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点寻觅到。
“我是不想就这样放手的。在他看来,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们的产业,我读书,求学,就是为了增加身价来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旧年那天,那个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许不对。不过做好做坏自己承当。也心甘情愿。由人拨弄,将来事不顺心,代人受过。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学眼前是定规上不成了。”她结束了这一段话:“我不愿和他有冲突。藏在学校里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闹翻了,或是乖乖地随他回去。一个女孩子的事,别人特别爱添技如叶。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暂时恐怕要离开昆明了。
“我在新闻社的工作很叫他们满意,我晓得现在缅甸那边要用采访员。我今天去和社里接好头。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详细的信告诉叔父。说明我不是糊涂孩子,请他放 心。先斩后奏。人不在跟前他也无可奈何。那个人那里,他为了自己侄女关系还要代我圆说呢!我叔父身体其实还结实得很。我有的是日子报答他。
“学校里面,不免有揣测的话,我今天来可是亲自解说明白了。伍大姐,你们和我同学近两年,可怜我不能完成学业,又知道我的底细,有人胡说,就替我分辩两句。若是有谣言伤了我叔父的心,我在远处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泪眼盈盈的蔺燕梅说:“你的环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罢。新生里,你顶叫人疼。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大家都哭了。凌希慧平日热心直口,聪明绝顶,谁也想不到会因为这样的原故辍了学。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见。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点儿激动的,哭得特别难过。伍宝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凌希慧自己决定的更好的方法来,也只有无言拭泪。蔺燕梅从来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调换,才能平安一点。现在竟觉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连学校中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恨不能早点死去。
凌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难过解脱了一点。她说:“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环境逼出来的。一个人本来也该弹性大点。别替我难过罢。倒是眼前几天还要忍住一点,不要宣扬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后,一家里一定会到学校来我。答对说话要小心。别顶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这事情关系大。不敢胡来。忍泪送她走了。回来谁也不敢声张。果然过了没有三天,有人来找伍宝笙。带了凌希慧的字,一看是个老人。光头,灰布长衫,眉毛都白了。自说是凌希慧叔父。伍宝笙从她那信中知她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走了。她先静听老人论调。竟是明达得很。口气之中有点失悔这事做得太急。惦念凌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地,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他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罢。”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是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开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下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信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三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幽闲的成份。同时他们不但产生不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幽闲成份。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只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脑子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长农。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至于唇齿之一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答,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蠕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着;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哺哺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理清。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呃?”
“姐姐!”她凑近了她的姐姐,两只眼睛直在姐姐脸上找寻着,她把书摊在桌上,人顺了两只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脸来呆看着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难为情起来。
“燕梅!”她说:“你这么看人是干什么呀?咱们走罢,回宿舍吃饭去。”
“不,姐姐。”她说:“你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笑得这么好?”
伍宝笙听了心上喜爱这个孩子会体贴人,就捧起这个近在唇前的脸亲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让过横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边远处望着。把头一偏,说:“我手里描着花影子,心上想着一个人。”
她的声音就像是背诵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蔺燕梅也就像作戏那样说:“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神气就像是翻身从云间落下,轻轻停在手上的一只鸽子。
两个人都笑了。一同走出来,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区小门,顺了城墙根花圃的外沿向城墙缺口走。春光到处呼唤着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么角落都是欢乐的。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