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摔,痛得他骨节欲裂,但他强忍痛楚,用手代足,勉力缀行。
缺少了代步的轿子或车子,而又无法运劲,无情每行一步,都艰苦无比。
可是为了紧缀文张,无情只好硬挺。
他在人丛中双手按地,勉力疾行,只见人潮里的腿脚往旁闪开,语言里充满了惊异或同
情:
“这个人在于什么?!”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已残废!”
“他这般急作啥?你过去看看嘛!”
“你看你看,这个人……”
无情以手撑地疾行,由于腿不能立,只及平常人的膝部,只不过“走”了一阵,就大汗
淋漓,湿透重衫。
文张跟他相隔一条街,在对面迅行。
无情眼看再追下去,一定追不着他,但也不敢呼求途人出手相助。
——有谁能助?
——不过让文张多造杀戮而已!
无情又气又急,既累既喘,忽然,三名衙差、一名地保,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越过去。
其中一名疏须掩唇的捕役,显然是个班头,向他叱道:“你叫什么名字,从那里来?来
干什么?”
无情一口气喘不过来,只见远处文张又要转入另一条街巷,再稍迟延就要失去影踪,只
急道:“让路!”
一名削脸官差怪笑道:“哎呀,这残废公子儿更可比咱们凶哩!”
另外一名年岁较长的公差却调解道:“小哥儿赶得忒急,敢情必有事儿,可不可以告诉
我们?”
无情眼看文张就要走脱,恚然道:“那儿走的是杀人凶徒,他正要加害一个无辜幼童!
”
那留须衙役一怔间:“在那里?”他见无情残废,心中倒不疑他作恶,听他这一说,倒
信了几分。
无情用手隔街一指道:“就是他!他还挟着小孩子!”
三人引颈一看,人来人往,人头汹涌,竟找不到目标,眼看文张就要转入街道,忽然,
有一个人,向他拦了一拦。
文张凝步一看,连须落腮密胡接颔的,穿着身便服,青子官靴,白净面皮,年约五旬上
下,只听那人喝问道:“你是谁,怎么身上有血,挟着个小孩子干啥?这小童是你什么人?
!”
文张一听,便知道来人打的是官腔,决非寻常百姓,他更不想生事,只想避了开去。
他才一扭身,又给另外三名仆徒打扮的人拦手截住,其中一名几乎要一巴掌掴过来,道
:“我们宾老爷问你的话,你聋了不成?!”
文张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的斗蓬,也渗出血来,而臂弯内挟着的铜剑,也在疾行时露了
出来,这一来,自知大概是瞒不过去了,登时恶向胆边生,叱道:“滚开!”
他这一喝,那三名作威作福惯了的仆役也顿时走火,挥拳踢脚,要把文张打倒制住。
文张那边一动手,那围住无情的三名公差,全瞧见了,其中那名年纪最大的喊道:“那
岂不是邻镇的乡绅、驿丞宾老爷?!你们看,那个人的确挟着一个小孩,正跟何小七、邓老
二、赵铁勤他们打起来了呢!”
那留胡子的衙差抽出铁尺,向无情叱道:“你留在这儿,那人犯了什么事,待会儿还要
你到公堂指证,”转向两名同伴道,“咱们过去拿人!”
两人贬喝了一声“是”,一齐横过街心,赶了过去。
原来那名看出文张大有可疑的人,正是那位燕南镇主事宾东成,宾东成曾接待过刘独峰
和戚少商,而郗舜才被拒于门外,关于这一点,宾东成以为是平生快意,不意又听闻郗舜才
竟迎待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无形中好像扯低了他的荣耀,心中很有点不快,这天带着
三、四名管事、仆从,往猫耳镇的市集逛逛,合当遇事,竟遇着了挟持幼童、闹市逃窜的文
张!
至于那三名衙差,恰好在市肆巡行,听到前面骚动,横出来看个究竟,恰遇上无情,本
要审问,却发现宾东成那儿已跟人动起手来,宾东成是这一带的地方官,这几个官差连忙过
去护驾,暂不细察无情。
那三名捕役横抢过街心,奔扑向弄角,文张已陡地丢下铜剑,右手一拳,击倒了一名仆
役,咬牙反手拔出了左肩上的匕首!
文张刀一在手,虽受伤颇为不轻,但那两名仆役又焉可拦得住他?三五招间,两名仆役
身上都挂了彩。
以文张的武功,要杀死眼前四人,易如反掌,但他既知来人很可能是官面上的人物,若
在此闹市公然杀人,日后不易洗脱罪名,只怕要断送前程,所以总算不敢猛下杀手,只想吓
退这几人。
文张拔刀动手,路上行人皆哗然走避,一时局面十分混乱。
宾东成见此人形同疯虎,武功非常,见势不妙,便要喝令手下撤走再说,犯不着把性命
赔在这里,却正好在此时,那三名捕差又拢了上来,一时人手骤增,胆气便豪,宾东成于是
叱道:“来啊,先拿下这个凶徒!”
三名官差,挥铁尺围袭,文张因惧无情掩至,知道不能再拖,性命要紧,把心一横,抢
身揉进,长袖一挥,卷飞二人,一刀把削脸公差剔下半边脸来,登时血流如注,掩脸掼倒,
惨呼不绝。
这一下,可把几名衙差、仆役及宾东成全皆震住。
文张狞笑道:“谁敢上来,我就一刀宰了他。”他此时满脸血污,凶狠暴戾,平日温文
威仪已全消失不见。
忽听一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文张狰狞的神情倏然变了。
变得很惶急、非常恐惧。
他骤然俯身,要伏窜向倒在地上的铜剑。
他身形甫动,那人就说话了。
话并不特别,只说了一句:“别动。”
文张本来要掠起的身子陡然顿住。
宾东成等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白衣青年,以单手挂地,全身汗湿重衣,发散袂掀,但双
目有如锐电,冷若刀芒。
他盯住文张的咽喉。
文张就觉得自己的喉咙正被两把刀子抵着。刀锋冷,比冰还冷。他感到头部一阵僵硬。
“你最好不要动。”
文张不敢动。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眼前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无情,立即就会发出暗器。
他既不能扑向铜剑,也不能掠身而去。
他开始后悔为何要放弃手中的人质,去跟这几个什么小丑纠缠。
无情全身都在轻微的抖动着。
而且呼息十分不调匀。
他知道自己快要崩溃了。
因为他功力未复,而且又实在太累了。
可是他不能倒。
他已吓住文张,但却制他不住,因为他已失去发暗器的能力。
所以他只有强撑下去。
——能撑到几时?
只听一声失声低呼:“莫非你就是……”说话的人是宾东成,“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捕
无情?!”
无情要保留一口元气,只点头,尽量不多说话。
那班头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有无情大爷在,你这凶徒还能飞到天上去?还不束手
就擒?!”说着就要过去擒拿文张。
文张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
无情叱道:“你也不许动!”他知道那名班头只要一走过去,文张就会借他为盾,或扣
到他来作人质。
班头一怔,马上停步。
无情用一种寒怖的语音说:“我的暗器是不会认人的。”
文张剩下的一只眼睛,一直盯着无情的手,似在估计情势、又似在观察摇摇欲堕、脸色
苍白的无情,是否能一击格杀自己?
两人隔了半箭之地,对峙着。
两人的中间,便是宾东成和两个仆役、两名捕役,另外还有一捕一仆,倒在地上。
街上的行人,早已走避一空。
文张正在估量着无情。
无情正在设法禁制文张。
一个是不敢冒然发动。
一个是不能发动。
不能发动的似乎暂时占了上风,但能发动的一旦发动,在场无人能挡。
“放我一马,日后好相见。”
“你杀人大多,罪不可恕!”
“如果你杀了我,只会惹怒傅相爷还有蔡大人,决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抬出谁的名头,也吓不倒人。”
“好,你只要让我离开,我以后退隐林泉,既不从仕,也不重现江湖。”
“你既不出仕,也不出江湖,何不在牢里偿债还孽?”
“无情,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没有迫你,是你迫我来逼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
“束手就擒。”
“逼急了,你未必杀得了我!”
“你不妨试试看。”无情淡淡地道。
然后他就不准备说下去了。
——文张敢不敢真的一试?
无情忽然眼神一亮。
“文张,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居然转过身去,把背部对着文张。
“你从后面攻袭我,我一样能够射杀你。”
文张手中出汗,全身颤震:
——这个年轻人,竟然会这般看不起他!
——这个残废者,居然没把他瞧在眼里!
他盯着无情的后颈,望望自己手上的匕首,已有决心一试
可是却无信心。
——无情要是无必胜的把握,怎么敢背对向他,这般狂妄自大?!
如果他不把握这个机会,就更加不没有机会了。
——要不要试?
——能不能试?
——试了是生还是死?
文张一生人决定事情,都未遇到这样子的傍惶。
他最后决定了出手。
但却不是向无情出手。
他的目标仍是地上的铜剑。
——无情既敢背对向他,就定有制胜的把握!
——他不向无情下手,只要仍能抓住铜剑为人质,至少可保不败。
——万一无情出手抢救,他也大可缩手,以逃走为第一要策!
他大吼一声,向无情扑去,半空一折,折射向铜剑,同时抓住本披在身上的斗蓬一旋,
成了个最好的护身网!
只要他先掠出一步,他就听不到那一句话。
听不到那一句话,局面就不会起那么大的变化。
“你是谁?!快走开,这儿危险!”
这句是宾东成说的。
宾东成望着文张的背后急叱的。
——也就是说,文张背后有人!
是谁?!
………………………………………………
第九十七章杀手锏
文张当然不相信。
——像这种在重要关头诱人回头分心的技俩,他在对敌时至少用过一百次!
不过在他还未掠出去之前,宾东成这一喝,还是使他略为警惕了一下。
他立即发现在宾东成一叱之际,无情脸上陡现关切之色。
——为什么他会变色?!
——莫非是……
文张顿生警觉,陡收去势,就在这时,他已猛然察觉厉风扑背而至!
不是一道急风!
而是两道锐风!
文张已来不及闪躲!
他已没有退路!
他只有反击!
这一刹间,他竟然还能够连下两道杀手!
一道反击背后的人!
一道飞袭无情!
因为他知道,他受狙的这一瞬间,无情必不会轻易放过,定必发出足以让他致死的攻击
!
所以他要败中求胜,否则宁可同归于尽。
这刹那间的情景,真把宾东成和两名衙差、两名仆役惊住。
一位全身艳丽夺目衣饰鲜红的劲装女子,披深红滚黑绒边披风,掣着双刀,自文张背后
悄悄掩了近去。
宾东成见是个艳美女子,生恐为这凶徒所趁,忙高呼制止,就在这一呼之后,惨烈的激
战陡然开始。
鲜血飞溅,酷烈的战斗又陡然而止。
以文张平时的功力,唐晚词提刀欺近,总是可以察觉得出来,但文张的心神,全集中在
对付无情的身上,而且他受了伤。
一个人若病了,反应自然也不那么灵敏,同理,一个人受了伤也一样。
他发现的时候已迟!
这刹那间他的斗志完全被激发!
他受重伤的左拳,在唐晚词双刀砍中他的同一时间击中了她!
唐晚词“嘤”的一声,飞跌寻丈!
血光飞溅,文张胸腰之间陡现血泉!
刀光一闪,文张的刀夺手而出!
无情尽全力一挪身,刀钉入他的左胸!
这瞬息间,三人皆重创!
三人一齐重伤。
一齐踣倒于地。
文张的伤最重。
——重得几乎难以活命。
但他的神情,却是奋亢多于痛苦,憬悟多于难受。
他颤着手指,颤着声音,指着无情吃力着道:“原来……你……真的……不能……出手
……哈……我几乎……给你……骗了……”语音里也不知是奋慨,还是痛悔,抑或是惋惜。
他仓猝遇袭时飞投的一刀,无情竟未能躲得开去。
——现在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无情非旦无法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就算别人威胁到他的性
命,他也无保命之能!
文张终于可以肯定了这一点。
他虽然伤重得快要死了,但只要无情不能向他出手,他自信还可以逃生。
——而且还可以杀了无情!
所以他虽在喘气、忍痛、但仍在笑。
“无情,无情,”他接近呻吟似的道,“无情你终于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无情冷笑。但他看见唐晚词飞跌出去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他捂着胸,血已开始渗透出来。
“你忘了,我还没有死。”
文张吐着血,缓缓的挣了起来:“但你己不能动手。”
“不错,”无情略扬一扬手中的萧:“我是不能动手,但我还有它。”
“我现在要是还相信你能发暗器,”文张已经勉强能站得起来,“我就不是人,是猪。
”
无情紧紧握着那支萧。
——如果还剩下暗器,就算是一枚,局面就会不一样。
文张紧紧的盯着他手上的萧。
——究竟萧里还有没有暗器?
文张虽然已断定无情已发不出暗器,如果他能以萧发射暗器,在唐晚词狙袭他的瞬间,
无情便可以置他于死地。
所以无情的萧里,照理也不可能会有暗器。
反而是他手上的笛子里,暗藏一件厉害的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这一篷针,据说是当年“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所共同拥有的一种暗器,
但还未到分发予各神魔施用之前,萧秋水的“神州结义”及“朱大天王”的势力,已摧毁了
十九人魔。
这种“暗器”,也一直未曾出世。
文张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带一根笛子出来,笛里有这最后一道杀手、最后一张保命灵符
!
——可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针”从来未正式施用过,谁也不知道威力如何、效果如何
。甚至有人传说,就是因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制作尚未完善,所以李沈舟才迟迟不
把这种绝门暗器交发部属使用。
李沈舟死、柳五亡、权力帮倒,这套“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也流傅了出去,但究竟有
没有传说中“惊天地,位鬼神,魔计出而入群服”之威,连文张自己也不知道。
他连自己也不曾用过。
这是他儿子丈雪岸在奇逢巧遇中夺得的暗器,送给老父作紧急之用,文张一向都是要别
人的命,很少要自己拼命,所以从未用过。
——今天难免要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