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溪那一片稻田。
他们抵达这片田野的时候,已经脱了力,身上的伤,已经使他们不能再战。
这时他们就遇上了沈边儿与秦晚晴。
唐晚词是毁若城的人,她熟悉这个地方,这儿是她们粮食的重地。
她控制着自己尚有一丝清醒的神智,扶着只剩下一口气的雷卷,撞开了那栋茅屋的门,
然后她就仆倒下去。
可是她并没有倒地。
因为秦晚晴已扶住了她。
沈边儿也扶住雷卷。
雷卷只望了沈边儿一眼。
他只望了一眼,便已晕了过去。
这一路来,他都是用一股超乎肉体极限的意志力,强撑到这儿来的,他的体质本来就比
常人赢弱,而今一见沈边儿,多少难险辛酸,乍见这劫后余生的亲信,情怀激动之下,竟晕
了过去。
沈边儿搀扶雷卷,虎目含泪。
唐晚词展开一丝笑意,艰涩地道:“你们——”
秦晚晴点头,用一种平静的声音告诉她:“二娘,你来到这里,就安全了,这里的事,
有我,就像你以前保护我一般,你安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受到损伤的。”
唐晚词紧紧握住秦晚晴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是好,事实上,她也无力说话。
秦晚晴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二娘,你好好歇歇吧,不要说话。”
她说这句话时,望着沈边儿,沈边儿也正好望着她,彼此的眼里都有着依恋和了然的神
色。
雷卷已昏迷,他当然不晓得。
唐晚词已虚脱,她也不曾注意。
秦晚晴道:“我扶你先到下面躲一躲。”茅屋下面有个贮藏谷米的地窖,通风良好,但
并无出路,沈边儿和秦晚晴把两人扶了进去,正要替他们敷上金创药,沈边儿忽然一震,伏
地贴耳,半晌,道:“来了!”
秦晚晴微嘘一声,把药瓶塞到唐晚同手里,道:“他们来得好快。”
沈边儿道:“他们早派人追踪卷哥和二娘来这里的。”他沉声道:“他们要在这儿收网
。”
秦晚晴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他们的意思似乎旨在活捉卷哥。”
沈边儿眉头一皱,道:“他们想藉卷哥来对付向不服膺于傅宗书号令的江南雷门!”
秦晚晴恋恋不舍的替唐晚词拂了拂粘在额前的乱发,沈边儿握住雷卷的手,一字一句地
道:“卷哥,没有你,就没有沈边儿,我决不让这班狗徒得逞的!”
可惜雷卷已昏过去,没有听见。
唐晚词迷迷糊糊中听到沈边儿在说话,眼睛半睁的问了一句:“什么?”
秦晚晴道:“没甚么,二娘,答应我一件事。”
唐晚词只把秦晚晴的手紧紧握住:“嗯?”
秦晚晴忍着泪道:“你们先歇一下,不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出来,也不可发出声响
。此外……日后,替我照顾大娘。
唐晚词不明所以,秦晚晴忽笑道:“我们要在上面布署,好将贼子一网打尽,你们先养
精蓄锐,过段时间我们会来找你,大家再一起逃出去。”
唐晚词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奈受伤大重,又太过疲乏,连说话都困难,只能够把头点了
点。
秦晚晴向沈边儿默默颔首,两人携手走上地窖。地窖盖子一关,看去便全不觉地板能活
动的样子,两人再把一些不易燃的杂物堆在上面,弄好了一切后,沈边儿向秦晚晴笑道:“
你猜有多少人包围在外面?”
秦晚晴道:“少说也有五百人罢。”
沈边儿道:“还有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这些高手……”
秦晚晴道:“所以我们连一线逃生之机也不会有。”
沈边儿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在里面……他们至多只不过是在纳闷,怎么派
孟有威在这儿伏下的人手全失踪了……忽听外面有一个稳重。沉着、温和的声音在喊:“雷
卷、唐二娘,我们的大军已在外面重重包围,你们不必作愚昧的顽抗了,出来吧。”
秦晚晴平静地道:“他们果然不知。”
沈边儿道,“好厉害。”
秦晚晴道,“你是说……”
沈边儿道,“说话的人想必是文张,这人一向深藏不露,武功莫测高深,前段日子以来
,武林正义之士一直不把他列为大敌,这是足以致命的错误。”
文张是在旷野中说话,但字字清晰,毫不费力,绵延响亮、其内力修为亦可想而知。
秦晚晴道:“你想他们会怎样下手?”
沈秦儿说道:“先试探,后放火——”话一说完,茅屋中至少有七处被闯了进来。
已近晚。
火把却照得通亮。
火舌腊腊,风声啸啸,茅屋外黑压压一大群人,却整整有序,鸦雀无声。
只有站在前面的几人在低语。
他们在负着手,等待结果。
他们刚派了七个好手闯入茅屋里去。
黄金麟刚才说过:“以雷卷和唐二娘身上的伤,保管到手擒来。”
可是他现在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他派进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
犹如石沉大海。
文张悠然道:“看来,他们两人,还有顽抗的能力。”
鲜于仇道:“我们杀进去不就得了!”
顾惜朝道:“我们要的是活口,雷卷是那种宁可战死而不降的人。”
黄金麟道:“只有……”
张道:“用火攻——”
顾惜朝道:“不愁他不出来。”
黄金麟柑掌笑道:“对,他们一出来,就插翅难飞,神仙难救。”
文张于是下令:
“放火!”
火熊熊。
火光前的脸孔扭曲。
这火焰如许的烈,不出来的人,必定变成了烧猪。
——可是还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在里面的人宁愿烧死?
当文张他们念及这点的时候,火势极为猛烈,加上风助火势,连稻田都燃烧了起来,他
们已无法扑灭这场大火。
沈边儿和秦晚晴身在火海。
沈边儿深情地凝视秦晚晴。
秦晚晴咬了咬下唇,一件一件的卸去身上的衣衫。
火光映在她的肤色上,却如黄色烛光一般的柔和。
沈边儿的双手就按在最柔和的斜坡上。
秦晚晴呻吟着,闭上了眼,舌尖伸入了沈边儿的咀里,两条舌头在交缠着;她的手伸进
了沈边儿的胯里。
沈边儿忽然激动了起来。
火光。
美丽而深恋的人儿。
沈边儿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赤精着身子,紧紧的拥住了秦晚晴。
秦晚晴仰首,双手抚着沈边儿的后发,她微仰的下颔在火光映照下出奇的柔美,肤上都
密布着细汗,沈边儿埋首在她胸脯问。
他们已浑忘了置身火海之中。
火势猛烈,焚毁一切,也足以融化一切。
——仍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真的宁愿烧死,都不肯出来?!
顾惜朝、文张、黄金麟等人都不明白:怎么真有宁死不屈这回事!
文张开始怀疑起来了:“难道他们不在里面?”
这时火舌已吞噬了茅屋,整间茅屋变成了一条摇摇欲坠的火龙。
黄金麟道:“不可能的,刚才他们还在里面动手。”
顾惜朝喃喃地道:“说不定他们就巴不得我们烧死他们。”
黄金麟笑道:“也罢,这次教他们如愿以偿——其实,不落在我们手里,算他们聪明。
”
文张望着火海,道:“硬骨头——”这时一阵烈风吹来,几乎烧着了众人,这一干人不
由得往后撤退了数十丈。
再烈的火,也会烧完。
很快的,稻田和茅屋,成了残余的灰烬。
文张。顾惜朝和黄金麟过去仔细察看,果然见一男一女的骸体,相拥在一起,活活地被
烧死。另外还有七具男尸,显然是放火前被派入茅屋试探的七名手下。
顾惜朝摸摸他己裂开的鼻子,向烧成炭灰尸首狠狠的踢了一脚,道:“你倒死得轰烈!
”众人见到尸首,心中放下大石,便不疑还有地窖。
黄金麟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死了……临死前还杀掉我们七个人,也真够狠——”其
实他却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人也陪了葬;那就是被活埋地上的孟有威,他是被那一场大火活
活烧死的。
文张道:“却不知那沈边儿与秦晚晴逃到哪里去了?留着终是祸患。”
顾惜朝道:“现在当前之急,还是合力把铁手和戚少商、息红泪除掉——刘捕神抓拿戚
少商,自是稳操胜券,我只怕他要押姓戚的回京,夜长梦多,还是不如就地正法,永除后患
的好。……我总是有些怀疑,铁手、沈边儿和秦晚晴,是刘捕神放的人!”
文张脸色阴暗不定,忽扯开话题,道:“你看你,杀自己的兄弟,倒真比我们还急。”
顾惜朝冷哼道:“那是因为戚少商恨我,尤甚于你们。”
黄金麟也附和地道:“这么说,铁手恨我,也远超于他人。”
文张道:“不过,有刘独峰追缉他们,自是万无一失……铁手走脱,倒是不能小觑,‘
福慧双修’和‘连云三乱多,万一抓不了他回来,让他潜到了京城,跟诸葛先生这一说,这
仇结大了,倒是事小,万一傅丞相不悦……”
大家都不禁有些忧虑起来,这时急听舒自绣走报道:“连云寨九当家游天龙有事急报!
”
顾惜朝疾道:“传。”
只见游天龙飞奔过来,“噗”地跪下,磕首如捣蒜泥道:“禀大当家,属下该死——”
顾惜朝冷峻地道:“叫你去捉拿穆鸠平,但给逃脱了是不具川”
游天龙心里一寒:他素知顾惜朝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他奉命与高风亮追杀穆鸠平
,但终究于心不忍,故意放他一条生路,佯称给他逃脱,却没想到听顾惜朝的语气,像早已
透悉一切,心中正十五吊桶,七上八下之际,只听顾惜朝接着道:“要不是姓穆的早已给舒
捕头在途中杀掉,你这个过可不小哇!”
游天龙这才知道,原来穆鸠平还是难逃一死,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咀里却道,“幸
好有舒捕头仗义出手,诛此恶寇,否则我真万死不足以赎其辜了。”
文张淡淡的道:“那也不是如此严重。”
顾惜朝道:“我们还是去接应刘捕神吧。”
黄金麟笑道:“看来公子对戚少商真是念念不忘。”
顾惜朝也笑道:“这就五十步笑一百步了,黄大人对铁手何尝不也耿耿。”
文张道:“好罢,我们这就会合刘捕神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过了好久,地窖上的杂物忽然移动起来。
越动越厉害,灰烬不断的扬起,终于蓬的一声,地窖的盖子打开,堆积在上面的残烬全
都震开一旁。
一人缓缓冒了上来。
雷卷。
他吃力地爬了上来,往地窖入口垂下了手:一双玉手伸了出来,雷卷用力一拉,唐晚词
也上了来。
两人脸上,给残灰焦物弄得一团黑,但两人全不在意,很快的,便找到了沈边儿与秦晚
晴的尸首。两人都跪了下来,没有说话。
眼泪在唐晚词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沟。
良久后,她问雷卷:“为什么?”
雷卷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唐晚词再问的语调开始激动:“为什么你不让我上来,杀掉那干恶贼?!为什么你任由
三妹和边儿死?!为什么你对穆鸠平见死不救?!你……!”
雷卷仍是没有答。
唐晚词一掌掴了过去。
雷卷没有闪躲。
他的唇角现出夺目的殷红。
唐晚词放声大哭了起来。
雷卷心里在狂喊:他们再醒的时候,火已烧过去了,沈边儿与秦晚晴已经烧死了,要使
他们死得有价值,便是自己和唐晚词决不要出来!
连声音也不能让人听到。
这样,才有希望的一天,能报答沈边儿。秦晚晴。穆鸠平为他们而死。
——那就是要杀死他们的人死。
唐晚词猝然立起,哭道:“我要去通知大娘——”
雷卷一把拉住她。
唐晚词失去常性,用力扯开,但雷卷仍不松手,唐晚词力挣不脱,反手一掌,雷卷本就
伤重,被打得一个跟斗,跌了出去,扒在焦炭上,唐晚词自知出手太重,吃了一惊,忙趋过
去,关怀地问道:“你……”
雷卷舐了舐唇上的血,艰辛地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不要走。我们要对得起为我们死
去的人,就得回到地窖里先把我们身上的伤治好,我们不可以去送死。”
唐晚词含泪点头。
雷卷缓缓闭上眼睛。
这片刻间,他真想杀死自己一千次。
作为一个男子,他从未想过如此孬种,托庇于自己的属下,要自己的兄弟牺牲性命,来
维护他,而他却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反抗,不敢吭声。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沉得住气。
如果他身边不是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他宁可自己身亡,也不愿她受到伤害——依他的
脾气,就算再沉着,只怕也不能眼见至好的兄弟们一个个惨死,有的危在旦夕,他却只躲起
来顾着自己。
这不是一个英雄可以干的事。
也不是一条汉子的作为。
——但却是一位复仇者必行之路。
不管旁人能不能了解,会不会了解。
不过,他知道,就算世上任何人都不了解,有一个人一定会了解的。
——戚少商。
戚少商身负的血海深仇,只比他重,决不比他轻,戚少商忍辱偷生只为报仇雪恨,他全
然同感。
——只不知戚少商现在是否仍在活着?能否逃得过刘独峰的追捕?
——如果戚少商死了,那么报仇的责任,全在他的肩上了。
——戚少商,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逃出去。
能活下去,才能报仇。
………………………………………………
第三十二章天空中的男女
戚少商几乎肯定自己活不下去了。
在毁诺城的大冲杀里,在排山倒海的攻势中,他几乎已崩溃,无法再战,不想再逃了。
这一路来一次又一次的遇险,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围攻,一次又一次的牵累别人,一次又
一次的失望,使戚少商已失去了强烈的斗志,几近完全绝望。
——既然逃不出噩运,又何必要逃?
——既然自己不免一死,又何苦要连累他人?
而现在他又把毁诺城牵连进去,使得满城的人,都遭受到厄运。
他觉得这种恶运,是他带来的。
想到这点,他心中就更为负疚,简直想用手中的剑自刎当场。
可是自刎有什么用呢?他宁可再用手中长剑,多杀几个可恶的敌人,多救走几个毁诺城
苦战中的女子。
他已非为求自己活命而战。
他不想逃。
可是,他瞥见了激战中的息大娘。
他看见她纤弱的娇躯,跟如狼似虎的敌人交战着,汗湿了她背后的衣衫,使她弱柔的身
躯,看去更令人生起一种不忍心的感觉。
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决定纵自己死千百次,也决不能教她受罪。
所以他一定要救出息大娘。
他重新点燃起斗志。
他杀到息大娘身畔,敌人愈来愈多,他无法说出一句话。
息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