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说了,你当真请我一请罢。”傅信禅说着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里有钱便先花了再讲的。他从不计算。
“你刚才从哪儿来?”小童问。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见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讲,问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怜他,又气他这种提不起精神来的脾气。他说:“毕了业就做了事,跟着没多久搬到了法院里去,少说罢也有一个月了。难得见一回面,这种有气无力地,真叫我别扭得慌!”
“别忙。”他说,“等我吃完了,外边说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骂他:“当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做法!”他虽然把傅信禅骂了,傅信禅却并不生气。他却也耐性地等他吃早点,不再催他。吃完了出来。小童把钱放在桌上告诉伙计说:“别以为我今天过生日!”走到外边,傅信禅说:“小童,有一件秘密,告诉你,你要帮我的忙,可是别告诉人。”
“不成。”小童说:“我存不住话。这样罢,你告诉我要我作什么事,我给你做,至于是什么秘密,不要告诉我,这办法好不好?”
傅信禅想了半天,用感动的眼光看了小童说:“也好。我短钱用。你有,便借给我。你没有,就替我在学校熟人里想办法。我校外又没有几个朋友,工作又是死板板的不能常出来。”
“我们法院里是有伙食的。只要一个月的零用钱。”
“放心。”小童说:“你看神气不神气!这个有办法。”他说着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一看还不少,全给了他,说:“朱石樵现在已经有了钱了。我不愁用。等他钱到了,我再找他要来给你送去。我的你先拿去。”
傅信禅接过看了着说:“已经差不多够了。我省着点儿罢。朱石樵的钱来了你自己用。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还你。”
“对啦!”小童说:“你该拿到一个月的薪水了,怎么穷成这神气?”
“咳,不提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童忙说:“讲好了不问这个秘密的。不过大概是给何仙姑买东西了。”
“我问问你。”傅信禅说:“朱石樵怎么有钱了?”
“这件事是不必守秘密的。”小童偏刺激他:“朱石樵写了一本书,景先生看了说‘好’。给他出版了!”
“咳!我的一本国际公法才翻译了几章便翻不下去了。”
“大余说过,那本书不翻也罢,你既然愿意作翻译的事翻点儿别的也好呀。”
“咳!也要心绪好呀。”傅信禅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两个人就又顺了翠湖北路走下去。
“要想心绪好,也不难。”小童偏藏起半句话来。
“怎么样呢?”
“少咳两声就行了!”小童一下子说破,便索性骂他一顿:“你是自己不愿意心绪好,这是谁也没办法的。给了你好心绪还对不起你呢!‘咳’个一两声,别人同情你。不过等别人来同情已经够没出息的了,你偏一路‘咳’下去!仿佛显得多可怜之后才过瘾似的。天下事有哪一件是能用叹息来完成的?不去做去,光在叹气!算了,算了,你算是完结了。”
“别骂。小童!我有许多感想是你不知道的。”他说:“你们在学校里是快乐的。我看了真羡慕!”
“又来了!你才毕业几天呀!酸不溜丢儿地,说了难听!别接着说了。”
“我是看你们一个个儿的成绩,心上惭愧。冯新衔在报上每天有文章。你们跟陆先生作的遗传实验,听说编成了纪录,加上说明要在国际上有地位的科学杂志上发表。朱石樵一鸣惊人,还作学生已经有著作了。我呢?咳!”
“你也不错呀!”小童冷冷地说:“你会了个敏捷,频繁的‘我呢?咳!’了呀!”
“咳!我确实是有一点烦恼!”
“咳!我叫你闹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脸来的。他又想顽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说出来罢!”
“我不听!”
“偏要你听!”
“我不能替你守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禅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样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钉一句。笑了:“说出来罢!”
“我碰上了一个魔鬼!’他恨恨地说。
“先别骂人,是你自己错,还是别人错?”
“当然是他错!没有他来引诱我,我决不会倒这个霉!”
“哦!你原来是受了引诱了?”小童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那你至少有一半儿错,也许是一大半错。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诱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气的。否则怎么会上钩?这脾气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着说罢!”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恶棍!坏蛋!赌徒!”傅信禅天份是差一点,他不能镇静,常常发这种没道理的诅咒。
“看这个样子,他吃得亏还不小!”小童像戏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说。
“宋捷军骗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去!”他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说:“你大概是吃了他的亏才说出这样话来。看这情形还多半是赌钱输的。宋捷军听说有一回一夜晚赌输了三辆卡车。你一月能有多少钱薪水?还不够买半只轮胎的呢!他值得骗你的!你老老实实儿地说出来罢!”
傅信禅好赌是有名的。小童攻击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听了老朋友的驾,气平了些,也不那么暴躁了。小童就装成老头子的口气说:“在神父面前忏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忏悔了,没有用的。听见了没有?”看了老朋友这种亲热的样子,谁不觉得忏悔是一种快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傅信禅生性好赌。他景况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计较输赢。输了钱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时,又恢复了元气时,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赌钱。偏偏又是输的时候多。
在学校里,他口袋里没有钱,功课也忙,便还好些。现在自觉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区偏南一点。宋捷军的住所便距那里不远。傅信禅因为何仙姑的关系很少去和宋捷军来往。见面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是宋捷军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除了几个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傅信禅是那种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种常写些格言贴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习惯地鄙夷宋捷军,不肯和他多来往。作了事之后,他的座右铭上多了一条,大意是说要练习宽容,并且要能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接触等等。后来他又听说宋捷军所以不再来找何仙姑麻烦是因为他已娶了一个半英国半缅甸的混血女儿。才十几岁。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军出入游艺场所。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使他去和宋捷军接近,最有力的还是最后一条,宋捷军家里时常有赌局!赌局!喝!一夜里想,赌大了呢赢了钱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不过输了呢?输了便怎么好呢?
输了也有输的办法,他是早打听得清楚了的。那个邝晋元便常常在宋捷军家玩。有时候宋捷军两口子要出门,而宾客不愿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时也赌。赢了拿走,输了,宋捷军也不要他掏钱。这便是傅信禅打算中最后的逃薮。他的希望是从那些发国难财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儿来,自己也好松动一下。万一输了,他就走邝晋元的路子。不过那倒底是很难堪的。然而这种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会有审慎的考虑呢?他想:“不会输的。一定不会输的。”
虽然他把宋捷军家里的情形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去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是连一点本钱也没有。宋捷军新婚燕尔,为了一种他自己不了解的心理作用便常在遇到傅信禅的时候和他找些闲话谈谈。每次也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何仙姑来。傅信禅呢,则常常用话探一探宋捷军家里平时大宴宾客的情形。待宋捷军邀他去玩玩时,他又心跳面红,把话岔开了。这种情形又有半个月光景。这前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光,对他已显得比一年还长了。
终于昨天发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学校来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见了宋捷军,又是老套谈起来了。宋捷军又邀他。他兴奋得简直有点气喘还是拒绝了。最后宋捷军说:“这点老朋友情面也不给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时也爱玩的。这不是看我是开除了的学生便不和我来住吗?约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来走走也不会就和我们同流合污了呀!”这句话太重了。傅信禅抵抗不了。何况这样句子里正有着阿谀的成份呢!
小童把他的话听到这个段落,便插嘴说:“这么看来宋捷军对你这次的事责任很小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辩了。”他说:“后来我就只有随了他去。到了他那里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绍,都是跑缅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记得。这天邝晋元不在那儿。他介绍时说我是他的同学,在联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时他的神气得意得很。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对不起学校,对不起朋友。”
“替你想想也确实很难办。”小童说:“不去罢又怕得罪了他。其实学校里他就是和我们几个来往,我们谁也没上他那里去过。前些日子他的情人从缅甸来了的时候,他到学校来找过我们,还拼命地要拉冯新衔去他的所谓‘家’一次。冯新衔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里情形说一下罢。至于你怎么输光了那一点点有限的钱的经过,可以不用谈啦。”
“他家的情形简单,反正是挺不错的。那个女的叫做什么白耶,长得满好,满聪明很能招呼客人,不过不大能说中国话。宋捷军的英文又是那个要命的发音。他们两个怎么闹的真是天晓得!这个没说头。倒是我这钱输得真气死人。话长得很!”傅信禅说。
“真是没办法!天生的赌鬼性子!”小童说:“你讲罢!左不是先赢了一点,然后就输了,越捞越捞不回本来!”
“这完全是运气不好!”他神往地说:“那里有麻将,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来。他们说随便押押牌九,谈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谁想到我一帆风顺,大赢几下!那边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来看!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就赢,九点是常事,连天王子也出过!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时候住手或是改小点码儿也就好了。那手气真不得了。庄家拿八九点,我准是对子!家家拿敝十叫庄家小二三点儿吃了,我准有那么个四五点儿赢他!”
“不用接着说啦!”小童听烦了:“若是一直是那样,你今天还会这个神气吗!”
“咳!我下回真要戒赌了!”他想接下去。
“赢钱就想赌,输钱就想戒,你这种天天立志,又天天悔过的人,是永远戒不掉任何坏习惯的。比方大余有时候也喜欢打牌,这本是玩意,不伤大雅的。一个男人没有点好赌的气质有些时就显出懦弱。一个人只要能把持得了自己,什么地方也陷害不了他。你不从这种地方想,竟致想指望从赌博成家立业,不是太可笑吗!”
“这回好像是有神意!”他说:“我一直赢到深夜,大家都不想翻本了。我自己说再推一把罢。这回我也老行家似的做起庄来,输了再来输了再来。刚刚输完了我所有的筹码!正好掏出身上的薪水!宋捷军不肯要我掏钱,我怎么能答应?那点钱,谁也都因为差不多翻回本了,不要,就赏给了佣人!” “你还骂人家宋捷军呢!”小童也听得入神,觉得很像一篇小说。
“我如果没有去他家玩这一晚上,那就多好!咳!”
“又是‘如果没有怎样便多好!’又是‘咳’”小童见他精神已松快了许多,便这样对他说:“我看你真是事后有先见之明!下次发薪别又去啦!你真该有个本分、小心的太太管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今天我还是送一封家信给何仙姑看呢。”他又得意起来。“大概一切没有问题,等她毕业再说罢。咳!今天看过了她,没有请她出来吃早点真是难为情。不知道她会不会误会。
“你没有告诉她?”
“没有。”
“她也不知道你输了钱,不会误会的。是你心虚。”小童说:“不过你何不去告诉她一下,心上也痛快些。”
“有理!”傅信禅脸上那最后的一点阴霾也不见了:“叫她知道了,下回也好管着我一点儿!”
“说走就走!”小童说:“勒转马头向学校!”他便作出一个骑马的姿势。然后一跳,回过身来,算是勒回了马缰。傅信禅也快乐了,两个人很快地又走回学校。傅信禅到南院门口便和小童分手,走进去了。小童自己也回新校舍去。
过了几天,金先生喜期到了。那天一早冯新衔就从西山回来了。去夏令营的蔡仲勉,薛令超也都回来了。把夏令营中好玩的地方形容得天花乱坠,小童又下决心请人帮他忙去看守荷兰鼠,他也要去玩一两个礼拜,继而一想没有钱了,只有忍痛牺牲。朱石樵的钱书店又迟迟付不出来。婚礼是下午才举行。他们大伙儿上午倒自己先欢聚一场,吃米线大王。冯新衔请客。因为他教书的那家人家甚好,又见他教书认真,自己又用功,很看重他。在他说要进城的时候,便先送了钱过来。冯新街不想收的。人家说:“收下罢,这早晚也是要给的。你们联大学生穷苦是有名的!千万不要客气!年轻轻的,出门人!”讲了这些。同学们听了就都开怀大笑起来。
有子女的人,很容易有爱小孩子的习惯。看了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能来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做父亲的便会特别爱这人家的孩子,做母亲的就会来问人家的家世。离家多远?不见父母亲有几年?一类的话。这样的情形,利用假期出去做家庭教师的学生常常遇到。在他们年轻人这方面,便又如同梦里回到自己家里一次一样。
下午大家一起去南院好约上女孩子们一同走。到了那里,老妈子交给小童一张纸条儿,是伍宝笙写的。说等他们不见来,她自己和范宽怡,蔺燕梅,范宽湖,周体予几个人先走了。因为沈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