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南院门口,小童问了冯新衔知道他是进城去报馆领稿费。他自己没事情做就跟了他一同进城。伍宝笙同沈葭一齐走回南院宿舍去。在路上伍宝笙问沈葭说:“你姐姐比你大几岁?”
“大一岁。”
“姐姐如果今年出嫁了,那么妹妹呢?”
“鬼!问话有这么绕弯儿的?”她要打她。
“我们学科学的人是逢事都希望找出个规律来的!”伍宝笙笑着说:“我今天可有了正确消息。”
“哎!”沈葭是忍不住要问的。她明知道金先生是有心来娶她的姐姐。可是眼看都考完毕业考试了。消息倒沉寂起来。真不如傅信禅和何仪贞的事。何仪贞现在已整天心不在书上。似乎颇有点秘密,高兴得嘴里藏不住似的。她听了伍宝笙的话,心上一动,又偏要装镇静,她说:“要告诉就告诉。别这么自己憋不住了,还要等人求着才说!”
“我的脾气都叫你摸熟了!”她故意笑着说:“真是同学四年的好处。算了罢。我也就不用说了。咱们谈点别的罢。听说傅信禅在地方法院做事了。”
“哦!”
“他现在好像就可以和何仪贞结婚似的。”
“哦!”
“当一个法官的太太也不容易!”伍宝笙叹息,凝神,如亲眼看见一样:“比方说,老爷判了个罪名,别人想起太太心软,去哭着求。何仙姑又菩萨似的。叫她怎么做呢?再比方有那么个二十多岁儿的小媳妇儿,出了点事带到法庭上来。老爷刚要判罪,她就这么掏出小花手绢儿来,一抹眼睛,又哭,又闹,撒娇撒痴起来。不说老爷见了可怜。太太在家里也放心不下呀!哎唷!妈呀!”原来沈葭看她有声有色的越扯越废话,心上气极了,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叫你拐弯儿说绕脖子话罢!”沈葭说:“这一下拧在你身上,还不知道疼在谁心上呢!”
“我说你不懂我的脾气呢!”伍宝笙说:“我会叫你一拧就服你支使了?”
“姐姐!好姐姐!”沈葭作着鬼脸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去吃米线大王去罢!”
伍宝笙听了大笑起来,说:“亏来法官太太不在这里,如果她告诉了法官说我受了贿赂便怎么了?”
伍宝笙是当真得了一点消息的。不过她要斟酌怎样说出来。方才她是从陆先生那里来。正和陆先生谈着评阅一年级生的生物考卷的事,金先生一推门进来了。陆先生说:“正好!”说着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烟斗和一盒烟丝来两人各自装了一斗。
“宝笙。”陆先生说:“金先生是和我约好了这个时候来和我商量一件事的。你在这儿正好,不必走,大家谈谈。”他又向金先生说:“这种事我们过了时代了。还是问问她们小姐们,知道得多。”
金先生素知伍宝笙聪明懂事。看见她正对自己望着,便忙说:“请坐,请坐。欢迎。欢迎。”伍宝笙原是站着的。她知道两位先生一装上了烟斗便起码有一个钟头好谈。正准备走。听了这话,便坐下来。对陆先生说:“陆先生。是你叫我旁听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事。恭敬不如从命。”
“好!我来起个头儿。”陆先生说:“金先生依了他的时间分配表,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性情,决定在这个时候容她安心考完了大考,然后这个四十岁的老头子要办他的终身大事啦。”
“还没有这么快。”金先生笑着说:“陆先生太乐观了。我是这么打算着。这里面问题多得很呢!”
“金先生自己的问题?”伍宝笙问.
“我的问题也有一点。”金先生说:“主要的是还没有和人家谈起这件事呢!”
“哎唷!”伍宝笙笑了起来。她不好说什么。她心里想,这样两位先生,约好了时间来谈话,谈的却是一件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撇开他们的年纪,学问,地位不谈,光就这件事来看,真像两个小孩子。
“金先生正是来问我,是直接跟她本人说呢?还是先托人问一问她的家里。”陆先生说:“我也同样拿不定主意。”
“二者各有利弊。”金先生逢上了讲述理由的事,话便长了。他正要讲下去。伍宝笙听了,更是想笑。她露出了笑容不敢再笑。只好用眼看了地下,心上想:“全是废话!”
“先别讲道理了!”幸亏陆先生拦住了金先生:“早晚是要说的。家里也要说,本人也要商议。我们准备一下,如何说来才是正好。”
“就是这个道理啦!”金先生忙说:“如果不成功,至少要别闹成笑话。所以词句,及当场情况,都要先布成一个局格!我就是为了这事踌躇不决!”
两个人越说越远。看去好似是谈到正经题目上,兴致正是高得很。不过依了这样说下去,说到明天,也是不会真把事情弄成。只有约期另谈。伍宝笙想起凡是动物都有求偶本能,一位心理学家,一位生物学家倒没有了办法,她便有话想说。陆先生看出来了,就问她:“宝笙,你也听了半天了。这个困难你有办法解决没有?”
“金先生。”她说:“如果陆先生是那一位小姐,恐怕早答应您了。背地里说求婚的话,人家想答应也无从答应起呀!真是叫我听了担心。说不定有那么一天,金先生当面给人家提起了,人家点头答应,金先生还看不出来,闹得难为情呢!”
两位先生大笑起来。
“别忙!”陆先生说:“这话有学问!我来问问看如果那样便怎么好?人家会不会已经表示过了!”金先生听了也着了慌,忙忙思索有没有这样的经过。
“我来走个近路罢。””伍宝笙心上早已知道了:“这样的事光就一边儿来说怎么会有结果?我打听打听那位小姐是谁罢。”
“怎么样?老金?”陆先生看了金先生说:“告诉她罢?”
“是你们同学。”金先生说。
“咳!”伍宝笙又要气又要笑:“金先生!倒是能知道不能知道呀!”
“是沈蒹!”还是陆先生代说出来。
“早说不就早省事了!”她说:“金先生比一位小姐还害羞呢!”她心上有了把握便存心奚落这善良的老教授一下。因为这时人的心情是喜欢听人谈自己的事的。虽是心理学教授金先生也不能免俗。他高兴得很,陆先生说出名字来,他如释重负。虽然全校的人谁也说得出这个名字来。
“你有什么好意见?”金先生听了她的话,果然不以为忤,这样问她。
“求偶是一种本能。对不对呀,陆先生?”她说:“不过为了怕不成功而迟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别人不敢说,沈蒹用情是可爱得很的。金先生去试试看罢。十成里有十成,是要乐得闭不上嘴回来的。那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她可得了一个机会一吐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金先生还想问什么。她却拦住了:“不许再多心了。人家沈蒹一心一意地等着呢!咳!多亏我今天在这儿,若不然,真不知道要商量到哪一天才完事!坑死人了!”
“老金!”陆先生也精神了起来,用烟斗指了金先生说:“信她的话!局势从此或可一变!鼓起勇气来!”
拍!拍!两声。金先生把烟斗里未吸完的烟也给扣了出来。他站起身说:“‘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我是非这样试一下不可了!”把伍宝笙听得笑了个前仰后合。她说:“金先生!成功啦!非有这么一下子不可的!您这一摆身段儿真叫我想起堂吉诃德先生来呢!下面没有我的事了。我要走了。”
“别!别!”金先生忙着拦她,那神气果然显得年青得多。看来此事成功大有希望:“还没有问你呢!同时我还有问题!”
“宝笙你别走!”陆先生也帮着喊,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这两日来颇讨论些实际问题:比如说要不要先订婚呢?不订婚不像一回事,订婚呢,不但费时费事且……”
“怎么?”她惊讶地说:“已经这些都讨论到了?那又太快一点儿啦!”
“还有!”金先生又接着说:“是用宗教仪式呢?还是借用饭店的礼堂……”
“妈呀!”她娇羞地喊:“这又太乐观了呀!留一半跟新娘子商量好不好?”
“问题多得很呢!”金先生似乎是这才遇见第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认识人不多,伴娘那里去请呢?”
“今天也用不着呀!”她一直是往门口走:“放着现成的沈葭呀!”
她笑得喘不过气地跑出门去。留下两位老教授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这个女学生是一个思想、性情、容貌、身体全发展得极优美完善的人。她自己的事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伍宝笙也有一点感触,她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小童跑了来,欣喜地告诉她说他都考完了。并且十分得意。他又想暑假中用全力饲养荷兰鼠,又想找一个同系的同学帮忙,轮流守着,另一个去参加夏令营。小童欢笑的脸叫她忘了自己的心事,又习惯地尽心为他筹划起来。遇上了沈葭同冯新衔,提到恋校伤心的事,她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学问上才勉强忍得住悲愁。现在没有别人,她便想起透个消息给沈葭,也好促成这事一点。又觉得不大好说,又看见冯新衔对沈葭很有意就又要想冯新衔的眼神,同时还想准备一下词句,遂顺了爱逗着玩的习惯,说了许多绕弯的话。现在她只告诉沈葭说在陆先生那里听到金先生很认真地谈起了对沈蒹的心思。大概不久便见分晓,沈葭问了好几遍,她都叫她老老实实地相信,说这是个千真万确的。至于金先生怕沈蒹考试时不能安心,不愿早提出等等的事,她觉得也是金先生胆怯,也是沈蒹弱点,她不愿多嘴。所以一幕喜剧便没有宣扬出来。
伍宝笙分别了沈葭独自回到屋里,看见收拾得清清楚楚一间屋子,又特别显得明亮似的。蔺燕梅半跪在窗子前面她自己的床上。原来窗子纸被她撕尽了。她看见这个孩子明媚的一双眼睛正噙了泪,一只手指放在嘴里,那一只手也握了这只手。窗台上半个大大的西红柿。她忙跑过去抱了她说:“燕梅?你怎么一个人,声儿也不响地在屋里哭?” “你看,姐姐!”她拿出嘴里的手指头儿来:“手指头都
咬破了!”
“哟!破得这么深!”姐姐疼惜地说:“你是怎么了?咬自己的手?”
“不是我!姐姐!”她说:“是松鼠!我喂它,它还咬我!好痛呀!”
什么全明白了。这窗外有一排大树。树上有许多松鼠。松鼠叫起来,“咭咭,呱呱,”实在不好听,可是这个小动物翘起大尾巴,在小枝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又实在好看。蔺燕梅总是从窗纸的一个破洞里去窥看的。她常想在有空闲的时候就把窗纸全换成玻璃纸好看一个痛快。今天她便把窗纸全撕去了。房子也收拾好了。还不待她糊纸,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就在不远的树枝上跳。她的果篮里正有新鲜的西红柿,又大又红,就拿一只来引他。她喊他来,他就来了。他想咬一口便跑的。不想因此咬重了。也咬了西红柿,也咬了蔺燕梅的手。咬得伤口好深呀!
“松鼠的牙不是闹着玩的!”姐姐说。她看见一卷玻璃纸还在桌上。“姐姐先给你一点白药扎起来罢。等一下姐姐替你糊窗子。下回只许看不许喂了。”说着顺手把半个西红柿扔了。拉了这个小手指头到自己床前来找白药。蔺燕梅随了过来。疼痛也似乎好得多了。
“没有东西包怎么好呢?”伍宝笙倒上了白药,止了血,问。
“我的箱子里有药棉花。”蔺燕梅说:“纱布倒没有,扯个小布条儿罢。”姐姐依了她的话,找了出来给她包好。说:“洗手的时候,找姐姐来!别自己弄湿了。”说着又给她擦干了泪。
妹妹听了,心上感激。问姐姐道;“姐姐,你没有棉花?”
“我也许有?”姐姐在这种地方不像妹妹那么精细:“我也记不住了。又少进城,进城又老忘了买。还有药房的伙计顶讨厌老是问人家要不要买!”
“姐姐,我送你一磅!”妹妹说:“你看,我有两大卷儿呢!”
“你的这么细!”姐姐接了,夸道:“什么地方买的?”
“是家里带来的。”妹妹说:“上街买东西真不如回家拿,又省心,又好。”
“别让姐姐难过了。”姐姐说:“到你家里每去一回就叫我想家好几天。你还说呢!”
“我的家也快不在昆明了!”妹妹说:“前好些日子我爸爸说要在缅甸边境深山里头建一个飞机工厂。他要到那里去办公。妈妈同弟弟也就都去!”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
伍宝笙看她眼圈儿又湿了就说:“还不知道?不提他罢。你看,燕梅!你把玻璃纸换上晚上又得用窗帘了!”
“窗帘我早跟妈妈要了。妈妈说送来,一直没有送来,我等不得了。今晚上先用床单,我明天就回去拿。”
说着话,史宣文进来了。“咦?”她说:“屋子亮了?燕梅,门口有个兵,拿了封信,仿佛是你家里来的,他说什么航空学校的。有一个箱子带给你呢!”
“窗帘来了!”她快乐地喊。“姐姐,咱们一块儿下去!”
“好。一块儿下去。”姐姐已经知道妹妹昆明也没有家了。
晚上,许多人都知道蔺燕梅的家搬到中缅边境的飞机制造厂去了。她的父亲怕她伤心,事先没有告诉她知道,只在搬走后差人送了她一箱东西,和一封信来。她这一暑假也要同许多远地来的学生同住在宿舍里渡假期了。一些好朋友,沈蒹、沈葭,乔倩垠,范宽怡,何仪贞都到她屋里来慰问。伍宝笙、史宣文都在屋里伴着。大家一看,这屋子简直同皇宫一样。窗上新窗纱里面还有一层不透光的厚窗帘,全是上等材料,图案颜色皆美丽悦目。灯上有新灯罩。床上许多新东西,五光十色的。地上打开着一只箱子。许多衣物外,还有些罐头食品。糖渍樱桃啦,乌梅酱啦,代奶粉啦,阿华田、麦片,咖啡的,不用说吃,光是看这些簇新发亮,漆着漂亮图案的罐子也够舒服了。可是这宫殿里的公主,却只是拿了封父亲给的挺厚地一封信,不快活。
“燕梅!”乔倩垠说:“蔺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