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难临头了!大难临头了!”
“天官苍华?”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将你驱逐下了占星台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明鉴!”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挥舞着手里的算筹,嘶声大喊:“破军出世,空桑要大难临头了!湛深大人早就说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苍生涂炭,血流漂杵!’——这一切,要应验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变,眼里有一抹阴影掠过。
“拖下去!”都铎连忙下令,生怕这个发疯的老人再弄出什么事来。
天官被强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军灭世的时候就要到了——日晕,血潮,月蚀……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空桑将亡!”
“皇上!你听我说……听我说!”
嘶哑苍老的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满座寂静,六王百官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陡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不吉祥的预兆,估计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许久,白帝才喃喃道,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神采。彷佛又回过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说了一句:“妖言惑众,该杀!”
所有人都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似乎被帝君语气里的杀意给震慑——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皇帝,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几乎都没有人记得当年这个好色的二皇子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从血泊里赤手捞起的权杖。
“是,是,该杀。”都铎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笑,“破军灭世的说法传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证明是个谣言?身为天官,却在这等时候妖言惑众,的确该杀!”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对都铎道:“算了,此乃佳节,杀人毕竟不好。割了他舌头就是,免得他日后再蛊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宫。”
“是!”侍从一震,连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缇骑的大统领,冷冷:“居然让这样一个疯子闯到席前,都铎,你老了。当值的缇骑,给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罚你半年俸禄。”
“是。”都铎额头冷汗涌出,“微臣失职,微臣该死!”
白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他下去。
都铎满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气是越来越阴沉反复了,这次幸亏只是罚了半年俸禄而已,这点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从外快里捞回来易如反掌。都怪清欢那个死胖子,居然在这个当儿上不讲义气、不肯帮忙护驾,撇下了自己一个人苦撑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时候,自己还给不给他放内幕消息?!
都铎一边心里恨恨骂着,一边走下楼去。
白帝哼了一声,将金杯放在案上。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个奉召前来的舞姬天香已经到了楼梯口,看到这样一幕不由苍白了脸色,踌躇着不敢上前。
“怎么畏首畏尾的,一点仪态都没有?”白帝有些不满地看着美人,狭长冷锐的眼睛露出一丝失望来,“什么最红最新的花魁?只美一张皮而已。还是和殷夜来不能比啊……”
丽容二妃也在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奉召前来的美女,此刻听得帝君这番话,不由微微掩口无声地笑了一笑,神色瞬地放松下来。
“皇上,”贴身侍从连忙问,“那要她回去么?”
“聊胜于无。”白帝叹了口气,望向了海天的边际,眼里露出渴盼的表情来:“大潮将至,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举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皱眉:
“对了,怎么不见镇国公?”
举座一时哑然,沉默片刻,广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寻九公主时,曾看到镇国公位于街市道旁,驻足观看殷仙子花车,意似颇神往。”
“哦?”白帝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笑,“原来自视甚高如镇国公,亦是殷仙子裙下之臣?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哈哈!”
藩王无不迎合着大笑,一时间座中气氛又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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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帝君漫不经心地发问时,慕容隽却已经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头顶是波涛荡漾的湛蓝色水面,耳边听到的却是机械咔嚓运转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没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叶城观潮的同一时间里,他们在天地间的最大死敌:远在西海上的沧流冰族人,此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湾里!
那是五艘银白色的船,形状如螺,静静地悬浮在大海里。
传说中,螺舟是《营造法式·靖海卷》里记载的武器之一,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构船只,整体由薄薄的金属铸造而成,通体银白,靠银砂作为照明、脂水作为燃料,可以在深达一百丈的的海里潜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换一次气。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慕容隽叹息,摸着金属的舱壁,“我曾经以为《营造法式》的种种传闻不过是附会,谁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议,一块铁,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驶?”
“城主过奖了。”坐在舱室对面的是一个长袍人,面目衰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杰作。他仅凭着残卷,居然复原了螺舟的全套图纸,重新造出了这种机械——当时连巫咸大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慕容隽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机械师,实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摇了摇头,叹息:“冰族的机械力虽然领先于空桑人,但国力尚微,战力不足。若正面交战,却还不是白墨宸的对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交谈了。”
慕容隽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亲自前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来云荒和城主会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请看这些——”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冰族战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背后的一扇门——那扇门是一道活动的移门,事实上整整有半面墙壁那么宽,厚度达一尺。当那扇沉重的门打开后,慕容隽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瞳孔陡然收缩。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门背后,整个螺舟的另一半空间里,居然存满了一根根的金条!
“这五艘螺舟,共计储有二百石黄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隽,低声,“元老院派我携带重金前来,希望能和城主达成最后的一个盟约。”
“最后的盟约?”慕容隽低声。
“是的,”巫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的语速开始变得非常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们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后付出了三百多石黄金给阁下,而城主也履行了诺言,几次三番让白墨宸的大军功亏一篑——若不是城主幕后的斡旋,西海上的战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说到这里,巫朗笑了一笑:“当然,城主要价也是在年年攀升——记得第一次我们的线人找到城主时,阁下只收了区区十万石黄金,便替我们沧流撑过了一次危机。可是到了今年,城主开出的价码居然加到了两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隽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动:“在商言商。如今白帅地位稳固,要对付他也越来越难,不仅风险大,需要打点的人也越来越高层——还真不是在下贪婪,一再加价,只是没那么些黄金,的确办不下这事。”
温文尔雅的年轻城主顿了顿,眼里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如今初阳岛已失,白墨宸的大军已经进逼到离津渡海峡不足两百里之处,夺下棋盘州本岛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贵国怎么还会吝惜区区几百石黄金呢?”
对方说得露骨,巫朗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语气却还是低沉,却暗藏锋芒:“城主好大口气。两百石黄金,已经是沧流国库过半的财富——今日海皇祭虽办的如此热闹,试问如今镇国公府里,光靠叶城税赋收入也未必能撑下来吧?”
慕容隽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的,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来,他们也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镇国公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需这一笔黄金救急。
看到慕容隽默然,巫朗脸色又转为缓和,呵呵笑了一声:“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决,何不继续精诚合作呢?——城主你看,我们是有诚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带了两百石黄金前来。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后,定然要替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最大的问题解决。”
“白墨宸和他的大军?”慕容隽蹙眉,“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最近一个月白墨宸的军队都没有主动出击,对吧?那正是我布下的局开始生效了。”
巫朗点了点头:“城主的能量,我们是见识过了的——只手能敌百万军,决胜负于万里之外。只是……唉,这一次,我们要的,却不仅仅是拖住大军这么简单了。”
慕容隽一惊:“贵国想要什么?”
“我们要反击。”巫朗一字一句,“我们要夺回云荒!”
慕容隽猛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刺穿了心脏——反击!夺回云荒!
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终于说出了他们最终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边无际的幻象——大海变成了血红色,从西翻涌而来,吞没了整个叶城!浪里是冰族人的千军万马,以席卷一切的姿态重返云荒,将这片土地染成了红色。
——而站在浪头上引导着那些入侵者的,却是自己。
“城主,是否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助我们夺回天下呢?”
巫朗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回音,在舱里萦绕。
慕容隽一时间无法回答。
庶出的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思谋深远的孩子。从七岁开始就知道必须通过努力才能改变人生的境遇,他必须变得更优秀、更讨父亲欢心,才能保住母亲的和自己的地位。权力、地位、金钱……或者还有彪炳千秋的声名,为了夺到这些,他不惜出卖了兄长,背弃了深爱的恋人。
这一路走来,有过多少次决断和取舍、背离和服从?
没有一次有过犹豫,没有一次曾经觉得后悔。
然而,多年后,已经成为叶城城主、中州人领袖的他,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而这次的选择意义之重大,将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问题,自己无论如何选择,都将会走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将引发这片土地上的巨变——然而,即便是聪明如他,却也不能知道,自己的这次选择将给这片大地带来怎样的后果。当血海从西席卷而来时,一切即将灰飞烟灭。云荒大地上和平安宁的景象不再复现,子民、商贾、贵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将被血海吞没。
九百年前那个乱世,又要重新出现了!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呢?”失语了片刻,他终于开了口。
“首先,要杀了白墨宸。”巫朗直视着叶城城主那双墨色的双瞳,开门见山。慕容隽微微一震,脱口:“杀了白墨宸?”
如果杀了白墨宸,她又该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么顾虑?”
“哦……不,当然不是。”他将自己的思绪从瞬间的小小飘离中扯回,摇了摇头,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脑海,冷静地讨价还价,“白墨宸是天下名将,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要寻求各方来制衡,牵制西海战局还可以,如果真的要杀了他,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这次才带来了两百石的黄金。”巫朗却是神色不动,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依靠,也是我们沧流最大的敌人——城主如果觉得做不到,我们只能另寻门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大人不是想说两百石黄金足以雇佣一个军队那么多的杀手来把白墨宸干掉吧?要对付白墨宸,岂是逞匹夫之勇可以成功的?如果刺杀这种途径能行得通,估计沧流也不会来找在下出面斡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确,白墨宸身侧精兵良将环绕,防守得犹如铁桶般严密,十二铁卫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他自身也武艺高强,沧流帝国数次刺杀均告失败,反而只是加深了对方的提防。
“说实话,屈指数来,这个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说不定也就只有在下一个了。”慕容隽抬起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黄金,停顿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半个国家的财富,换一条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脸色一动:“那么说来,城主是答应了?!”
“我们慕容氏既然可以谋国,区区一个白墨宸,又何足道?”慕容隽冷笑了一声,“给我一年的时间,定然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们无法等待那么久,只有三个月。”
“那么急?”慕容隽反而有些吃惊。
“不瞒城主说,沧流也制定了反攻计划,也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巫朗的声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行动一旦出发,我们的计划就会无法掩饰。我们必须在空桑人惊觉进入战争状态之前,尽快先清除最大的障碍,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隽微微一愕:“破军祭?”
——明年的五月二十日,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月了。
“是,所以,三个月内必须瓦解空桑人的军队,拔除他们的灵魂人物。”巫朗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将是沧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击,成败在此一举。”
“那么紧的时间……”慕容隽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气。
“城主想说做不到么?”巫朗蹙眉。
“是么?”慕容隽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在下虽然和沧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为,却仅仅局限于收钱替你们牵制西海的战局而已——如今忽然让在下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一旦失败,我们慕容氏只怕在云荒再无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几声:“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烦:果然是商人,懂得讨价还价。
果然,慕容隽一字一句道:“做成这件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