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儿想了一想,自己若是想将花插得那般完美,实是有所不能,不禁叹道:“我是赔不了,那……那怎么办呢?”
小公主似乎要哭起来了,眼圈红红的,道:“我饶不了你,永远也饶不了你,除非……除非你……”
方宝儿一听还有路可走,连忙道:“除非什么?”
小公主道:“我说出来,你能答应么?”
方宝儿道:“这要看是什么事,若是……”
小公主突又跳起来,竟真的哭了,喊道:“好,小贼、小坏蛋,你不答应,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方宝儿从未见过在自己面前又哭又闹的女孩子,此刻实是慌了手脚,连声道:“好……好,我答应你!”
小公主道:“现在答应一件事已不成了,要答应十件事,否则我还是不依。”一面说话,眼泪流满了一脸。
方宝儿无可奈何,只得叹道:“好,十件就十件!”
小公主道:“答应了可不准反悔。”.
方宝儿道:“男子汉说的话,决不反悔。”
小公主道:“要是反悔,你是什么?”
方宝儿道:“我若反悔了,就是小贼,小畜牲。”
小公主突然“噗哧”一笑,道:“傻孩子,这种事,你怎么能答应呢?我若要你割下自己的鼻子,你怎样?”
她擦干了面上泪痕,满面俱是甜蜜可爱的笑容,若非亲眼瞧见,谁也不会相信,现在这温柔甜蜜的小公主,就是方才那撒刁撒泼、又哭又闹的女孩子。
方宝儿只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暗道:“是呀,这种事我怎能答应呢?我……我真是个傻孩子。”
他被水天姬唤做“傻孩子”时,虽然也和此刻一样口服心服,但水天姬是已成名的女魔,这小公主却只是个小女孩子,这小小的女孩子做起事来,竟已能将别人弄得晕头转向,和成名的女魔头不相上下,到她长大时,那还得了?此刻不知要想出十件如何刁钻古怪的事要方宝儿做哩!方宝儿越想越是心惊,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小公主格格笑道:“傻孩子,我怎会要你割鼻子呢?血淋淋的,怕都怕死人了,有什么好玩?”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几转,缓缓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痛哭,那第一件事,你就哭一场给我看吧!”
方宝儿呆在当地,他虽不是未曾哭过,但此刻突然要他哭,一时之间却叫他如何哭得出来?
小公主脸一板,道:“怎么?第一件就要反悔?”
方宝儿道:“我……我哭不出!”
小公主道:“好没用的人,哭有什么难,我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那本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
方宝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想到这小公主确是哭笑自如,又不禁暗暗佩服,当下长叹一声,只得掩面痛哭起来。但他实在是哭不出眼泪,只得用手指偷偷蘸些口水,涂在眼睛下,小公主道:“我不说停,你就要继续哭。”
方宝儿恨得牙痒痒的,只得接着干叫了盏茶多时分,直哭得眼泪虽未流下却已是满头大汗。小公主格格笑道:“男人哭的时候,不流眼泪反而流汗么?……唉,你哭得虽然一点也不像,但却真是卖力,好,停下吧!”
方宝儿如获大赦,倒在椅上,还是在不住喘气。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那第二件么……”竟挖空心思,想出各式各样的法子,要方宝儿来做。
忽而叫方宝儿翻五十个跟斗,忽而要方宝儿在地上爬个三五十转,忽而要方宝儿坐两个时辰不准动一动。方宝儿只被她整得精疲力竭,哭笑不得。
室中不透日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外面送饭的已来过四、五次,送饭的少女总是偷偷瞧着方宝儿直笑。方宝儿直猜不透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更猜不透这小公主的爹爹究竟是什么人物,为何不来瞧瞧自己的女儿。
幸好小公主自己也有玩累的时候,那时她就插花,方宝儿也乘机歇歇,就在一旁瞧着她插花。
小公主将花插得满意时,方宝儿也不禁在一旁拍案叫绝,忍不住问她:“这插花的道理,是谁教给你的?”
小公主道:“我爹爹有位朋友,据说是世上最最了不得的奇人,几年前
他到过这里一次,爹爹想尽法子留住了他,要他教给我一些本事,但他留了一个多月,却只教给我插花,早也插花,晚也插花,我插得真烦死了,但爹爹却甚是高兴,说是这插花一道中也含有极为高深的武学妙谛。”
方宝儿摇头道:“我不信。”
小公主笑道:“我也不信,跑去问爹爹,哪知爹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要我多插花,我只好天天插花,插来插去,虽然还是没有从插花里面研究出什么武功道理,却不知不觉也开始喜欢插花了。只因到后来我才觉得,这插花看来虽简单,其实里面却大有学问。”
方宝儿叹道:“此点我方才也已觉得了,同样的几朵花,由你来插就和我插的不同,正如……正如……”
他似是要想一个恰当的比喻,一时却难想出。
小公主道:“正如同样的一柄剑,甚至是同样的剑法,但武功高的使出来就和武功低的大不相同。”
方宝儿和着笑道:“是极!是极!”
瞧了小公主半晌,又道:“有时我真奇怪,很简单的事你会不懂,但越是高深复杂的事,你就懂得越多。”
小公主嫣然一笑,道:“是么?”
方宝儿道:“看来,你必定也是会武功的了。”
小公主道:“当然!”言词之间,似是将通晓武功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过了半晌,又道:“你可要我露两手给你瞧瞧?”
方宝儿直皱眉头,连连道:“不要不要。”他素来不喜欢武功,近日见了那些流血争杀之事,对武功更是敬鬼神而远之。
小公主瞪起眼睛,娇嗔道:“你不要我就非要你瞧,你若是说要,我倒反而懒得要你瞧了。”
方宝儿道:“好,我要我要……”
小公主格格笑道:“你既然要,那更是非瞧不可了。”
方宝儿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坐下,嘴里直是叹气。无论他怎么说、怎么讲,小公主只要一绕弯子,就将他套了进去,只气得他鼓起了嘴,嘴上几乎可以挂只油瓶。
小公主娇笑道:“你生气的样子真是好玩,我以后一定要想尽法子天天要你生气!”
方宝儿听得更是愁眉苦脸,只见小公主娇小的身子,突然轻盈地一转,便已飘飘然离开了地。
那雪白的衣衫凌空飞舞,有如蝴蝶双翅般,穿着珍珠绣鞋的小脚轻轻一踢,身子突然向那水钵落了下去。
方宝儿吓了一跳,刚想赶过去扶她,哪知她脚尖站在水面的花瓣上,竟站得平平稳稳,舒服自然已极。
碧玉钵中满盛清水,清水浮着桃红色的茶花,花上站着个白衣如雪的小公主,那光景真像是八宝莲池中的九天仙女一般。
方宝儿虽不喜武功,但见了这曼妙的身法、图画般的光景,也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忘形地喝起彩来。
小公主飘身落地,笑道:“这算什么,只不过是最粗浅的功夫罢了,我家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人不会的。”
方宝儿叹道:“这若是粗浅的功夫,江湖中那些自命不凡的武师见了,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小公主道:“原来你也懂武功的。”
方宝儿道:“我虽不懂武功,但好坏还是分得出来的,何况我外公、我爹爹、我妈妈,都是……”
他本待说“都是武林高手”,但想到人家如此年纪,已有如此功夫,她爹爹的武功实是神秘难测,她爹爹更不知道是如何厉害的角色,自己到了这里,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他呆呆地想得出神,小公主却站在他面前,只是不住追问道:“你爹爹、妈妈都是怎么样的?”
方宝儿还未说话,忽然间,这整个屋子都剧烈地震动起来,震得方宝儿一跤跌在地上,吓得面目变色。
小公主娇笑道:“傻孩子,怕什么,来,让我拉你起来。”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将他拉了起来。
◆ 《浣花洗剑录》 第四回 啸傲胜王侯 ◆
哪知方宝儿方自站起,便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道:“不……不好了,天崩地裂,咱们快逃命吧!”
小公主“噗哧”一笑,道:“傻孩子,谁说是天崩地裂?这不过是咱们坐的船碰上岸罢了,你怕什么?”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咱……咱们这是在船上?”
小公主道:“当然是在船上。”
方宝儿道:“既是在船上,为何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我坐别的船,总是被摇得头晕脑胀。”
小公主笑道:“因为这船实在太大了。小船会摇,大船却是不会摇的……喂,请你放开手好么?”
方宝儿这才发觉自己竟还在紧紧抱着人家,连忙松开了手,但怀抱中却似乎仍带着甜甜的温香。
小公主瞪着眼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方才抱着我干什么?”
这句话是方宝儿不久以前说过别人的,哪知此刻却被人说了自己,他涨红了脸,呆在地下,真有些哭笑不得。
小公主大声道:“说呀,干什么?”
方宝儿垂首道:“我……我……”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对,偏偏又无话可答,又着急又难受,几乎掉下泪来。
哪知小公主突又“噗哧”一笑,柔声道:“莫难受,我说着玩的,其实我喜欢你抱我的,抱得好舒服哟!”
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小手,抱住了方宝儿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咭咭地笑着跑开了。
方宝儿望着她飘飘的白衣服,心里甜甜的、酸酸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这滋味自己平生都未感觉过,那真比世上任何滋味都要美妙。
小公主回眸瞧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小脸也变得飞红,跺着脚道:“你坏,你坏死了,我……我再也不要理你……”
这两个孩子心地还是那么纯洁,对男女之情还是似懂非懂、欲语还休,这光景,这滋味,又有谁描叙得出?
只见小公主垂首坐到东面的角落里弄着衣角,方宝儿仰面站在西面的角落里,呆呆地出神。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良久良久……
小公主突然回头道:“喂,你是哑巴么?”
方宝儿想得呆了,还是不开口。
小公主道:“你答应我的事,还有几件没有做?”
方宝儿随口道:“四件。”
小公主露齿一笑,道:“我当你真是哑巴哩,原来你也会说话的。喂,我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宝儿连忙摇头道:“不能说,我不能说!”
小公主红着脸不依道:“说,说,我偏要你说!”
方宝儿讷讷道:“我……我在想……这船既已靠了岸,岸上一定有许多好玩的事,你若能去瞧瞧多好!”
小公主呆了呆,忽然背过身子,再也不理方宝儿。过了半晌,只见她轻轻垂下头,竟似流下泪来。
方宝儿情不自禁赶了过去,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公主咬着嘴唇,跺着脚,甩手道:“走,走开些!”
方宝儿茫然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呀?”
小公主狠声道:“小贼,小坏蛋,我不告诉你,偏不告诉你!哼,你方才原来不是在想我,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说不告诉,其实还是等于告诉了方宝儿,她生气,她流泪,只是因为她方才在想方宝儿,方宝儿却在想上岸的事。
方宝儿叹口气,道:“谁说我不在想你?我时时刻刻在想你,我想你都快想得发疯了!”
小公主破涕一笑,道:“真的?”
方宝儿道:“自是真的。”心里却不禁暗中责备自己:“怎的我出来一趟,到现在也学会骗人了?唉!骗人虽不好,但我为了要她和我一齐上岸,好乘机逃回去,也不得不骗她一次了,何况,我这样骗她,只是为了要她开心,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恶意……”
只见小公主偏着头想了许久,忽又问道:“岸上真的有许多好玩的事么?我……我真想去瞧瞧才好。”
方宝儿大喜道:“咱们这就去,好吗?”
小公主轻轻一叹,幽幽道:“每年到了船快靠岸之际,爹爹就会想个法子罚我五十天不准出房门一步,现在才到第三十一天,我怎能出去。”
方宝儿暗叹忖道:“原来她一生都在船上,竟从未上岸一步,唉!难怪她连男人都只见过爹爹一个!她整日被关在房里,不是读书画画,就是想心思,自是对越是复杂之事知道得越多,对简单之世事一无所知了。”
想到这种生活的寂寞,方宝儿心里不禁大生怜惜,道:“咱们偷偷溜出去,不让你爹爹知道也就是了。”
小公主瞪大了眼睛,骇然道:“那……爹爹岂非要气死了?”她似是从未想到要做违背她爹爹之命的事。
方宝儿道:“你爹爹若是根本不知道,怎会生气?”
小公主只是摇头,方宝儿道:“咱们只出去瞧一瞧就回来,去瞧瞧那红的樱桃、绿的芭蕉、小桥、流水……”
他鼓起如簧之舌,将诗词上读来的美景全都说了出来,其实那海岸之上哪有什么樱桃、芭蕉?
小公主黑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显然已被他说得心动,听了半晌,笑道:“是呀!爹爹若不知道,怎会生气?”
方宝儿笑道:“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一想就会通的。”
小公主听他夸赞自己,心里更是高兴,但口中却故意说道:“我真的聪明么?哼!你一定骗我。我五岁那年,才学会半套剑法,爹爹常骂我笨;我六岁那年……”她说来说去,只是想听方宝儿再夸她几句。
但方宝儿却生怕她将话题岔开,故意装不懂,自管自道:“这门外有人守着么?咱们能不能偷偷溜出去?”
小公主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门外的人多着哩,但……但这屋子有条秘道,可以通向上面的前舱客厅,到了那里,就有法子出去了。”
方宝儿大喜道:“好极了,但……但你爹爹会不会在厅里?”
小公主摇头道:“爹爹整日在书房,我从未见他到过客厅……”缓缓走到一面铜镜前梳起头发来了。
方宝儿着急道:“要走就快走!”
小公主回眸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瞧你这人,咱们要上岸,也得让我先打扮打扮呀,否则怎么见人?”
方宝儿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已是我见到的人中最最美丽的了,根本不用再打扮,也已比别人美得多。”
小公主回嗔作喜,道:“真的么?我……”
方宝儿连忙截口道:“自是真的……秘道在哪里?”
小公主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指了指那低垂着的绣幔。绣幔后果然有道秘门,小公主打开了它,先走了进去,又回首道:“我还是害怕,心跳得好厉害。”
方宝儿连忙想出各种话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