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黎缜望了一眼血里滚动的头颅,发现每一颗果然都有着冰夷的淡金色头发,心里松了口气,脸色却不曾缓和,“既然不远万里押送回了这里,为何又要在此处处决?不呈给帝君?”
大内总管声色俱厉,青砂却是从容禀告:“总管不知,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尽身亡。白帅觉得剩下的人数太少,不堪帝君御览,也怕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御前反而出事,便令属下就地处决——不料惊吓到总管和公主,万望恕罪!”
黎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却没有表情。
区区一个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来白帅麾下之人,果然个个都不可小觑,难怪宰辅和藩王们都对其忌惮非常。
琉璃看着船头行刑的场面,苍白了脸。
眼前的情景极其诡异和残忍:船上的空桑士兵押着那些冰族俘虏,依次鱼贯登上最高处的那块甲板,那些战俘在船头面向西方跪下,然后便被一刀斩下了首级。身首分离后。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个个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着那首《国殇》,赴死之时,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常。
人头滚滚而落,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在甲板上四处流淌。
血里有刺鼻的味道,令琉璃几乎窒息。从南迦密林来到云荒的四年里,她几乎走遍了这片大地,看到的都是歌舞升平的景象,何尝看到过这样惨厉情景?
她只觉得触目惊心,大叫一声:“住手!”冲过去挡在了刀手面前。
刀急斩而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顿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外来的贵族大小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转过身看着黎缜,问:“帝君说过除了鲛绡战衣之外,我还可以随意挑船上喜欢的贡品,是也不是?”
黎缜点头,捂住口鼻远远避在了一边,小心地不让甲板上的血污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着剩下的那十数个冰族战俘,大声:“那我要这些人!”
“啊?”黎缜和青砂一起失声,“九公主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这剩下的十几个俘虏!难道不行么?”琉璃手指着剩下的那些战俘,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缜,怒道,“难道你们要违抗帝君的旨意么?”
“臣不敢。”黎缜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气任性,倒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笑道,“不过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来能干嘛?”
“最多带回铜宫去。”琉璃嘀咕,转头对剩下那些俘虏道,“你们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虏们依旧跪在原地,在血泊里挺直了脊梁看着她,丝毫没有站起来的迹象。不知道是因为困顿还是疾病,那一双双淡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得彷佛要滴出血来,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琉璃顿足道:“快起来!难道想这里送死么?”
那个正轮到要被砍头的冰夷颤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撑住甲板,终于缓慢地站了起来,往琉璃身后走过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里——然而,就当离开她只有一步的时候,那个人忽然脚下加力,如同一头豹子一样的扑了过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缜脸色大变,失声:“别伤了九公主!”
不等呼声发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夺的一声将那个冰夷钉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惊呼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立刻又明白过来,冲到了那个垂死的人面前,用手搭着他的脉,急切地想查看他的伤势。然而对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将她的手推了开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垂下了头去,再无气息。
琉璃愕然良久,问:“他……他说什么?”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声道:“这个冰夷说,他宁可像战士一样死去,也不想做一个因为空桑女人一句话而苟活下来的奴隶!”
琉璃跺脚,失声:“我又没有要他做我的奴隶!”
“一样的,”青砂笑了一笑,摇头,“九公主不曾去过西海战场,所以不知道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刚烈——这些年来冰夷伤亡数十万,可我们总共只抓到了几百个俘虏。而这些俘虏在押回云荒的路上,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又怎么会领九公主的这份好意?既然无福消受铜宫的富贵,还是随便他们吧!”
琉璃听出了军人话语里的讥讽,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来,她见到的多半是对自己逢迎奉承之徒,还是第一次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的钉子。
这个白帅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连手下区区一个校尉都那么拽?
“好,都给我杀了罢!”只听一声厉喝,青砂对着手下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听到长官的命令,空桑战士操起长刀冲入了那些冰夷里,毫不留情地一斩而落!
被万里押解而来,那些幸存的俘虏们已经奄奄一息,然而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示弱,一个个挺直了腰板,面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丝毫的退缩和畏惧。人头一颗颗掉到了甲板上和海里,然而却没有一丝哀求和呻吟,整个船上,寂静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战俘。
片刻之前,她还在望海楼的王族国宴上,满目都是藩王诸侯,满耳都是丝竹的靡靡之音,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她却猝然领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一线之隔,便是死亡、战争、鲜血的世界。
在歌舞升平的背后,血和火,只有一步之遥便会烧穿帷幕!
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战败时就被驱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云荒大地上的人们几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里回归大地、夺回云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烧,始终不曾熄灭么?
——想到这里,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深深地颤栗了一下:
是的,这些冰夷,其实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样的。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决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旧不曾断绝!
片刻,便处决完毕。青砂挥手令手下战士们迅速将尸体拖走,接着从海里提上一桶桶的水来,将甲板冲洗干净。近百颗头颅在血海里翻滚,血水四溢,从船舷上溢出,顺着船体沁入大海,一时间竟然将木兰巨舟周围的海面都染成了微微的绯红色。
血的腥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
“吓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吩咐完了下属,回头对着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讽刺也有安慰,“要知道,这些年来在西海上,我们就是和这样的对手搏杀!”他看了一眼远远避在远处的大内总管黎缜,压低了声音,有些轻蔑地一笑:“将士阵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这些养尊处优的帝都贵人老爷,又怎么会知道前线将士们的辛苦?”
琉璃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歌舞升平的时代,不要说帝君和六王了,哪怕是走南闯北的自己,又何曾真正看到过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青砂不再说什么,只对琉璃做了一个手势:“公主要不要下舱去看看鲛绡战衣?”
琉璃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强点了点头,转过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一片欢呼,金鼓声响彻天地。
“哎呀!大潮来了!”琉璃一震,惊呼了一声,转身扑到了船头。
差一刻便是申时,轰鸣从天地尽头传来,如滚滚春雷,渐近。
那一线白色急速地推进,渐渐扩大——海天交界处的腾起了迷雾,隐约中似乎有一道巨墙升起,不断地升高、飞散、崩溃、又重新升起……渐渐地逼近来。
风浪声隐隐犹如雷鸣。浪头上无数海鸥追逐而飞,其中还盘旋着一对黑色和赤色大鸟。有船队破浪而来,金碧辉煌,正是为了庆祝海皇祭的龙舟船队。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栏杆上,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那一对大鸟听觉似乎万分灵敏,虽然处于浪尖轰鸣之上,在远处略一回翔,便展翅向着落珠港飞回。
闻名天下的叶城大潮,已经隆隆逼近了。
惊涛从天尽头生成,从遥远的碧落海上迢迢而来,汹涌澎湃,如雪浪白马扑来。天地间水气弥漫,彷佛九天之上有无数战车飞驰而过,震得天地颤栗。即便是在港湾里,都能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微微的震动。
“来了!来了!”琉璃忘记了方才的血腥,惊喜万分地趴在栏杆上,“你看!”
连青砂这样的军人都有些动容,眼神里露出一丝惊喜,转头看向南方海天交界处。黎缜也从船舱里返回,回到船头和她一起并肩看去。
然而,首先来的不是潮水,居然是两条龙舟。
这两条船被装饰得极其华丽,船头雕刻着腾龙花纹,披挂着彩缎,在海风中猎猎飞舞。操桨的显然也是高手,在这般惊涛骇浪里居然还驶得稳当,这两条船如叶子一般在巨大的浪头上起伏,顺着潮水的力量从远处朝着望海楼如飞掠来,超出了后面其他船只十几丈远,并驾齐驱,相互之间船头的距离差距居然不超过一丈。
“龙舟夺标!”琉璃拍手大叫起来。
那正是为了庆祝海皇祭的龙舟船队,数百年来海皇祭传统的节目之一——当大潮来临的时候,便有数十条船从罗刹岛出发,借着潮水的力量飞跃过深达万尺的鬼神渊,飞抵叶城。而当先一条抵达落珠港码头的船,便会获得帝君赐给的重金奖赏。
眼见港口在望,鼓声更急,十几条船乘风破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声势惊人。每一条龙舟上都站在一个掌舵手,也便是云荒上俗称的喊潮人,掌控着船行的方位和划桨的节奏,大声发出号令,指挥着船只前行。
那一条龙舟高高的桅杆上,凌空十几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两端系着白纱。风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辗转翻飞,几乎如一片叶子般不受力——然而,却有一个女子高高地站在那里,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长舒广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几乎以为是错觉,“那是谁?”
黎缜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赞叹来:“是殷仙子……”
两只比翼鸟本来已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转身飞回,此刻却在浪上不住盘旋,似也被这般绝世的舞姿所吸引,恋恋不舍。琉璃扑在船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场天地之间的绝世之舞,彷佛一个小孩子看着舞台上美轮美奂的倾城歌姬,露出又是羡慕又是好奇的光来,不住口地赞叹:“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乡壁画上那些女神一样!”
那条船飞速而来,檀香木板在风里翻飞,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长发如缎飞舞,当真是风姿无双,倾倒天下。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苏摩化为潮水返回云荒、和白璎郡主诀别的那一出。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枯枯竭。
“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别,来了又去
“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
“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的
“继续走下去。”
大潮里,隐约听到有人在歌唱,声音凄美缥缈——那是《潮汐》,鲛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开始之前,叶城城主都会从天下最负盛名的优伶舞姬里遴选出一人来演《魂归》,历届中选者无不是舞艺绝伦、身姿轻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毕竟极其危险的事,为了防止从船头跌落,每个舞姬都会在腰后系上一根细细的长索。
但从八年前开始,每年都是殷仙子来扮演白璎郡主。她舞艺绝世,据说不用细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极处,几欲乘风飞去。
“真美!”琉璃由衷赞叹,“不知道谁来扮演海皇?”
黎缜摇了摇头:“不知道,听说也是从东泽的伶人里选出的,应该是俊秀善舞的著名小生吧?——不过无论是谁,恐怕被殷仙子一比,便相形见绌落了下风。”
“是啊,”琉璃点头,“这世上的男人,能配得上她的恐怕也真不多。”
在两人议论里,潮来得很快,浪上飞舟转瞬便到了离落珠港不足一里之处。岸上欢声雷动,鼓声暴雨一样响起,无数百姓在黑石礁上挥着手,看着弄潮儿操舟飞速而来。落珠港的港口悬挂着一道锦标,大红的锦缎簇成一朵蔷薇花,内里衬着金光灿烂的金箔。那是帝君设下的彩头,第一条到来龙舟若是夺到了,便有高达千金的赏赐。
“咦?”黎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脱口低呼了一声——方才缺席十二玉楼御宴的叶城城主,海皇祭一开始,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正在民众的簇拥下看着两条龙舟划开雪浪,你争我赶地飞速前来。
“奇怪。”大内总管低低说了一句,摇了摇头。
在龙舟驰近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另一条龙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来那条船并驾齐驱的另一条船头,桅杆上也凌空悬着一块檀香板,同样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个扮演海皇苏摩的伶人束着高冠,头发染成了鲛人特有的蓝色,穿着一袭黑色纹金的长袍,上面隐约透出蛟龙的图腾,在海风里猎猎飞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张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震惊地屏息。
太像了!虽然距离遥远,海涛飞溅,看不清那个伶人的面目,但只是那么远远地一瞥,便让所有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在歌声里,潮水涌向云荒,那一刻,彷佛站在龙舟上乘着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倾倒天下的海皇苏摩!
殷夜来舞姿高雅绝尘,水袖舒卷,雪白的长袖一道道抛出收起,如浪潮里的流云。而那个黑衣伶人在浪潮之上和殷夜来对舞,如雪鹤翔空,竟然不仅没有被殷夜来压下去,反而有一种玉树琼花交相辉映的感觉。
“这个人是谁?”琉璃心里陡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喃喃。
旁边的黎缜总管也看得有些出神,今年的这个优伶舞艺之高,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甚至连帝都大内都找不出这样善舞的伶人!
片刻间,两条龙舟你争我赶地疾驰,向着港口驰来。
在两船交替前进的一瞬间,相互的间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