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想着,便把三封信都撕了。她本是借口发信事实上是去教务长家里的。她把撕碎了的信顺便丢在路边上垃圾箱里。
走到教务长家,正好教务长没有出去。她便求见,说明了情形,告诉教务长她愿意担负滇南区的一个字典的编制,又说她和天主堂有关系此去有许多方便。最后说,明天就要走,她的消息也得的晚,所以以后进行时的指示,请学校方面用书面转达。
教务长晓得她在语音学,及印欧语系语文研究两门课上的成绩的,知道她定可胜任,便问了问其余的事料理好了没有?何以早也未听说。
她笑了一笑:“有什么可料理的呢?我在此地也没有家。走到哪里也是一样。”
教务长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便答应了她,又叮嘱她一路上,及到了那边之后一切自己当心。并且常和学校中同学通信,不要一人在外失了联络。她—一应了。教务长便取出一张纸来,让她写了个志愿书。看她写好。收了,说:“那些表格都在办公室里,我们替你填罢。再有你留一个图章在同学那儿,每个月给你领津贴,替你寄,这工作还有点报酬的。”
她又笑了笑,点头答应,说:“我知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挣钱呢!”说着便兴辞出来。教务长起身送她,她辞谢不过,便一同走出来。教务长说:“你在这里两年多的确改变不少了,长进不少了。初来时气派另是一样,现在什么都习惯得来,一切跟大家同学一样了。此去又是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这都是进步!”
她听了心上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惟怕眼圈红了被教务长看见便低了头。教务长又说:“前两天朱石樵去西藏也是一切都决定了才来见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作风倒一样!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说着走到门口,教务长再叮咛她珍重,说她父母都在国外,不要令老人家不放心,她鞠躬谢了。请教务长回去!自己便向学校走回来。
这已经一切决定了!她想想早上还同小童在铁岭庵山背后钓鱼呢。此刻已变化到这样!“你们这些年青人作风倒一样!”她多得意!把她同朱石樵比,多光荣啊!她听了教务长夸她进步的话,她想想自己确是进步了。够得上西南联大学生的传统了!她一直想着心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走回南院来了。
她见已走到南院,心上便忙着打算下一步应当怎么办。她心上要想的事当然很多,但是她因为已经有了决定,反倒一点也不乱。她想;“有什么不了的事,留在一路火车上去想,先走了再说!”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见门锁着。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侧耳听听。梁家姐妹们都在对面楼上凌希慧屋里说笑呢。她想:“正好,趁空儿,收拾一下就走!”
她进屋,先看了一下。随手把盥洗用具,装在提包里。又带了几件平常穿的衣裳,又装了几本书,字典。又把挂着的合家欢相片也装进去。
等了一下,她又想:“铺盖带不带呢?留下的东西要不要整理一下呢?图书馆的书也要还,今天又是礼拜天。还有裁缝店那件大衣也没有改好呢!……。”不觉越想事情越多了。她便坐在床上想。随手又拿起一支铅笔来打算把想到的事记下来留给梁家姐妹,同伍宝笙代她办。
她想了半天,更觉得事情多,更觉得没法子托人办。于是无法下笔。
忽然,她自己笑了。对自己说:“走罢,燕梅。再想便走不脱了。这些衣服还用得着么?已经带得太多了。”她便猛然起来,反把提包中的衣服都给掏了出来,扔在床上。在屋内四处看了一下,反锁了门,竟自走了。
小童自从硬叫蔺燕梅陪大余说话后,自己拿了鱼竿送回屋一去,看见桌上有一个字条儿,是陆先生找他的。他便忙忙到陆先生住处去问是什么事。到了那里陆先生他们几位教授正在吃饭,看见他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玩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陆先生便留他一起吃饭。
饭桌上,陆先生说:“下个星期,我把你调到大普吉研究所里去作一个星期的实验,也和你的毕业论文有关系。你吃过饭我再和你慢慢讲。”他听了又是新鲜事,又可以加入那边设备完善的试验室,哪里会不高兴!便快快把饭吃完,坐在一边等。
陆先生吃完了。便邀他到自己屋中详细给他解释实验的内容,又说:“有关系的记录,都在南区办公室里。你明天早上去那里先看一下,若是觉得有必要,就抄一点要紧的。明天下午就可以走了。”他听完了恨不得马上就去。陆先生偏留了他谈了许多话。直过了两个多钟头他才得一个机会告辞出来。
他一出了门就跑,一气跑到伍宝笙的屋子,把她喊出来,嬲着她取了生物系办公室的钥匙,一同去找记录看。
伍宝笙取了钥匙同他走,一边说:“我今天倒是访客不少,大余方才饭后来找我。他说燕梅变了态度,对他很冷淡,他难过得不得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小童说:“燕梅这个学期到今天为止,是第一次跟大余说话,你信不信?”
“我本来不会相信的,”她说:“若不是方才大余也是这么告诉我。”
“我觉得她这个脾气做事都有点不近人情了,今天还是我给大余找的一个机会。”小童便把早上回来后的情形说了一下:“他们的交情,哪能这样硬断得了?”
“我也觉得不会。”她说:“不过看大余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是全无希望了的样子。我对他说:‘你的自信力哪儿去了?燕梅现在是伤心过度,慢慢地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不被你说得回心转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方才我跟燕梅说话的时候,我还是自信心很强的。后来忽然觉得不对了。觉得她一旦有了新看法,我在她心上的地位就会突然改变。这不只是她的性情,也因为我们的友谊是一种中魔似的,催眠状态的。她当初到我身边来便是如醉如痴,猝然来的。今天魔法似乎烟消云散了。我再去试,不仅是徒然,而且有悖天理。’你说这话怪不怪?”
小童听了,半晌不出声,自己在想。这时他们走到生物系办公室了,伍宝笙便开门把那一大堆记录找给小童,又在一边帮他找重要的,找了半天, 小童却看不下去。他说:“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说大余的话中是不是很有点真理?”
“可是我没有资格说。”她回答。她的心也不在这些记录上:“凡是对她心意的推断我都没有资格评论,因为我有成见。我知道燕梅的秘密。这个当然谁也不能告诉,不过可以说,她是非常爱大余的。”
“她爱大余不爱,我不知道。”小童说:“从她对我说的话里看来,似乎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当然她在这时候所说的话,我也不去相信。总之,至少在她心上大余有重要的影响。这个也许是爱情,也许不是。大余那一句话说得很对。催眠状态之下的一切是靠不住的。他如果要燕梅爱他爱得扎实,他必需冒险先令她恢复自由神智,再从新建筑情感。我赞成大余认清这个道理,把他们的友谊先改成正常的再说。我看大余对燕梅的了解某些地方不及你,另一些地方又不及我。”
话说到这里,似乎继续不下去了。伍宝笙有伍宝笙的想法。小童也有小童的新认识。大凡人的思想,在起初总是很浑沌的。直到他有个机会一流露,便不觉忽然成了系统。虽然是从自己口中,笔下出来,也能令自己觉得新颖。这时就需要时间回味一下,凝固一下,来捉牢这一纵即逝的灵感。
他们两个人对这件事各有见地,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便是大余同蔺燕梅的关系,现在很不正常而他们又怂恿不得,那样必没有好结果。
小童是一向赞成顺了自然走的,他给自然取个名字叫“上帝”。所以他很后悔自己何以也是那么庸俗,不经心地硬给大余一个机会来同蔺燕梅谈话!这种揠苗助长的撮合是只有害事的,平时笑别人不懂心理,今天自己也犯了。
这件事以后只有听其自然。凡事皆有它成熟的时机,早不得也晚不得。他和蔺燕梅谈大余的事,是多余的举动。以后决不多事。他想着就定下心来抄那些数目字去了。
伍宝笙还在一边想她的心事。她想小童的话恐怕很有道理。她本来以为大余同蔺燕梅彼此的了解当然要胜过任何别人,那自然是鼓励大余不要灰心。现在大余自己已经失去信仰了。于是她的判断也就错误了。看去真了解她的恐怕还是小童。因为小童的话很中肯近情。说得也简捷了当,不似大余方才那么很乱。
她本来想,如果大余灰心了,她似乎可以不顾对蔺燕梅的诺言,而把她的梦,及梦醒时一句话告诉大余,让他明白一下。但是现在想法不同了。她忽然记起她从天主堂里把蔺燕梅接出来时,蔺燕梅说过,她就是不愿意大余知道这梦。
当然,她那时也许是怕大余会不原谅她,那么徒然把这女孩子的心事泄露出来是很难为情的。而现在她已经由大余那里知道他一切都同情她了,何以她仍旧给他一个钉子碰呢?这时候再鼓励大余,不是故意给蔺燕梅添麻烦吗?所以她仍得代蔺燕梅保守这点秘密,及她对镜子所许的愿,而不能说出口。
她自从把蔺燕梅接回来之后,一切态度皆有一个前提,就是认为蔺燕梅和余孟勤的感情一定要因此亲密起来。没想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蔺燕梅心中便有了一部分是她不能了解的了。“可怕!”她想:“这孩子的心事我没有看到。她恐怕是还有那个傻主意在心里。她的阿姨到底见得深些。她若不是心上想去做修女,一了百了,她再不会舍下大余的!她从前那么爱他!”
她想到这里便猝然问小童道:“我昨天让你观察她想做修女的事,你跟她玩了一天,看出什么没有?”
小童抬起头来说:“倒看不出来。她现在心上一点也不糊涂了。很有主意的样子,不过在你告诉我留神这件事以前,我们倒可巧谈到她做修女的这个问题,因为我忍不住要问。”
“她怎么说呢?”她忙问。
“她不肯解释。”小童说。
“你早不说!”她大吃了一惊:“我看她又打主意要离开我们了。这就是她不理大余的原故。这么说她这个心一直未死?她当初是认真那么想的?”
“我的看法又不一样。”小童说:“我也说不出来。她不一定那么想做修女。她对我说过她的心事不是宗教的,是人生的。”
“你的话我也摸不清头脑。我反正是忽然不放心了。”她说。
“我自己也需要多想想。”小童说:“方才我决定以后多用脑,少开口。她的事,需要时间的因素。一切忙不得。我正好有个机会离开学校去大普吉一个礼拜,很可以给我多想想。这样好不好,你这两天多陪陪她?她的阿姨既然托付了你。咱们不能空研究,也要观察一下。”
“你什么时候去大普吉?”她说:“要不要咱们现在一块儿先去看看她?”
“我想这就走。”他说:“你去看她罢。我一见到她就不免多嘴。你告诉她我去大普吉了。回来给她带点那边园子里的花。”
“你跑了一上午的路了,下午又要走这一趟?”她说。她因为很怀疑自己的见解,颇希望小童帮忙。
“还是那句我的口头禅:这一点点路算什么。”小童说。不久他把要抄的数目字抄完了。两个人就走出办公室来。伍宝笙锁了门,看小童走了,自己一路想着,一路走回屋去。
她回到屋里想了一阵子,觉着固然是对蔺燕梅放心不下,可是也没有什么理由去盘问人家心事。既不能说是替大余讨口风,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又问她做修女的事。她既然一直未再提这话,那么除了小童那种脾气,谁也没法开口问。
她只觉得对蔺燕梅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关怀。自从她一入学,自己便担负起了这个照拂的责任。而为了余孟勤,她又没来由地去奔走。余孟勤现在那个沮丧的样子固然可怜,但是他当初何以那么欺凌人家?当初他完全不顾蔺燕梅有这么一位姐姐,今天为什么跑来向她诉苦?她决定不管余孟勤这一部分案子。
她在屋内闷坐了一会儿,看了几页书。忽然,又感觉一阵不宁。她似乎有去探视她妹妹一下的必要。“看余孟勤烦扰成那副神气,燕梅一定也很遇了一点困难。”她想。
过了一会儿,她心绪更紊乱起来了。她索性看不下书去了。她奇怪为什么一天到晚净是这种多烦忧的恋爱故事?连这么两个出众的角色也不例外?
她又想自己是个局外人,尚且不快如此。燕梅更不知道多么排解不开了。“就去和她倾心谈谈余孟勤的事有什么要紧?”她想:“我们姐妹俩谈谈,不会被余孟勤知道。省得他以为我在为他出力。”
她看看天色已黑下来了。她可以去找燕梅一同吃晚饭。如果得到机会,她决定要把这个问题问个清楚。 她走出屋来,觉得这晚上要变天。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去取了雨衣。她的雨衣还是那件乳白色敞领大衣式样的,不下雨也可以挡挡寒。她便拿来披在肩上,然后走出院来。
她看了看这件白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忽然又想到蔺燕梅要做学习修女的事。“这种白的长衣服披在身上是怪美的。”她想:“这个孩子做起事来,也许就是为了这种奇奇妙妙的理由。她为了文学史上一两件美丽的传说便可以做修女。她见了那位可爱的阿姨,也可以做修女。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小童恐怕未见到这一步。”她又恐慌了:“这个孩子的事没定准儿!她阿姨的话,不可不小心。她真要把我难缠死了!我今天找到她便再也不放她。一件件跟她问个清白!有什么话不能问的?”
她想着,已经走进南院。雨也稀稀落落有几点下来了。到了蔺燕梅屋门口,见门锁着。她看天已黑了,大概她们都吃饭去了。自己不如去吃过饭再来。于是翻身出来到文林街上去吃饭。她看看两三家小馆子,都没有梁家姐妹同蔺燕梅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把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