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浪得虚名,纵观谈阳县附近,只怕挑不出能与他过上百招之人。再加上跑腿的郝果子,便是那知府来意不善,陶墨也吃不了什么亏。
不过人到了门外,却被顾小甲给拦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陶墨道:“一大早做什么去?”
从上次安葬旖雨之后,陶墨心里将顾射又拉近了几分,闻言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答道:“去覃城见知府。”
顾小甲狐疑地看着他,“做什么?”
陶墨道:“知府要见我。”
老陶不耐烦顾小甲打破沙锅问到底,打断道:“少爷,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陶墨见顾小甲一大早候在衙门口也十分惊奇,“你是来找我?”
顾小甲心不在焉道:“公子怕你还在伤心,着我来看看你。”
陶墨心下暖流澎湃。
顾小甲也不顾他多么澎湃,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陶墨等人兀自上车。
金师爷在上车时,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一句,“也不知顾射会不会来。”这几日顾射对陶墨如何,他都看在眼里。虽不知一向清高的顾射顾公子为何突然青睐于陶墨这样一个当官当得摇摇晃晃又目不识丁的县令,但是顾射对陶墨事事上心,事事参与总是不假的。
顾射是何来历,顾府与一锤先生都讳莫如深,但是依他看来,只怕是卢镇学远远不及。
马车行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便听来路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老陶掀帘往外一看,竟是顾射与顾小甲。
只见顾射青衣广袖迎风招展,说不出的肆意张扬。
两匹马很快追上马车。郝果子见是他们立刻勒停了马。
陶墨探出头来,见是顾射,又惊又喜。原先他也听到了金师爷的嘀咕,虽有期盼,但心中却无甚把握,不想顾射居然真的来了。
顾射翻身下马,走到车前。
陶墨想下车,却被他按住,径自上了马车。
老陶看得大为皱眉。
这马车本不宽敞,老陶、金师爷和陶墨三人已经坐得紧巴巴的,再加上一顾射,几乎是比肩接踵了。
金师爷看着老陶。
陶墨看着顾射。
老陶看着顾射。
顾射也看着老陶。
两人眼里隐隐闪烁着其他人看不到的火花。
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外头郝果子突然加了一声,“你上来做什么?!这样马车会垮的!载不动这么多人。”
顾小甲道:“那你骑马去。”
郝果子叫道:“这是我家的马车,凭什么我去骑马?要去也是你去!”
顾小甲吃吃笑道:“莫不是不会吧?”
“不管会不会,我都不去!”郝果子赌气道。
“你去把那两匹马拴到马车上,这样拉得快些。不然就凭你家这两匹老马拉到何年何月是个头?”顾小甲难得没和他计较。
郝果子道:“我家马与你家马不熟,贸然放到一起只会添乱。”
“你没放过又怎么知道会添乱?”
“我不放也知道!”
车厢内众人都默默听着,谁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老陶听不下去,从车里钻出去,翻身上马,“莫耽误行程!”
金师爷见顾射看着自己,苦笑道:“顾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会骑马。”
陶墨尴尬道:“我而不会。”
顾射开口道:“去骑马。”
他没说是谁,但顾小甲在他跟前这么多年如何不知他的意思?乖乖地下了车,骑上另一匹马。
调好座位,一行人总算消停,继续朝覃城行去。
从谈阳到覃城,金师爷是老马识途。他最后干脆与郝果子一道挤在车辕上。外头风虽大了些,天虽冷了些,但好歹没有顾射在旁,总算轻松自在。
这样一来,车中便只剩下陶墨与顾射。
陶墨心里紧张羞涩欢喜纠结成一团乱麻,只能尽量不去看顾射,以免暴露自己的心绪。
“睡好了么?”顾射问。
“好。”陶墨将一个字说得一波三折,结结巴巴。
顾射道:“可知知府找你何事?”
说到正事,陶墨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只是收到他的邀请。”
顾射对各城各县的官员并不熟识。谈阳县离覃城虽近,但由于谈阳县讼师众多,是公认的硬骨头,所以覃城知府对这里向来是能不管就不管,能不问就不问,若是非问不可,就将人带去覃城问。陶墨如今的状况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是非问不可。
郝果子突然在外面叫道:“会不会是想升少爷的官?”
金师爷嗤笑道:“异想天开。知府哪里有决定升官的权力?顶多是举荐。东家初来乍到,一无资历,二无政绩,三无背景,知府除非是猪油蒙了心,不然怎么会举荐东家?”他说完,猛然察觉自己说的话听起来颇像讥讽,不由暗责自己失态。大概是陶墨平时为人太过随和,让他调侃起来竟无丝毫违和之感。不过陶墨随和归陶墨随和,他身边的人从老陶到顾射,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若是因一时失言让他们对自己起了芥蒂,那可大大不妙。他忙补充道:“等东家在谈阳呆上一年半载,知府看考核政绩突出,自会举荐。”
郝果子道:“要不是想先考核考核?”
金师爷道:“这倒是有可能。”他想的考核却和郝果子想的考核不同。大凡地方官员都喜欢发展亲信以巩固势力,确立属于自己的地盘。他想的是这位知府是否就是这个意思。
顾射在里面似乎说了什么,由于他说的轻,金师爷和郝果子都没听清。
唯二听清的就是在外骑马的老陶与坐在车里的陶墨。
老陶是内力绝佳,兼之一直关注马车动静。
而陶墨却是因为,顾射说这句话的时候,脸离他极近。他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而调换姿势,毕竟这辆马车不似顾府的马车舒适豪华。只是顾射将姿势调整到这个位置之后,偏偏不动了。
“见了他之后,我带你走走。”
陶墨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头不由自主地点了好几下。
顾射道:“我睡一会儿。”
陶墨又点头,然后感到肩膀一沉,顾射的头正看在肩膀上。身体几乎僵硬成石头,陶墨甚至连动下脚趾都不敢。不过一炷香,他就觉得整个人又酸又痛,但心里满是甜蜜,恨不得就用这一刻天荒地老。
坐得久了,他终于撑不住,稍稍动了动腿。
顾射没什么反应。
他又挪动屁股,向后移了几寸。
顾射依旧没反应。
陶墨舒了口气,想动一动,却不料肩上重量突然消失。他转头,便见顾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了吗?”顾射问。
陶墨愣了下,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立刻贴着车壁盘膝坐好,然后点头道:“好。”
顾射看了看他,倒在他肩膀上继续睡。
大概被靠得太久,久得已经麻木,陶墨觉得这次肩膀上的重量似乎比上次要轻了些。
又坐了会儿,陶墨恍惚想起自己还未问顾射为何而来。他侧头,看着顾射俊美的睡颜,突然觉得对自己而言,这个答案已不重要。
75、先发制人(三) 。。。
覃城素有桃花城的美誉,眼下正是桃花开的时节。
陶墨将车帘掀起一个小角,静静地望着道旁隔三差五冒出来的一株株桃树,春意仿佛就在桃树上那一颗颗桃蕊中无声蔓延。
郝果子得金师爷指点,将马车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前头。
马车因为前头郝果子和金师爷下车而晃动了两下,陶墨正犹豫着是否叫醒顾射,顾射已经自己坐了起来。
“到了。”陶墨没话找话说地说了一句。
顾射微微点头,起身下车。
陶墨正要跟着下去,却被金师爷挡住。金师爷边往里走边对郝果子道:“你将车停在此处,我去去便来。”
郝果子一头雾水。
客栈门前道不宽,他们两马一车一堵,挡着路人难行。顾小甲和老陶只得先将马牵去客栈马棚。等他们回来,正好金师爷端着一盘馒头出来,递给陶墨,跳上车。
老陶一把拉住他,“这就去了?”
金师爷道:“知府衙门规矩多。我们如今已经是来晚了,按理说,说是下午会面,上午就该到的。”
顾小甲冷哼道:“好大的架子。”
金师爷道:“不然怎么叫知府衙门呢。”他见其他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道,“见知府不宜人多,传出去会落下话柄。就由我陪着东家去吧。”其实,拜访上司应当陶墨一个人去的,人多倒有种装腔作势拿乔的意思。只是陶墨既不识字,又不太懂官场上的交往,由着他一人去只怕要捅出漏子来。
老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着痕迹地握着金师爷的手道:“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师爷了。”
金师爷感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被塞进袖口,心照不宣地笑道:“放心就是。”
马车要走,陶墨依依不舍地看着顾射。
顾射微微扬唇。
陶墨心头立刻踏实了。
这一去,就是三个时辰。
看着日头慢慢偏西,天色渐渐黯淡,老陶面色越来越阴沉。
“去知府衙门门口看看。”顾射突然开口道。
顾小甲早就坐不住了,得了吩咐一溜烟地就往马棚的方向跑。
老陶看了他一眼。
顾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茶。
“你本不必来的。”老陶道。
顾射道:“不必来与不想来与不来是三回事。”
老陶道:“我家少爷既无钱财的财,也无文才的才,却不知何以引得的顾公子折节下交?”
顾射道:“你又为何留在他的身边?”
“陶老爷曾有恩于我。”
“只是如此?”顾射淡淡地问。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万种,老陶选的却是最难最费力的一种。
老陶道:“至少陶府对我有恩,我留在少爷身边合情合理。顾公子的意图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是吗?”他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
老陶手指轻轻按在膝盖上,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年头,最后一咬牙,轻声道:“顾公子可知,我家少爷其实……只好男风?”
顾射侧头,微微抬眸,目光清澈如泉水,却映不出半点情绪,“哦?”
……
老陶气结。
他原本打算顾射知道陶墨有断袖之癖之后还不嫌弃陶墨,他就不阻止两人的往来。若真有一日,两人情投意合,也算是一段佳话……吧?若顾射知道之后对陶墨避而远之,那自然最好。也省的两人以后牵扯不清。
但这样一个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起伏的“哦”字又是何意?是心中波澜万丈,却忍住不发?还是心如止水,与他不相干?
老陶纠结着顾射的态度,倒暂时将陶墨迟迟未归之事放到一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小甲回来了,双颊冻得发红,边走边搓着手。
“少爷呢?”老陶往他身后看。
顾小甲一屁股坐下,倒了杯热茶一口气喝下暖了暖身子后,才道:“还没出来,郝果子还在那里守着。”
老陶心里咯噔了一下。
顾射道:“打听了么?”
顾小甲道:“哪能不打听啊。我和郝果子都给那门房塞了钱,那门房说人还在里头。”
老陶突然站起身,沉声道:“我去看看。”
顾射和顾小甲都知他武功不俗,便没有阻止。
老陶出客栈没多久,外面便传来急促的车轮声。
顾射和顾小甲同时往外看,只见车未停稳,郝果子便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身后跟着同样匆忙的金师爷。
“糟了,糟了……”郝果子扑倒桌前,对顾射道,“少爷被扣押了!”
顾射眉头一皱,朝金师爷看去。
只是一眼,金师爷就感到一阵透骨的凉意从背脊窜起。
等老陶在知府衙门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地回来,就看到金师爷、郝果子与顾射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神情灰败。
“出什么事了?”老陶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看到他们这副表情,焦躁的心反倒定了下来。
金师爷眼神微微闪烁道:“东家被知府扣押了。”
老陶面色一冷,“为何?”
金师爷道:“贪赃枉法,玩忽职守。”
“荒谬!”老陶一掌拍在桌子上。
金师爷垂下头,道:“这,这其实怨我。”
老陶狐疑地看着他,“与你何干?”
金师爷道:“前阵子县衙屋顶不是破了几个窟窿吗?我拨了一笔修缮费给木春,作为修补之用。”
老陶皱眉道:“这又如何?”
金师爷苦笑道:“修缮县衙是要知府首肯的。我拨给木春的那笔钱其实是崔炯拿来孝敬东家的。”
老陶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等同受贿。
金师爷道:“其实这种事实在不算什么。几乎历任县官都碰过,只是名目不同。东家碰的这笔钱是历任县官中最少的,也是名目上最说得过去的。可惜被知府逮个正着。”
顾射道:“这是贪赃枉法?那玩忽职守呢?”
金师爷道:“之前,东家不是碰了两桩命案吗?”
老陶道:“你是说佟姑娘和蔡丰源?”
金师爷道:“正是他们。按我朝律法,仵作验尸,需县令在场,碰巧这两桩命案验尸之时,东家都不在。其实,哪里有陪着仵作验尸的县官?我之前遇到过两任陪着仵作验了一次的,第二次却是死活不愿去了。”
老陶沉声道:“这两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怎么传到了知府的耳朵里?”
金师爷道:“只怕是有人告了状。”
“谁?”老陶眼神一厉。
金师爷是老油条,就算名字到了嘴边,他也不会吐出来的,于是打了个哈哈道:“这就要好好探查一番了。”
顾小甲道:“这两条罪状都是可有可无的,至多拿来训诫一番。哪就能把人给扣押了?”
顾射道:“有人要做文章。”
金师爷道:“我也如此认为。东家好歹是个县令,即便是知府也无权将他擅自扣押!即便东家有错,他也该先呈报朝廷,由吏部处置才是。”
郝果子道:“该不会真的是……黄广德吧?”几乎每次出事,他都会将矛头指向黄广德,而对方也鲜少让他失望。
老陶看着金师爷道:“依师爷看,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金师爷道:“敌暗我明,不宜打草惊蛇。今日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先去知府身边的几位幕僚打听打听消息,再做打算。”
老陶目光闪了闪。他叹气道:“只好如此了。”
顾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两更时分。
老陶穿着夜行衣从客栈窜了出去。
夜色茫茫,犹如披在他身上的隐身衣。
他大步跨过屋檐,朝知府衙门关押犯人的牢房跑去。
此时,牢房中油灯微亮。
老陶运指如飞,极快地点住守卫的衙役,走进牢房,如入无人之境。
时辰不早,被关押的犯人大多已经睡了。老陶隔着栅栏一一寻找,直到最后一间牢房。大约是考虑到陶墨朝廷命官的身份,他独住。
陶墨被关在此处原本就睡得不沉,老陶刚站在门口,他就醒了。
76、先发制人(四) 。。。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