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 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的忧伤和隐痛?
这一声哭怎么能叫伍宝笙忍得下呢,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胜过同胞姐妹的蔺燕梅,怎么用这种畏缩的眼光来看我呢!
伍宝笙探索着蔺燕梅哭泣的原因还没有得到结果,蔺燕梅已经撇开了她的难过来追寻过去的友情了。她极平静地,好似想过多时地说:
“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是真为我着急。从前你喜欢过我。现在还是关心我。可是许多别人呢?恐怕已经离开我远了!从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样。没有人猜测我,只有人走到我身边什么顾虑也没有地和我说话,她们问我的事就像是谈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那时我的一切连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现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却去背地里飞短流长!我是不是已经在这一圈儿里存不住身了?我怎么能不难过?”
听了这样的话,伍宝笙的思想也被转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过来劝慰的时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过了一个感情上彼此试探的险滩。幸喜她俩相违未近又都触到了盛满了泪水的心。
女孩子天生不该演什么无情的角色的。她们在年轻的时候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来倾听她的忧愁同秘密,她便是极不幸的。而且事实上这也实在是心理发育上一个大病害。
蔺燕梅苦撑到了今天,实在不该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这种在余孟勤压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口来的活,她禁不住倾泻在伍宝笙面前了。
伍宝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从言语中听懂,一半凭她那聪明的心智感觉到了。她仿佛在田野外日暮的时候找回来了自己哀鸣的羔羊。她紧紧地把蔺燕梅抱在怀里,紧紧地把她圆圆的头颅压在自己胸上:“不许胡思乱想,燕梅!姐姐是始终爱你,多多少少的别人也都比爱他自己还真挚地爱着你!记得史宣文罢?”
“怎么会忘得了她!我还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史宣文她也这么爱你!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跟你分别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爱你!”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测跟闲话!”
“就是因为我们爱你可是吸不住你!”
“只要你们说这么一句明白话,我就会过来吸住你们!拉也拉不下来,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也想得到你是这样,燕梅!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种穷凶极恶地!我想着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来,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场!我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姐姐,我说得是你们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我们不会是的。因此我们才灰心得很。不说傻话,想想罢。有什么机会能叫我们将来永远跟你这么接近?”
“所以啦!所以你就觉得不如现在省下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让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闻不问!”
“你这么说罢!你忍得下心就这么说罢!”
“你说你的罢,还像从前一样拿我当你的妹妹,你就让我听听你猜测的是什么罢!”
“我们没有猜你什么。正跟你说的一样,我跟史宣文等着听你自己讲呢!可是我们等到过什么?我还看见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怜吗?连你今天哭着找姐姐了都看不见!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听你这种没有来由就哭起来的声音。看你仰起来问姐姐爱你不爱时候的脸!”
“可是你才刚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宽心话来劝我似的!”
“不是真有这种没办法的事吗?我心上真恨我先毕了业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变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这么问,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来呢!”
“姐姐,我事实上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我半年来哪里变了什么?还不都是别人乱猜,乱讲!像小范的那些话一样!我一举一动都是惹人说话的!我不动了!明天戏也不演了!我念书又好像给人家也判定了什么目的似的。我书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学校,是同学们容不下我!”
“群众的心理这样,我们能责备谁呢?我也恨他们不负责任地编造新闻。他们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跟他们不能生气的。同时,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大家对你只有太多的好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坏意思的!”
“可是他们不断地伤害我。我就不许躲开他们的伤害么?”
“伤害也是无心的。你又不会真为他们害着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这个无知的孩子抛弃了!不许他悔过不许他爱你一样!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你不得意地走开之后学校里大家悔恨伤心的样子!一个蔺燕梅,大家不配爱护,把她激刺得伤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说无聊的猜测的话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他们今天放流言来满足自己对我的好奇心,那时候也是罪有应得!”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弃责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谅!”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这么说我!”
“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不承认他的言论很受你重视么?’他的批评,意见不是你一个人在传达么?他批评别人的话,你连宣传,带解释地。可是批评起你来就不行了?你不重视,我重视!”
“要说就先说你自己的意思,别提他!”
“就说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样!”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我不放!”
“不放就永远这样把我抱住!”
“就抱住!”
“好?这是姐姐自己说得了!这以后不能再怨我什么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紧紧地抱住罢!抱得我透不过气来罢!能够叫我安心地一动也不动,耳朵里半句鬼话也听不见,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讲理!”
“傻孩子,不听!傻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越讲理越没理!”
“我问问你,姐姐肯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