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宸反应极快,手一撑船舷,立刻点足掠回舱里──背后劲风袭人,只听夺夺数声,一连排的劲弩从半空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形如雨而来,每隔三尺一发,每支箭都由精铁铸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一边的三位侍卫扑上来,拔刀替他格挡,然而从半空射落的劲弩力道巨大,精铁铸造的长刀一击便被拦腰震断。其中一个侍卫退得稍微慢了一点,劲弩震断了他的刀后直射入肋骨,登时将他钉穿在了甲板上!
“元帅快走!”被射穿的侍卫一时未死,竭力挥舞着断刀,厉呼。
然而身侧风声一动,一个人影去而复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走!”白墨宸冒着箭雨返回,一手拉起侍卫,另一手握刀急速挥去,顿时将那支钉住他的劲弩截断。白帅一把将重伤的下属横背在肩上,沿着栈桥飞奔。
停了那么一下,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经再度迫近,带着死亡的呼啸声,新一轮劲弩如雨落下。白墨宸不曾再回头去看上一眼,只是竭尽全力朝着旗舰飞奔,身后密密地传来栈桥浮板被一块块击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耳侧。
“保护元帅!开炮,快开炮!”旗舰上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喊,战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红光,砰然巨响中,十门火炮依次发射,织成了火网──半空掠过来是一架巨大的机械,由金铁和木壳构成,外形很像一只鹰隼,从棋盘洲沉沙群岛方向呼啸而来,一个俯冲袭击了空桑人军队的旗舰。
“元帅,快!”副将玄珉拉开了舱门,探出身急速喊,“快进来!”
位高权重的元帅身手依旧矫健,一个单手支撑,背负着伤者飞快地跳上了甲板,侧身滚入,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杆丈八长的长枪,回身一扫,登时将最后两支劲弩拍飞出去。
劲弩横飞,插在了舱壁上,尾羽铮然摇曳有声。
“快叫军医来!”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卫,厉声吩咐,“快!”
“是!”另外两位侍卫立刻领命,飞奔了下去。
“元帅,刚才太危险了!属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副将玄珉擦了满额的冷汗,“万一您为了这么一个小小侍卫而出了什么事,属下……”
“我不会扔下我的属下不管,”白墨宸压低了声音,眼神如刀,“打了那么多年仗,‘宸字军’的名声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都靠着这些兄弟?──刚才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是拼了一死在救我啊!”
副将的眼睛红了一下。他也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跟着白帅一路血战升上来的,自然也明白主帅在军中无与伦比的声望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有那么多战士为他肝脑涂地。
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卫肋骨间那个巨大的伤口,血喷溅了他半身。然而,不等军医赶来,在谈话之间那个重伤的战士却已经渐渐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里还紧握着半截军刀,眼睛圆瞪着,似乎还要拼死守卫自己的主帅。
白墨宸怔怔地看着那个死去的战士,忽然间以手掩面──
这个侍卫还很小,不过十六七岁,不过是个孩子。
军医匆匆赶到,却在尸体边束手无策。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殷红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显得沉默而狰狞。“用军旗裹了,海葬吧。”他低声道,指着不远处那一片尚自汹涌的海面,“沉到初阳岛上──用冰族人的整个岛屿,来做我们战士的墓地!”
“是!”两位侍卫齐齐躬身,将死去的同伴带了下去。
沉默中,忽听外面一声厉啸。风隼偷袭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舰船头一个回翔,转过了身──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奇兵突入的风隼即将撤回本岛时,只见电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舰的主桅杆。
“不好!”副将玄珉脱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嗑啦啦一声裂响,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处轰然断裂,倒折了下来。从风隼上激射出一条银索,准确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飞速收回机舱,银索末端还扯着那一面白蔷薇的帅旗,在夜空里猎猎飞扬。
“帅旗!帅旗被夺了!”
仿佛是不能久战,那只风隼一击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旗舰上的炮手尽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机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准就离开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离开,竟无人能阻拦。
旗舰主桅杆折断,帅旗被夺,原本完胜的一战登时便失去了光彩。
看着远去的风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铮?”
──这个叫做羲铮的少将,如今是征天军团里的精英,技高胆大,作风悍勇,几次深入敌后、给猝不及防的空桑军队制造了许多麻烦,包括击沉过他的上一艘旗舰。
“征天军团……”元帅背靠着舱壁,望着夜空,喃喃叹了口气,“区区一只风隼已经是如此,那么……破军的迦楼罗金翅鸟,又该是怎样的可怕啊。”
若不是有这些超出人力的巨大机械,那些冰夷应该早就亡国灭种了。──那些冰夷,到底是怎样用木头和铁片造出这种可以飞翔于九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技淫巧,居然可以达到如此接近神的高度!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贯不信仰神灵,而精于格致物理之道。传说中数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那个被称为智者的神秘人曾写下了三卷《营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海”和“镇野”三卷──正是这三卷书,将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带给了当时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驾于陆上诸族之上。
因为其不可思议的毁灭力量,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机械以上古神鸟命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还有破军少帅的座架迦楼罗金翅鸟──迅速武装起来的冰族军队从海上归来,在短短一年内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云荒,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若不是后来空桑和海国结成联盟,这片云荒至今恐怕还是沧流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过去了,诸神寂灭,一切都淹没于历史。人世恢复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场战争里出现过的一些可怕武器,也和神之时代一起成为了永久的传说。风隼和比翼鸟尚自在战争中出现过,然而作为最高武器的迦楼罗金翅鸟却和被封印的破军少帅一起消失,再不复见。
“玄珉,”白墨宸回头看着副将,“方才你做得很好,反应很敏捷。”
“谢元帅夸奖。”玄珉单膝跪地,“可惜还是让它走脱了。”
“没事,让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一架呼啸而去的巨大机械,冷笑,“只怕这也是这架风隼的最后一次飞行了──你没看到上面操纵席上的鲛人已经快要死了么?”
风隼和比翼鸟均需要靠人力操纵才能飞行,而鲛人因为敏捷性远超乎人类,被当时的冰族军队用傀儡虫控制了意识,训练成了随机配备的傀儡,战争里“活的武器”。方才,在风隼掠近地面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纵席上鲛人傀儡的一头白发──毕竟,机械的寿命可以长久,鲛人的生命却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战机还能飞行,而那些操纵机械的傀儡生命却已经到了尾声。当最后一个鲛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军团也将会彻底失去战斗力。
这是天赐良机,要成全他一统天下的绝世战功!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绝不能无功而返!”空桑统帅在船头凝望着海面上狼籍的残骸,眼睛里面彷佛有火焰跳跃。许久,他转过身去,对下属口述奏折:“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阳岛。冰夷苦战数月,伏尸数万,乃撤。设火药自毁,岛屿陆沉。兵锋直指逐日岛,年内将越津渡海峡。两年内,西海可平。”
冷月无声,唯有捷报连夜传向万里外的帝都。
口述完毕,白墨宸顿了一顿,又问手:“过几天便是叶城的海皇祭了,我们献给帝君的战利品已经送去了么?”
“禀元帅,回京献礼的船队三日之前已经抵达了叶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顺利,没有遇到飓风或者大潮,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只不过……”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过什么?”
玄珉颤了一下,赶紧如实回答:“不过,船上送给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虏,在上岸时,却只剩了不到一百人。”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们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献给帝君的俘虏?”
“元帅容禀,”玄珉连忙道,“那些俘虏是自尽的!”
“该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刚烈,向来是宁折不弯,每一战无不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甚或还有陆沉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因此这番开战以来,战况虽然顺利,却几乎没有掳获到太多的活着的沧流战士。
这次为了在海皇祭显示率军在西海上的战绩,他几乎是把这段时间来所有俘获的冰族都押了过去,也不过区区三百名。然而,不料这些血战余生的残兵败将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云荒的土地!有时候,他真想剖开那些沧流冰夷的胸膛,看看他们的肝胆是不是真的铜浇铁铸?
元帅叹了口气:“还剩下多少?”
玄珉嗫嚅道:“根据前队传来的快报,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这点七零八落的人数,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挥手,“算了,成全他们吧!全部在船上秘密处决,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让他们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说不准还会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是。”玄珉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似乎犹豫不决。
“有事快说。”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关于冰夷的大秘仪,”他低声,“有些新的情报。”
大秘仪?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紧,眼神一变。
──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冰族每隔五年都要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在仪式上,会通过一种奇特的方法选出一些少年。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接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却都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人觉得那个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释说这是那些冰夷们为破军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为何,他在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宗教祭祀那么简单。十几年来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终探听不出这些少年的下落,彷佛就从此人间蒸发。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办事!”
玄珉道:“这次我们的人成功地潜入了空明岛,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让他们给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训练新的军队?”
“可是……根据发回的密报,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声禀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探子们好容易在空明岛的一个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体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装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没那么愚蠢,会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搜罗一堆孩子尸体存着!”元帅霍地回过身,一拳击在船舷上,“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给我弄清楚那些尸体被用来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单膝点地领命。
“另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个叫望舒的机械师给我杀了。”白墨宸的语气忽转森冷,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我们攻克冰夷就多费十分力气!”
“是!”玄珉点头。
白墨宸挥了挥手,属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静无声,白墨宸在空旷的海面上仰头望月。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咕噜,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鸟儿扑簌簌飞落,停在他的护腕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鸟的脚上系着一个锦囊,从东方飞过千山万水而来。
白墨宸知道那是他留在帝都的眼线发来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纸,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变了变──帝都那些家伙,还是这么不安分么?看来,是冰夷的金弹攻势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么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赢得这场战争,创下不世奇功。
他低声冷笑起来,顺手将来信撕碎,也不回信,只将手里的红珊瑚放入那只锦囊,草草写了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且以万人血,染做钗头凤。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支珊瑚,若琢成步摇流苏,摇曳地坠在她的云鬓旁,又该是何等美丽啊……想到这里,元帅充斥着血火的眼眸里陡然迸出了一丝热意来,薄而直的唇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拍了拍鸟儿的脑袋,嘱咐:“去,给叶城的殷仙子。”
青鸟咕噜了一声,展翅飞起,瞬间在海上消失了踪影。
战场死寂,腥风猎猎,海里浮沉着无数船舰的碎片和尸体的残骸,隐隐腥红。白墨宸站在船头,迎着充满硫磺和鲜血味道的海风,凝望着青鸟飞去的方向,眼神变幻──青鸟不传云外讯,丁香空结雨中愁。万里之外的帝都,有无数人正在心怀不轨地蠢蠢欲动,而远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楼而歌,红袖薄冷,夜不能寐?夜来风雨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上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噗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淹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