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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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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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么教?”
  “我什么教也不信。”
  “你想进天堂不想?”
  “也得先看看天堂是什么样儿,老下雨我可就不去了。”
  “天堂不跟这儿一样,什么全好。”
  “那我想进!”
  “那你就得先信教,不信教进不了。”
  “我说不信教的才刚好进去,信教的倒要留在大门外边。”
  “没有的事!”
  “你看你刚才说信佛教的进不去,他们不会说你进不去?结果你们一吵我趁空儿就进去了。”
  “他们是进不去!”
  “你听听!我瞧他们说话还和气些呢!”
  说着廊下听见脚步声,蔺燕梅刚要叫小童不要乱说,小童也听见了,他就改口说:“你看。我叫小兔子进天堂!”他便用手在灯光里往墙上作影子。巧环看了喜欢。她说;“还有呢!”小童又作了个小鸽子。小范忍不住笑。神甫同老王又进来了。
  神甫手里拿了一个酱油瓶,老王双手端了个大托盘,托盘上热腾腾地四碗面在桌子上摆好,把灯也放在桌子中央。神甫就请他们四个人吃面。“你们四位请罢。没有什么好的吃。我们都吃过饭了,陪着谈谈。”巧环留在屋里,老王便回门房去了。
  他们四个也就谢了一下,坐下来吃。神甫又说:“不够咸的活,自己加酱油。面也有得是,在锅里,等下拿过来,怕早拿下来凉了。尽管吃不怕没得添。”
  小童听到这里才放了心。他便不说话,自顾去吃他的。神甫便问他们今天从那儿来,都叫什么名字。又问几位联大的朋友他们认得不认得。这些名宇中他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神甫就说他很想多认识些。今天他们来了,虽然不巧没遇到杨小姐,他也高兴能和他们碰头。并且杨小姐调上昆明去了,就在平政街天主堂危赫澜神甫那边,以后见面更方便。这次算是天意使他们单来看他的,说着笑了起来。
  这位神甫说话的技巧,声调都好,蔺燕梅生性之中又有几分对宗教气氛的爱好,她便只顾和神甫谈话,那边小童一碗面早已吃完了,他便拿着筷子且不放下,四下里望望。神甫看见就笑了,对蔺燕梅说:“耽搁你吃面了,快点吃罢。”又告诉巧环去端面锅。
  小童看见巧环那个小样儿忙说:“她端得动?我跟她去罢!”神甫说:“她端得动,常常端的。”蔺燕梅也耽心这小女孩烫着,就对神甫说:“让他去帮着端罢!他到了哪儿全跟自己家一样,刚才他俩谈了半天话已经成了好朋友了呢!”小童听了便招呼着巧环一块去厨房把面端了来。说:“外边雨已经停了。”神甫就问小童:“童先生的家在昆明吗?”小童说:“哪里在!”又对蔺燕梅说:“我刚才只顾端面忘了给你个钉子碰。你说我在哪里都跟在自己家一样,你就没看过我在家的样子。”
  “这是一种说法罢了。”小范说。
  “这是哪国说法?我仿佛觉得是外国话。”他说。
  “中外人情都是一样的。”神甫也参加说。
  “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个吵架的样子。”范宽湖对神甫说,“真叫您听了笑话。”
  “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们。从呈贡出来的时候,你们一路唱山歌,我就试试问马夫看,看他懂不懂。他就不懂,我告诉他是外国歌,他倒信了。”说得大家笑起来。
  他们把面吃好,神甫就说:“大家休息一下,时候还早。我顺便告诉你们一句。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没法子找地方接待客人……”
  蔺燕梅忙接着说:“哪能再打扰您,这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们……”
  神甫不等说完:“所以请你们原谅一下,我作了主张,我刚才出去买面,顺便在近处两个学生家里商量好了。一家可以出一间房。你们两位小姐住一处,你们两位先生住一处,这真是怠慢得很了。”
  蔺燕梅想,好险,几乎说出了刚才准备一套谎。这可好了。
  不料小范那个急性人,也想来两句客气话。她脱口而出:“这下子更吵扰得范围大啦!那有又去人家家里借住处的道理?这会儿幸喜雨也停了,等一下路上的雨水流完,我们去车站朋友家里正正好?我们来时约好口头就去的。下过雨都怕他们等急了,说不定会派人来接。”她说得那么自然,小童听着就觉得来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似的。
  范宽湖说:“没想到您给我们找住处去了。早知道给您少添一场麻烦。”
  神甫也笑了:“这个想不到。宜良这个小地方你们会有两处熟人?”
  “要不怎么约齐了一块儿来呢!”小范像煞有介事地说:“我们顺路就一块到宜良来。把她送到这儿交给她阿姨,我们去车站那位在铁路上作事的同学家去。明早她自己到车站来和我们见面。现在她一块儿去正好,人家更高兴了!燕梅,大余的太太似乎比大余还喜欢你呢!”
  “你们的朋友姓余?”神甫说。
  “姓余,余孟勤。”范宽湖说。
  “不认得罢?”小范简直是大胆已极:“他们两口子在车站住。”
  “那是住在有家眷的那边宿舍里了。”神甫说:“他们那边我不常去。单身的,同法国职员,我差不多个个认识,我说这个名字不熟呢。”
  把话说到这里,今晚是非到车上去过夜不可了。几个人起身到廊下看天色,发现已经晴好如初,满天星斗。便兴辞,谢过了神甫,要走。小童拿起提包,正遇上巧环提了水出来,神甫说:“忘了请喝杯茶再走罢。”小童一面和巧环说再见,一面说:“谢谢了。面汤都吃饱啦。”小范又说要快点到。神甫也怕万一再来一场雨不敢多留,便送到门口。
  老王听见,出来开门,一边把袍子披在身上一边嘴里咕噜地说:“这早晚你们几个上那儿去?”他那上了岁数人的声口苍苍老老地直打在蔺燕梅心上。
  神甫就说:“有一句老实话,千万别客气,下过了雨,车站这边那条河恐怕要长水。如果过不去,快点回来,朋友那边,我这里去一个人送信好了。”
  他们一边答应着一边道谢,临了,神甫又说:“告诉你们朋友余先生,没事情时到教会来谈谈。我到站上去也会去看他。”蔺燕梅在这整个时间没有说话。
  走到大街上,只见街心石板洗得洁净发亮。两面的店铺都关了门了。小童说:“这下子,说死了,一去再也不能回头。我看河水非长不可,这儿的水全往那河里流的。你看我们正下坡!如果回头罢,神甫派去的人非到昆明找不到大余。”
  蔺燕梅见事已至此,她虽不想去车上过夜,也不愿说什么事后埋怨的话。倒是范宽湖很替她怨他妹妹。他说:“你怎么一下子把我们都送出天主堂来啦?”
  “怎么怪起我来?”她说:“大家商量好的!”
  “商量好是说没地方住的话呀!”她哥哥说。
  “当初也没有说是人家不给找住处呀!”她的哥哥是决说不过她的,小范理由充足得很:“不是你说的怕给人家添麻烦吗?”
  “算了!”蔺燕梅说:“反正当初也没想到会有住处。咱们还是照了原定的办法走,只当是没这回事。下过了雨,空气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错。”
  “我觉得小范很妙。”小童说:“她说什么像什么。我现在还仿佛是要遇见大余派来接的人呢!”
  “佩服罢?”小范得意地说:“我临时还把句子改了一下,说我也是原定在大余家住的,显得那里地方宽!”
  “明后天神甫到车站去找大余的时候,可就该挨骂了!”小童说。
  “那活该!要挨骂,四个人一块儿!”小范说:“谁也跑不了!”
  “你这张嘴实在太坏。”蔺燕梅笑着说:“我想不会挨什么骂,两下子都客气,才出的误会。我到昆明讲给阿姨听,她一定笑我们小孩脾气。她再告诉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们说瞎话了。”
  “人家会奇怪这瞎话怎么说得这么老练?”小童说。
  “先排好的戏嚜!”她回答。
  他们走出城来,四野全是流水声,近处的树下,全听得见叶尖的雨滴声,四个人在这夜间行路里全有点顺流在无声的水波上,任其浮荡的轻松的感觉。脚下腾云驾雾似的。蔺燕梅说:“这简直像黄自作的长恨歌里的境界,山在虚无缥渺间。香雾迷濛地。”小范说:“加上哥哥,咱们三个人正好合唱!”
  “又——来——啦。”小童说:“你们这些舞台上的角色,怎么到哪儿也忘不了演戏哪?”
  “小童,”蔺燕梅求他:“我们实在不是爱表演,这雨后的夜晚在田野里这么一走,实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这支歌!这会儿一切简直如梦!”
  “我的看法就客观些,所以不这么一个劲儿地作白日梦。如果你肚子里没有这两碗热汤面,或是只一个人在这儿迷了路,着慌,害怕,景致再美也不能领略了。”小童说。
  “所以艺术是闲暇的产品呀!”小范说:“现在事实上确实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说现在是晚上,作梦也不是白日梦!”
  “你就不觉得这空气舒服?这景致美?”蔺燕梅问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觉得。可是我知道跟你们不一样。比方说我看见铁匠铺里打铁。一炉子熊熊的大火,照着铁匠的胳膊一闪闪的明暗,看了那象征勤苦的力量,匀称的动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觉得美。我就爱看打铁,你们知道。可是你们走过铁铺连头也不扭一下。你们不觉那个美罢?”他问。
  “我觉得那个是不错,常常见有人画铁匠铺。”蔺燕梅说。小范也点头。
  “就要你们这句话!”小童说:“得先由别人给画出来!以后过铁匠铺你们也许会停下来看了,可是真铺子到底不是画儿。那儿地下也许挺脏,打铁迸出的火星子也许会烧着你们的衣服,你们就会又觉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说。
  “不信可以马上试试!”小童说:“乡村小店也有许多美的情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往马槽注水的庄稼汉,一盏挑在门外的风灯,一个干瘦老头儿闭着眼的,跟他手里的旱烟袋。可是这个美都是包了纸的糖,不能去掉这层纸的人,吃不到这甜味,又像是才挤下来的毛栗子,想尝,还要费点事呢!”
  “那么是我们不懂得美?”小范说。
  “你们也懂,你们是间接的。比方因为喜欢‘山在虚无缥渺间’一支歌,现在看了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欢了。或者喜欢一张‘秋山行旅图’,自己上路,走到满山红叶里,也觉得美了。这种人多得很,念了点诗,于是中秋夜晚,八下里凑巧,月也明,人也静,远处还飘过点桂花香来,自己也就诗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诗!这诗必好不了。诗兴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诱导而来,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这全是转手的陈货,没嚼头。艺术不比科学,里面非有‘自己’不行。这种人云亦云,要吃别人剥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说是肚里的蛔虫。怎么样,下回也爱看打铁了罢?”
  小童一直是爱思索的,偏偏又有那些喜欢引导他的大同学们几年来不断的奖掖,所以也能发点议论了,宴取中,余孟勤,伍宝笙,都是指导他的。冯新衔,朱石樵都是可以互相攻错的。学校里何尝不是“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他慢慢已不是听议论的,而是发议论的了!这做学生时的“闲穷究”,实在是学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里又嬗递了学校的传统。看看学校里,这几个人不都是已经毕业了么!小童还有一椿便宜,他是在批评中生长的,这些人的批评他已接受惯了,所以虽然自己有了见地,却无自许及偏见之病,当然用字顽皮,例举孩气,和高了兴便胡说八道,也是因为在别人爱宠下长大所养成的怪癖。
  “你既然说这里面要有自己,怎么方才又怪我们不客观,说你自己客观呢?”蔺燕梅又是个爱刨根儿问底的脾气,这也是她器重大余的原因,大余真爱讲求道理。
  “嗳呀!我的妈!”小童把手拍在额上:“我这是怎么一个道理呢?别忙让我想想。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一时逗拢不起来,…对了。客观的意思是说自己对美感经验要有分析态度,不能囫囵吞枣。不能为感情蒙骗。在观察时又心下要无牵挂,无压力。”
  说着他们已走到河边,见河水果然汹涌,夹沙带石,声势浩大,不禁哑然。小童说:“这河水又提醒了我,河水其实很美,如果此地来个‘观澜亭’之类的,没事时,拍着手看一看。可是现在一想到过河的实际问题,美感经验就跑了。”
  范宽湖说:“你能用议论来帮忙我们过河吗?”
  “怎么不能?”他说:“人生之中有如过河的困难路程又哪在少数!路途艰险,路旁风景才美。当时也许不觉,事后回忆,艰难实比平谈,稳妥要有味得多。所以只要记住:‘太实际了,美感经验就跑了。’一句话,便遇事能跳出自身处境来看,就不觉苦了。”
  “这个我明白了!”蔺燕梅说:“人家常说的‘用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
  “那么小童,你出个世看看罢!”小范说:“你‘跳出自身处境’飞过去给我看看!”四个人不觉一齐大笑。
  小童说:“这个有何难哉!我现在自身是想过河的童孝贤,我跳出自身来作个闲看‘夏夜急湍试渡图’的老画家。这个老画家就在那儿。”说着用手指了半空中:“我这个肉身便是画中人物,记住画中人物是不怕水冷的,正如故事中人物可以是视死如归的。我便这么着……”说着脱了鞋卷起裤脚管儿,蹚下水去:“来个‘悠然’渡过!”说话未完已走了好几步。他一路试着深浅回头告诉他们,一路慢慢走,掖下挟了提包同鞋,褰裳跋涉,人影水声,隐隐约约。衬了那边沙石河岸,远村房舍确真如画。
  他走到了那边,喊着说:“水是急,顺了腿打漩儿,可是不深,河当中才只没膝盖。”
  这边范宽湖就说:“真应了神甫的话了。可是前进甚难,后退不可!”
  小范说:“哥哥,你怎么能说这个话?现在这儿有两个女孩子还等你帮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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