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胸没屁股的,也不知道那位公子看中你什么,去吧——按道理说,清倌儿是不能外出陪客的,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妈妈我就放你一马,好好干,以后咱们倚香楼亏不了你!”
白姬:“……”
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说不,连人带搁在旁边的一块抹布都被人五花大绑地关进房间,四五个老妈子围着她搓搓细细,又是梳妆又是更衣的——
“那位公子吩咐下来,说是妆容打扮要端庄而不失素净,唔——”鸨母围着脱胎换骨的白姬转了一圈,眉开眼笑:“如今瞧你这一打扮,可不跟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似的,有模有样啊!”
白姬听后,扳过身来。
镜子里站着一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本偏素净的容貌在专人的巧手之下更显清丽脱俗,宛若出水芙蓉。青黛细细勾勒出一双平直的远山眉来,似蹙非蹙,欲语还休。过于苍白的两颊抹上了胭脂,粉嫩红润,如新摘下的苹果一般。她微张着唇,露出一排细如编贝的牙齿来。纤细优美的脖颈下包裹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裙,裙面上有精致的刺绣,乍看之下,如点点落英缀于其上。
“愣什么?”鸨母在她后背拍了一记:“还不快走,别误了时辰!”
“等下!”她折身,从袖中取出百里昨晚送来的金钗,颤巍巍地递过去:“还有这个……”
鸨母接过,替她仔细簪好,适才揶揄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好运气,走吧!”
白姬懵懵懂懂地由她领着出门,走到外面,看见一面目陌生的男子立于一架熟悉的华篷马车侧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凤眸将众人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她脸上。
楼外晃动的树影合着暖橘的暮色齐齐打在他脸上,显得他那双琉璃色的瞳仁格外深邃,白姬瞬时感觉所有的怀疑都不翼而飞,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原来是百里啊——
鸨母在她耳畔补了一句,“这位公子来头不小,你且给我抓牢了,莫要向先头那样耍性子!”说着警告性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只要不是判官那厮所有人都好伺候行嘛?!
“哎哟,让公子等急了吧!你看我们楼里的姑娘打扮起来哪个比那高门闺秀差了?!如何,对我们的服务还算满意吧?”
“唔……”百里似笑非笑地将白姬一打量,慢条斯理道:“妈妈出手,在下自然满意。”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银梅花来。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妈妈收下。”
鸨母见钱眼开,自然笑得开怀:“公子真是太客气了,来人呐——扶姑娘上马车。”
“不必,我自己来便好。”
百里向白姬伸出手,将她白皙的手攥入掌心,抬眸浅笑:“请——”
白姬顺势弯身钻入马车之中。
车夫甩鞭,马车匀速地向前驶去。
倚香楼中,一抹蓝影晃过。兰若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侧头对身边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查查那名男子的身份,另外等那丫头回来,探探她的底细。她资质不差,若是有意,倒是可以培养一二。”
“是——”
白姬坐在马车之中,望着对面的百里,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车厢里奢华无比,内壁设有一个个木抽屉,百里从中取出一套茶具来,摆在小几之上,抬眸看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带你去玩啊,怎么?不喜欢?”
白姬立刻坐直身体看他:“我们去哪儿?!”
茶香飘近,百里捏起青花瓷的小盏斟了一杯递给她,唇畔露出一抹愉悦的笑:“今晚是小皇子的满月酒,朝中权贵全部都受邀参加。”
“小皇子的满月酒……?”
白姬蓦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阿荣她已经生了!?”
算算时辰不对啊——
他们离开锦都也不过数月而已,临走时阿荣肚子都没显怀,怎么这一眨眼就已经生了?!
百里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惑,善解人意地解答道:“浮山的一日,相当于凡间四日。”
原来如此!
白姬没有理他,兀自手忙脚乱起来:“那我总不能空手过去看她吧,?!给小皇子做满月酒的礼物该送什么好呢?!”
“看你急的。”
百里屈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语气有些不以为意:“阿荣贵为贵妃,扶鸾殿中哪里还缺我们这点礼,你我只须人去了便可。”
“话虽是如此,到底是份心意。”白姬有些耿耿于怀:“若是你早点通知我就好了。”
静默片刻。
“我就知道阿浔你会烦恼这个。”百里他一脸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长方盒子来:“礼物我是早就备好了的,你我俩人送一份即可。”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套质地精细讨巧精致的银长命锁。
“挺好看的,”白姬颔首,“不过我如今在倚香楼里谋职,靠每日陪酒也算敛财一笔,一点小礼物我还是买得起的。”
百里按住她低头掏钱的手,慢悠悠地说道:“阿浔你现在把钱用了,将来嫁妆怎么办?”
白姬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要嫁人啊——”
她拂去百里的手继续掏钱。
百里复又止住她的动作:“你再考虑一下。”
“那啥——插句嘴。”头戴斗笠在前御马的百小里忽然转头喊道:“白姬啊,先生彩礼都准备好了,你当真不肯嫁吗?!”
风太大,白姬一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倒是百里,倒了一杯热茶眼明手快地泼了出去,外头响起百小里嗷嗷的喊声:“先生你下手轻一些,差点就破相了!”
“下次再提这个,就不只是破相这样简单了。”
百小里嘤咛一声,愤懑甩鞭,马匹嘶鸣一声,快速朝前驶去。白姬掀开帘子一瞧,发现马车没有朝皇宫走,反而拐上一旁的官道。
“这不是往皇宫去的路,你到底要去哪儿?”
“哦——忘了与你说一声,咱们先去廷尉府一趟。”
白姬侧头:“是去见玉妃么?”
百里望了她一眼,笑吟吟道:“不错。”
“玉妃一事不早已尘埃落定,结案陈词。莫非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案子虽是结了,不过这事却没完。”百里抬眸,琉璃色的眼珠里划过一抹逼人的冷光,偏生嘴角带着再柔和不过的笑,叫白姬心惊之余忍不住一望再望。
他道:“区区一介厨娘,若无人指示,又怎会用得噬魂咒这样的咒术呢?”
☆、第47章 于二更
深秋将至;官道两旁树枝近乎凋零,马车驶过去,簌地落下一地枯黄色的叶。已近黄昏;整座廷尉府在萧瑟秋风中威严伫立,重檐背后映出半轮落日;将门柱映得血红一片。
马车在距离廷尉府几里处的小树林中停下。“到了。”百里抬眸,搁下茶杯。白姬掀开车帘一角,瞳孔映照中廷尉府门前一片禁卫森严;“怎么进去?”她如是问道。
“阿浔莫急。”百里勾了勾唇角:“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白姬见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眼熟的物件出来;是那日曾在皇宫中用过的紫金铃。她蹙眉;额际隐隐作痛,对于这枚乍看之下古旧不起眼的小铃铛心有余悸。
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上回,折磨得她险些以头抢地……
脸颊忽地被人轻轻一扯,她抬眸望去,百里正托腮朝这边笑,琉璃石般的瞳孔中映照出她略显呆滞的脸庞。白姬不禁好奇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百里伸出手来,指尖在她微微耸起的眉间轻而有力地一抚,继而道:“年纪轻轻,莫要总像老太太似的蹙眉。”语落,捏起紫金铃,白姬刚欲捂耳,便听叮一声脆响。
他笑问:“这回还头疼么?”
她松开手,摇了摇头,不但不疼,还莫名有种通身舒畅的感觉。
百里将铃铛收好,弯身一钻走下马车,转身撩开帘子,朝里头的白姬递来一只手。他微笑,轻柔地解释道:“廷尉府外设有结界,我方才用紫金铃震破一个小口,不过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辰,所以我们必须速去速回。”说着,他在自己和白姬面前捏了一个隐身诀,藏匿了身形和气息。
“走罢。”
白姬随他向前,视线一一扫过守在大门前那一列铠甲着身的士兵,最终定在了狱门上那只石刻的巨兽上。它侧卧于门楣之上,麟头豺尾,两片龙翼微收在背,足踏祥云,双目炯炯。白姬之所以关注那石兽,是因为在它身上笼罩着一层慑人的金光。
就在二人即将穿过大门的那瞬,那门廊上的巨兽忽而眼珠一动,在环视四周后虎视眈眈地看向二人。
“来者何人,安能擅闯刑狱之地,有我狴犴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狴犴?
白姬听这名字觉得好生熟悉,刚想扭头问百里,却见他低头,用右手拇指轻搓了乾坤戒两下,不怀好意地说道:“睚眦,快出来见见你的兄弟。”
“屁个兄弟啦,这不过是狴犴那小子遗留在此的一抹神识罢了!”乾坤戒中蓦地跳出一缕金光,毛发蜷乱一脸睡意的睚眦慢条斯理地自金光里踱步而出,瞥了眼门廊上张牙舞爪的石首,不以为意道:“别说是假的,今天就算狴犴本人在此,爷爷我照样能打得它满地求饶!主人你们先走,这种小喽啰我来对付即可。”
“那就麻烦你了。”百里温柔地抚摸它耳边的鬓毛。
睚眦瞬间化作小猫咪,抱着他大腿蹭了又蹭,表白道:“主人你真好,我嗷嗷爱你了!”
“乖,我也爱你。”
“不是说紫金铃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辰吗?在这浪费什么时间,还不快走?!”白姬面无表情地打断这段人兽情深,揪住百里的衣领大跨步地往前走。
此时,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枯坐于阴暗潮湿的大牢之中。
狭长的狱道传来阵阵踢踏的脚步声,狱卒端来一碗碎肉青菜拌饭走过来,打开门,将碗放在她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吃饭了!”
普通粗糙的白瓷碗,碗边破了一个口子,没有木箸,大牢的另一头,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捡起碗,埋头用手将饭菜塞入嘴中。
女子纹丝不动,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馊味。牢中一日两餐,中午是干硬如石的馒头,晚上则是前一日宫内丫鬟侍监吃剩下来的泔水。她嫌恶地瞟了一眼那碗,与其吃这种脏东西,她宁愿去啃干馒头!
狱卒们这厢也吃上了饭,今日菜色十分丰富,桌上摆有一碟烤鸡,半斤猪头肉,几个冷盘儿,一壶菊花酒,甚至还有一笼内宫特制的糕点。
秋夜冷寒,尤其是在大狱这种地方,只消坐上一刻,便手脚冰凉。几杯黄酒下肚,暖意自喉头涌向四肢百骸,人一活泛话便多了起来。几人碰了个杯,大快朵颐之时,聊起今晚皇宫为小皇子举办的满月礼。
“常言道,母凭子贵。如今圣上对沐炎小皇子如此看重,想来离贵妃娘娘入主东宫的日子亦不远了罢!”
“亏我有先见之明,早早托了人结交了蓉上将军府上的家臣,一旦贵妃执掌凤印,届时谋个一官半职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你少在这胡吹!贵妃娘娘是谁,那是顶顶金贵的人儿,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指望她能给你升官儿?!”
牢房内忽地传来碗落地的声音。
一名狱卒起身:“我看看去。”
他提着油灯向前,走到关押那女子的牢房停下,碗碎了,饭菜打翻了一地。女子靠在墙壁上,听到脚步声响起,抬起眼帘。
她开腔,声音粗哑,想来是很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你们说的那位沐炎小皇子,是谁所生?”
狱卒道:“自然是荣贵妃所生,”语顿,他扫了两眼女子身上脏污的囚服以及那被发覆面难辨容貌的脸,鄙夷地说道:“你这毒妇,残害了皇上那么多子嗣,落得如斯下场也是活该!”
女子缓缓抬头,油灯放出来暗淡的光将她的半边脸给照亮。昔日清丽标致的面庞形容枯槁,高耸的颧骨上挂着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眼白浑浊目光森冷。
狱卒叫她冷不丁一看,莫名生寒,未及反应,便见牢中黑影一闪。
竟是玉妃扑上来紧紧攥住牢门的铁栅栏,她神情狰狞恍若如临大敌般,用尖刻的嗓子放声大叫:“你快去通知皇上,荣贵妃她是个妖孽!她生下来的孩子不能留啊!”
狱卒急急后退,看她那目眦欲裂的样子,啐了一口。
“你是不是疯了!?诋毁皇子可是拔舌之罪!”
然玉妃却置若罔闻,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道:“这孩子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来人呐,这女人疯了!”
其他狱卒闻声而来,一见当下情形,纷纷没了吃酒的兴致,一边大喊把这疯婆子的嘴堵住,一边用铁链将玉妃的手脚统统锁住,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嘶哑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囚室陷入一片死寂。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玉妃的双眼里闪烁着不甘和仇恨的冷光。
她并没有疯,分明是众人为那妖狐所惑迷失了心智!
夜幕降临,囚室内壁潮湿阴冷,寒气透骨。玉妃蜷缩在角落,用稻草取暖,她一整天没有进食,此刻早已饥寒交迫。视线扫过那撒了一地的饭菜,她吞咽了口唾沫,攥紧四处透风的囚服。
通常很快便能睡着,然今日玉妃却毫无睡意。她环视狭小的囚室,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平白感到了一丝不安,好像于这黑暗中有一双眼正潜伏在暗处紧紧盯着她一般。
只是错觉罢了——她在内心这般安慰道。
尽管皇上已下令秋后处决自己,然玉妃仍抱有一丝希望:只要她将荣贵妃的真实身份揭发,圣上必定会原谅她先前犯下的错误!
想到这里,她宛若白日做梦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一声凄厉的声音在囚室内响起。
“还我儿命来——”
玉妃一听,脸在顷刻间变得煞白无比。她听出那是昔日王美人的声音,可是她——早已经死了啊!
“谁,是谁在那装神弄鬼!?”
她咬紧牙关,两手颤抖着握拳,忽地一道阴风吹拂在耳畔,她整个抱住肩膀瑟缩起来,明明害怕却还不敢置信地想要回过头去确认——
一张七窍流血的脸蓦地放大在眼前,怨念而不甘。
“啊!”玉妃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抱头缩在墙角。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不停地求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想要害死你的!我只是不想你生下皇上的骨肉罢了!”
然王美人却没有打算放过她。
玉妃感觉到脚踝处被一只凉凉的小手缓缓掐住,不禁睁眼,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婴儿正顺着她的腿缓缓向上爬,嘴里喊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玉妃骇得目眦欲裂,彻底崩溃,换乱挥赶着手,嘴里大喊道:“走开,离我远点!走开!滚!不要过来!”
……
不远处,百里与白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