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朗咳嗽了几声:“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烦:果然是商人,懂得讨价还价。
果然,慕容隽一字一句道:“做成这件事之后,除了黄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关于这一点,元老院也已经预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补,“沧流帝国答应在天下平定之后,将叶城彻底独立出来,封您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样,世袭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在元老院里拥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从‘公’升为‘王’,倒是不错。”慕容隽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可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那些东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么?”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晋爵,裂土封疆,连这样位极人臣的代价都不够么?
“以下是我最大愿望,还请大人细听:”慕容隽面沉如水,将手按在了壁上悬挂的云荒上,回头看着巫朗,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叶城城主的声音并不高。然而,这句话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听来,却字字如惊雷。
那一瞬周围一切声音都寂静了下去——整个世界只有那一句话在回响着:
“当你们夺回云荒后,中州人,将会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当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到慕容隽的眼神一瞬间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见底,似乎是热血迅速涌上了心脏,一瞬间焚烧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强制着冷却——是的,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惜把灵魂卖给魔鬼、不惜将战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夺回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接受密令,携带重金来到云荒之前,元老院曾经对这个年轻城主的性格进行过反复的揣测,考量对方会如何开价——都觉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过是在金额上讨价还价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居然抛出了这样的条件!在这个出卖国家的年轻人心里,居然还装着金钱和名利之外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无法回答:“这……我不能作主。”
慕容隽微微冷笑:“我知道。所以,请大人尽快请示元老院,给在下一个答复。如果盟约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们将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这个俊秀如玉的年轻人眼里透出一种睥睨——那一瞬,慕容隽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为金钱铤而走险的商贾,彷佛具有了翻覆天下的枭雄气质!
巫朗默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好,我立刻请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云荒,来去万里,只怕耽误了时日,”慕容隽微笑,“还请抓紧。”
“这倒不妨。”巫朗点了点头,十巫均是精通术法之人,传送讯息倒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这个年轻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会同意。他想着,口里却客气地恭维道:“慕容家的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谋国的利润,在贩货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将超越先祖慕容修,成为又一位改写云荒历史的中州人!”
“是么?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会是骂名还是英名?”慕容隽侧头看着螺舟舱外深蓝色的海水,表情却是复杂的,“其实,我并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慕容隽喃喃地说着,抬头看着舱外的蓝色,却忽然间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约已经开始了,海面上很热闹,欢呼声甚至隐约传到了深海里。
那么,她,是否也已经出现在如雪的风浪里了呢?
在这样重大的谈判场合,他的思绪居然又有些游离,叹了口气:“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样,每一年都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罢?——只可惜这样简单的愿望,只怕也无法实现。”
“等你们冰族重返云荒的那一天,这个海皇祭也会被废止了吧?”慕容隽喃喃,语气复杂,“到时候,你们会用破军祭来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观?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看着头顶的海水和身侧的黄金,忽地低笑了一声:“大人说得不错,世事滚滚向前,谁能阻挡!识时务顺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开始,身为叶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会令帝君生疑。先告辞了。”
“在下于梅轩静侯阁下的佳音。”
午时一刻。
大潮从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万里,汹涌澎湃地抵达叶城。
“哟,听声音,大潮好象已经快到了!”叶城西门的城头上城门紧闭,守岗的士卒心痒难耐地望着南方的大海,骂骂咧咧,“海皇祭还要留在这里,真他娘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们都带着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们两这么倒霉!”
“得了,你还不是贪图那一天五十个银毫的补贴?”旁边的士卒摇头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谁耐烦在这里值班?不看潮水,还得看殷仙子去呢!”
两个守城门的士卒正闲扯着,忽地听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门:“开城门!”
“城主有令,今日四门紧闭,只出不进!”士卒没好气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吧,今儿不开门!”
“军爷,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个人却不依不饶。
“罗嗦,说了不能开就不能开!”士卒不耐烦起来,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严,兄弟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责。”
“在下只是个生意人,今日要赶着回城里交代一笔生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个满身绫罗的胖商贾,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个钱袋来,在手里上下颠着,“两位爷给行个方便?这里有孝敬的……”
一听到金铢的叮当声,城上的一个士卒便动了心,刚要说什么,旁边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声:“海皇祭来了很多贵族老爷,万一混入了个刺客可不是玩儿的。这个胖子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好随意放进去。”
士卒忍了一忍,终究还是呵斥了一声:“滚!”
“他娘的,”城下的胖子嘀咕着骂了一句,“一对不知好歹的蠢驴!”
“你说什么?”士卒们怒从心头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刚一探头,赫然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在城外了,彷佛凭空消失——不是白日见鬼了吧?两个士卒面面相觑。
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身侧影子一动,一个人重重地跃了上来。
“浪费老子那么多口舌!”胖子一边怒骂,一连两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士卒放倒在地,顺势重重踹了一脚——身为堂堂的空桑剑圣,本来是不该和这些不入流的家伙动手。谁知用钱居然还解决不了问题,到最后还是得用拳头来硬闯。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翻墙直接入城呢!
一举摆平了两个小卒,清欢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来不及多待,便直接从城墙上跃入了城内,直奔位于城东的钱庄而去——无论如何,得尽早解决裕兴钱庄目前的问题。否则他苦心半生经营起来的金钱帝国,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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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虹上舞
三、虹上舞
离开帝君身侧,琉璃连下十二层楼,出了门便大口呼吸了几下。
方才的宴席之间充斥着说不出的压力,分明是权力和欲望的角逐,勾心斗角的盛宴,她只硬着头皮停留了短短片刻便已经觉得无法呼吸。
一想到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绵羊一样地驱赶到集市上,排着队,等待被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挑选,她就受不了——不过听说白帝的兄长、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无道,不仅如中州纣王那样置了酒池肉林,迷楼豹房,还有一个怪异的癖好:专门喜欢召幸雏女,在位的八年里三次巡幸富庶的东泽水乡,所到之处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百姓为了躲避宫里选秀,不得不将自家的女儿在十二岁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来,如今的白帝已经算是有节制。
琉璃叹了口气:看来,比起南迦密林里的故乡,云荒也有不好的地方:充斥了太多的欲望,令人无法呼吸。
她跟在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彷佛中州弥勒佛一样的黎缜大总管身后,穿过闹市向着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觉得海风越来越急,带来微微的水气和辛未——天际有一线白色,隐隐逼来,正是大潮生成的征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爆发出一阵欢呼,响彻云霄。
“哎呀,我们还是先别去拿鲛绡战衣了吧?”琉璃看着海天交界处,有些担心地道,“等会万一错过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缜笑道:“九公主莫担心,前头很快就到了。”
前头果然已经看得见落珠港,因为今日是大潮,船队纷纷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见无数桅杆在港口密密的摇曳,彷佛水面上的森林。
“白帅派回入京献贺礼的船队,就是前头那悬挂着白蔷薇旗的那一支。”黎缜指着码头边停泊的一队木兰巨舟,然而话音未落,琉璃已经忍不住一马当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连忙追在后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痒难耐,哪里等得及,身形轻灵地一翻身便跃了上去。
然而刚一踏足,耳边风声呼啸而来,竟似有利器直斩而来!她心下大惊,凌空后翻,堪堪才避过了,一个踉跄在舢板上站稳。琉璃又惊又怒,抬起头看去,却见船头拦截住自己去路的居然是两把长戟,握在两个身穿戎装的空桑战士手里:
“军中重地,擅入者斩。”
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琉璃来到云荒这四年多里何曾受过这般对待?当下愣住了,然而她没有生气,眼里反而露出好奇来——原来,在这个奢靡绵软的时代,居然还有这般的战士?她还以为如今的云荒都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和端着架子客套话连篇的贵族的天下呢!
看到那两支长戟果然没有移开的意思,琉璃抬头掠了一眼,发现船上守卫森严,高高的主桅杆上还可以看到手持劲弩弓箭的战士,俯瞰着四周,船身数十丈内都是攻击所及的范围,登时便熄了强闯进去的心思。
“大胆!”黎缜跟随在后,此刻连忙走上前来,将手中令牌举起,“帝都紫宸殿大内总管黎缜奉陛下之命,上船检收白帅此次从西海所贡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挠!”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两面雕刻着孪生双神,还有空桑皇室的皇天神戒徽章。两个守卫战士拿过玉牌看了一眼,便肃然收起了长戟。其中一人行了礼,却面露为难之色:“总管今日要上船,却多有不便……”
“甚么不便?”黎缜声音肃然,“帝君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么?”
“总管稍等,待属下禀告队长。”那位战士迟疑了一下,便迅速退下去。
琉璃站在颤巍巍的舢板上,看着满船戒备森严的战士,发现那些人眼睛里都有一股杀气,如同搏杀猎物后不久的豹子。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热闹集市里的人,以及十二玉楼上的贵族,都完全的不同。
那是真正的战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烟燃起,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梁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里,忽地听到船上传来一个奇特的声音,咔嚓一声,似乎是金铁切入肉里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吓了一跳,侧耳听去,却忽然听到有人在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长歌——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那声音嘶哑而浑厚,宛如砂风吹过沉重的锈剑,听得琉璃一愣。
天地间的潮水声已经越来越近了,然而那个声音却有着穿透风雨的力量。一语未毕,船上的忽地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有好些人齐声应合,响彻天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归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 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注:此歌改自于右任《国殇》'
歌声苍凉沙哑,透出一股慷慨雄浑的气息来,如击筑悲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琉璃吃了一惊:“谁……谁在船上唱歌?”
黎缜侧耳听了一听,白胖的脸上也露出一抹奇特的表情,低声:“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冰夷的军歌《国殇》?”
“《国殇》?”琉璃更是惊讶,“这船上怎么有冰夷?”
另外留下来的那位战士刚要说什么,却听得噗通噗通的连续钝响,有什么接二连三地坠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在海风里。合唱的歌声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减少,然而声音更为苍凉,隐约透出一股绝决来。
“是什么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嘀咕。此刻潮水涌动得越来越剧烈,整个船身左右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她的脚跟,令她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琉璃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忽地啊了一声,直直看着甲板,说不出话来,“天啊——”
在甲板上咕噜噜滚过来的,居然是一颗人头!
那颗刚斩下的人头拖着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滚动,双目怒睁、面色苍白,撞击了她的脚踝。随之而来的是一大滩血,随着船身的倾斜,从船尾方向蔓延过来,整个甲板顿时呈现出一片可怖的猩红色。船在风浪里左右摇摆,更多的人头碌碌滚动而来,彷佛血里的骰子,被看不见的手摇晃着,向着琉璃的脚下汇聚而来。
琉璃看到这般可怖的景象,失声惊呼,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会有这等炼狱般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黎缜也是心惊,一边怒斥一边退到了船头。
“请大总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脚步声急促而来,一个穿着银色软甲的校尉军官快步走来,踏过积血,军靴上一步一个红色的脚印。他来到两人面前,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下禀告:“在下乃白帅麾下‘风’部第三队队长青砂,今日刚收到白帅传令,要就地处决这些冰夷战俘。”
“战俘?”黎缜望了一眼血里滚动的头颅,发现每一颗果然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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