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是一愣,有几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们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学富五车,他日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但那些出身殷实的人却可买官买爵,不费吹灰之力一步登天,与他们而言,何其不公平?!若非口中还含着陶墨请客的食物,他们早就拂袖而去。
陶墨道:“你们莫要笑话我,其实我连字也不认识几个的。”
其他人看着他,已经不是笑话不笑话,而是根本不想说话了。
陶墨叹气道:“正因深受不学无术之苦,我更佩服如在座各位这般用功苦读的读书人。陶墨在此预祝各位金榜题名,荣归故里。”
其他人脸色稍霁,纷纷回礼。
孙福道:“听大人谈吐,不似目不识丁之人啊。”
陶墨摆手道:“惭愧惭愧,我只是邯郸学步罢了。”
邯郸学步这个用法……
“……”
孙福干咳一声道:“大人莫非想说鹦鹉学舌?”
陶墨恍然道:“正是正是。”
孙福道:“原来大人是无师自通。”
陶墨笑谦了几句。
众人见他的官虽然是买来的,但是举手投足并无粗野骄奢之气,反倒有几分学子的儒雅之风,心中的恶感不由减了几分。
包厢的门突然被轻敲了几下,然后咿呀一声推开。
顾小甲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随即冲走廊喊道:“公子,就在这间。”
须臾,一抹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发如漆,眼如星,面色如霜,不言而威。
陶墨莫名心虚,讷讷地站起来,“弦之。”
顾小甲抱怨道:“公子听说你来了却没进府,立刻打发下人去找,没想到你竟然和别人在这里吃吃喝喝开开心心。”
张文光和孙福没注意其他,只注意陶墨称呼那人为“弦之”,不由激动地站起来道:“莫非尊驾就是顾弦之顾公子?”
其他人闻言一惊,纷纷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顾射。
顾射淡然地瞟了他们一眼,径自迈入房间,走到陶墨身边。
顾小甲立刻将椅子挤进陶墨与孙福中间。
孙福后知后觉地向旁边让去。
顾射坐下后,见众人还站着,悠然摆手道:“坐下。”
120、番外之争嫁妆(三) 。。。
其他人依言坐下,脸上依旧难掩激动。
陶墨解释道:“我碰巧遇到他们在顾府门外等候至晌午还不曾用膳,便做东请他们来尝尝仙味楼的手艺。”
张文光这时已定下神,他看出顾射与陶墨关系非同寻常,不然也不会眼巴巴地找过来,便顺着他的话题道:“大人热情好客,实有孟尝之风。”
陶墨不知孟尝是谁,却知道他是在夸奖自己,连忙自谦了几句。
顾射问道:“吃得可好?”
其他人以为他在问自己,忙点头赞好。
顾射道:“我还没吃。”
其他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只好看向陶墨。
陶墨纵然听不出顾射言下之意,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脸色,赔笑道:“我这便请掌柜吩咐厨房上几个招牌菜来。”他正要起身,顾小甲已经知趣地往楼下跑了。
顾射见陶墨神情略带紧张,暗叹一声,无声地扬了扬嘴角,他面容清隽,不笑如寒山俊峰,笑如春雪初融,看的旁人个个心生赞叹。
陶墨从旁边的柜子里亲自取出干净的茶杯,又用茶亲自泡过,才帮顾射斟上。
有人笑道:“没想到大人与顾公子交情匪浅。”
顾射懒洋洋道:“为何没想到?”
那人愣了愣,笑容微微发虚,轻声道:“我适才听大人说他乃是捐官出身,并不精通文墨之道,便以为二位并不相熟。”
顾射道:“他于经书之道精进神速,假以时日,未尝不能金榜题名。”
其他人听他吹捧陶墨,以为是友朋之间常有的恭维,都未作认真,齐齐含笑称是。倒是陶墨十分汗颜,道:“金榜题名万万不敢想,只要能识得字、看得书、写得文、作得诗便好了。”
众人大笑,皆道:“只这四样便很了不得了。”
孙福突道:“不知大人的老师是哪一位?”
笑声渐稀,众人目光落在顾射身上。
顾射轻轻颔首。
众人看向陶墨的眼中不免又多了几分艳羡与嫉妒。不提顾射文才学识,单他相府公子的身份,足以让陶墨仕途平坦不少。
顾射察言观色,便知他们心中所想,却也懒得解释。让他们以为他与陶墨是朋友兼师徒更好,免得对陶墨住在他府中之事起疑。
顾小甲叫的菜终于上来。
众人见顾射动筷,不敢再说什么,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陶墨原本习惯于顾射一同用膳,见他们如此拘谨,不由也拘谨起来,两只手放在腿上虚握,双眼望着面前的茶杯。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顾射依旧泰然处之,有条不紊地吃着饭,不疾不徐。
其他人看着他吃,非但不觉难熬,反觉得看他用膳也是桩享受。
直至顾射停筷,孙福与张文光等人互使了个眼色,正要开口,就见顾射站了起来,对陶墨道:“回府吧。”
“哦。好。”陶墨跟着站起来,冲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文人们拱了拱手,便与顾射一道向外走。
“顾公子!”孙福就坐在他的旁边,见他要离开,下意识地侧身拦住他的去路。
“放肆!你想干什么?”顾小甲立刻冲上来。
孙福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后退鞠躬道:“小生孟浪,请顾公子海涵!”
顾射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朝门的方向走去。
“顾公子。我们是为解惑而来!”张文光想起之前听说的传闻,灵机一动,慌忙道。
顾射脚步果然一顿。
张文光心中大喜,道:“我等仰慕顾公子已久,有几个问题正想请教。”
顾射道:“投帖了吗?”
张文光咯噔一下,暗叫要糟,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投了,不过……”
“告辞。”顾射冷淡地抛下一句,便转身出门。
陶墨拱了拱手,也要告辞,就见孙福等人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让他们死皮赖脸再追上去他们是做不出的,但是千里迢迢而来,却这样两手空空回去,他们又心有不甘,只能指望眼前这个顾公子的好友兼学生再美言几句,看是否能逆转乾坤。
楼下。
顾小甲跳上马车,不耐烦地看着一楼楼梯的方向,问顾射道:“公子,少夫人怎么还不出来?”
顾射站在车厢前,并不急着上马车,闻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顾小甲自知失言,忙陪笑道:“我是说陶大人。你说那些人会不会缠住他,让他来游说你?我看陶大人耳根子这么软,说不定真的会被游说成功。本来嘛,好端端地请那些不相干的人吃什么饭。公子,若陶大人真的来游说你,你会不会……网开一面?”
顾射淡然地瞟他一眼,“你说呢?”
顾小甲道:“若说网开一面,不但坏了顾府的规矩,也坏了公子一言九鼎的名声,而且以后若所有人都依样画葫芦,更会让陶大人陷入进退维谷之地。但若是不网开一面,又会令陶大人难堪。这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啊。”他刚叹了口气,就看到陶墨从楼梯上下来,那群文人书生都跟在他身后。顾小甲哀叹道:“来了来了。”
陶墨先去了柜台,问清顾小甲已经将账结清之后才走过来。“走吧。”他回头冲张文光等人挥了挥手,便等着顾射上车。
顾小甲疑惑道:“他们没说什么吗?”
陶墨笑道:“他们说弦之文才人品都十分难得,虽然无缘以文会友,但是能一桌同食,已是荣幸之至。”
顾小甲道:“只是这样?”
陶墨见顾射已然上车,便冲他胡乱点了点头,抬脚钻进车厢,坐到顾射身侧。两人已经历过最亲密之事,如此并肩而坐也不会再令陶墨忸怩不自在。
“为何不为他们求情?”顾射缓缓道。
陶墨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做东只是念及他们千里赶来的心意,却不曾想过要破坏顾府的规矩。”
顾射嘴角弯起满意的弧度。
陶墨看着他漂亮的唇角,心头不免蠢蠢欲动。他们虽说新婚燕尔,但是顾射对于房中事向来适可而止,平日里举止更是发乎情止乎礼,纵有亲昵,也是点到即止。陶墨偶有亲近之心,却也不敢太过唐突。
仿佛注意到他长久的凝视,顾射转过头,望着他道:“怎么了?”
看着他的双唇,陶墨觉得身体起了微妙的变化,急忙侧过头道:“没,没什么。”他暗暗提醒自己,顾射乃是相府公子,最是注重礼义廉耻,自己万不可有不轨之举,叫他轻看。
顾射双眼微眯,似在审视什么,最终还是转过头去。
陶墨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回到顾府后门口,陶墨正想打开车门,就听顾小甲哀叫一声道:“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陶墨慌忙开门,就看一个差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见他露面,忙山前一步道:“大人,杨柳氏与她女儿女婿闹起来了。”
“女儿女婿?”陶墨讶异地睁大眼睛。
顾小甲摇摇头,认命地冲差役一挥手道:“上车,带路。”
121、番外之争嫁妆(四) 。。。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陶墨坐着马车还未到刘保家门口,就听到杨柳氏撕心裂肺地嚎啕道:“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你们休想把我撇得一干二净!我倒要看看……看看,看看你们能好到几时!”
马车越向前,哭声就越响亮。
陶墨下车,便看到一群百姓在那里围观,见到他都自发地让出路来。
杨柳氏在路中央,哭得一双眼睛肿如核桃,崔炯为首的差役正围着她劝说。刘保家的门紧闭着,随便她如何叫喊也纹丝不动。
“究竟发生何事?”
陶墨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杨柳氏就好像瞎子突然见到光明一般,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陶墨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
杨柳氏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双膝突然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大人做主,大人为民妇做主。”
陶墨没奈何,只好蹲□道:“究竟发生何事,你且细细道来。”
杨柳氏喘着气歇了会儿,才道:“说来也是我命苦,先夫死得早,改嫁嫁了个地痞无赖。好不容易将女儿拉扯成人,原以为可以苦尽甘来,谁知道……谁知道竟然养了一只白眼狼。我辛辛苦苦为她筹谋打算,她拿了好处却想把我一脚踢开。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大人,大人,除了您之外,我真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还我公道了!”
陶墨想起之前金师爷的担忧,不想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你先起来说话。”他先将她扶起,但杨柳氏如何都不肯,还要磕头,陶墨被唬得一跳,连忙侧身让开,道:“公堂叩拜因你敬我是官,你叩拜的不是我,是官印。但这里既非公堂,你不必如此多礼。”
杨柳氏抬头道:“大人为民妇主持公道,我自然该谢谢大人。”
陶墨问崔炯道:“刘保夫妇可在家?”
崔炯道:“大人未至,不敢私自叩门。”
陶墨道:“叩门,请他们出来。”
崔炯这才敲门。
杨柳氏道:“他们将民妇赶出来之后,便不曾离开,定然在家。”
想来刘保与邹琼一直在里间听动静,因此崔炯一叩门,门便被叩开了。
刘保与邹琼双双上前,见着陶墨低头就拜。
陶墨腾不出手去搀他们,正想请崔炯帮忙,就见杨柳氏突然弃了他,直接冲过去给邹琼一个巴掌,然后破口大骂起来。
邹琼哇得就哭出来,整个人缩在刘保怀里瑟瑟发抖。
刘保瞪着杨柳氏,碍于陶墨在场,却是敢怒不敢言。
陶墨从崔炯招手。
崔炯识相地带齐人马将双方隔开来。
陶墨被她们一个哭一个骂吵得头疼,左看看右看看正束手无策,就见顾小甲悄悄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说,公堂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让大家一起去乘个凉。反正那里有惊堂木,若是见谁太吵,丢过去就是了。”
陶墨愣了下,随即道:“这是你的话还是弦之的话?”
顾小甲嘿嘿一笑道:“兼而有之。”
陶墨听得有理,也不计较他在话中掺了多少水,便叫崔炯将他们带回公堂。吩咐完之后,他看到周围围之不去的百姓,想了想,又道:“诸位可曾见到适才发生何事?”
众人齐齐点头说有。
陶墨道:“可有人愿意随我到公堂上做个人证?”
换做他处,百姓于公堂是畏之唯恐不及,独独谈阳县例外。听说要去公堂作证,不少人纷纷答应。
陶墨便让崔炯将他们一同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公堂。
他坐顾射的马车,自然比他们先到衙门。匆匆换了官袍之后,陶墨便对金师爷说明此事。金师爷听了正要说话,就外头禀报说杨柳氏已到门外,正等着升堂。
没奈何,陶墨又只好急冲冲地上公堂。
其实在送他来的路上,顾射对他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清官难断家务事。”陶墨琢磨他的言下之意竟是让他莫要插手此事。他半是不解,半是不敢苟同,遂将此言抛诸脑后。
到了堂上,杨柳氏与邹琼头上身上比之前更凌乱。
崔炯在金师爷耳边低语了两句。金师爷转而对陶墨道:“她们在路上又争执了一次,那邹琼说杨柳氏贪得无厌。”
陶墨愣了愣。
这倒是奇了。在他看来,杨天远、杨柳氏、邹琼与刘保四人之中,杨柳氏是处境最为凄惨之人。丈夫吞没她前夫留给她女儿的嫁妆,而女儿女婿显然与她又新生嫌隙,为一场官司沦落到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地步,怎得一转眼,她女儿竟振振有词地说她贪得无厌?
金师爷道:“只怕这内里,另有乾坤。”
陶墨点点头,用力敲着惊堂木道:“杨柳氏,你何故在刘保家门口哭闹?快速速道来。”
杨柳氏几经事变,却临危不乱,说起话来也是有条有理,“回大人的话,今日大人让杨天远苛刻民妇女儿的嫁妆归还,民妇感激不尽,但是民妇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我女儿女婿拿到大人判词之后,欣喜若狂,立刻嫌弃起民妇来。竟将民妇赶出家门,让民妇去求那杨天远收留!不瞒大人,民妇在上公堂之前,已经有了觉悟,与那杨天远夫妻缘分已尽,是万万不能在回头的。可笑民妇一心一意为女儿女婿谋划,到头来去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她说着,恨恨地盯着邹琼,好似要把她的心瞪出来。
邹琼被她的目光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刘保缩去。
刘保偷偷地看了杨柳氏一眼,沉默不语。
陶墨问道:“刘保,邹琼,杨柳氏所言可是真的?”
邹琼嘴唇动了动,不敢答话。
刘保道:“大人。岳父岳母乃是夫妻,夫妻本该团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