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多心了!”姐姐说,“妇女自卫队的工作,你领导的起来不?”
“凑合子事呗,反正什么也做了,”春儿笑着掏出信来,“你给找个可靠的人捎了去!”
“给谁的信呀?”姐姐问。
“给我姐夫,另外也捎带着芒种。”春儿背过脸去,引逗那个爬在炕上的关东小孩去了。
“那天我公公回来,说起给你寻婆家的事儿来。”姐姐说,“十八九的人了,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儿把脸凑到孩子的脸上说,“这孩子可胖多了,就是不忙。”
“是心里不忙,还是嘴上不忙?”姐姐问。
“两不忙。”春儿站直了身子,面对着姐姐,“我心里着急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呀?”姐姐问。
“姐姐!”春儿庄重热情的说,“你介绍我入党吧,我想当一个共产党员!”
姐姐很高兴的答应了她。
春儿回到家来,热了一点剩饭吃。天黑了,她上好篱笆门,堵好鸡窝,点着小煤油灯,又坐在炕上纺线。
她摇着纺车,很多事情,在她眼前展开,心里很是高兴。
她思想一些关于妇女的问题,她的知识不多,心里只有那些小时听书看戏得来的故事。
在灯影里,她望着墙上那几张旧画儿,丈夫投军打仗去了,妻子苦守在家,并不变心。每一幅的情节,她都懂得,也能猜出那女人说的什么,想的是什么。“可是都没有我们好,我们除了纺线织布,不是还练习打仗吗?”
窗户纸微微的震动,她听见远远的地方,有枪炮的声音。她停下纺车,从炕上下来,走到院里,又从那架小梯子上,爬到房顶上来。
她立在烟突的旁边,头顶上是满天的星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霜雪,落在了屋檐上。东北天角那里,有一团火光,枪炮的声音,越过茫茫的田野。
我们的部队在那里和敌人接火了,她的心跳动着,盼望自己人的胜利。在严寒的战斗的夜晚,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心,通过祖国神圣的天空、银河和星斗,和前方的战士相连在一起。
二十九
不管季节早晚,平原的人们,正月初一这天,就是春天到了。在这一天,他们才能脱去那穿了一冬天的破旧棉袄。
三十晚上,春儿看看没风,就把变吉哥送给她的灯笼,挂在了篱笆门上。回到屋里,她把过年要换的新衣服,全放在枕头边,怎样也睡不着。荒乱年月,五更起的也晚,当她听到邻舍家的小孩放了一声鞭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
她开开房门,点着灯笼,高兴自己又长了一岁。在灯光底下,她看见街上挤满了队伍,在她家门前,有一排人坐在地下,抱着枪枝靠着土墙休息。
家家门口挂起来的灯笼照耀着他们,村里办公的人们全到街上来了,春儿正和战士们说着话,老常迈着大步过来:“春儿,快着点,我们去给队伍号房子!”
“号房子要我去干什么?”春儿说,“又不是给妇女派活儿!”
“什么工作也离不开妇女!”老常说。
春儿跟着他走了几家,动员着人们腾出房子来,老常和房主们说:“腾间暖和屋儿,把炕扫扫,咱们在那里挤插着住两天,也不要紧,叫战士们好好休息休息。人家打了十几天仗,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到现在还水米不曾沾牙,这么冷天,全坐在街上等着哩!”
房主们说:
“你走吧,没错儿!孩子的娘!把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一下,把尿盆子端出来!”
老常说:
“不碍手的东西,就不要动,这个队伍,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他们来到田大瞎子家里,田大瞎子的老婆正看着做饭,好几篦帘饺子放在锅台上,一听说军队住房,慌手慌脚又把饺子端回里间去了,出来说:“真是,过个年也不叫人安生!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怎么能住兵呀,这有多么背兴吧,你说!”
老常说:
“人家军队也有家,出来打仗,还不是为了大伙儿?这时候,还说什么初一十五!”
“你看那屋里不是堆的满满的,插下人去了吗?你当着干部,就一点儿也不照顾当家的?”田大瞎子的老婆抱怨着。
“就是你们家房子多,还拉扯哪个?把东西厢房全腾出来吧,我看四条大炕,能盛一个连!”
老常说着出来,就又到了俗儿家里,她家的大门关的挺紧。老常拍打,喊叫,半天老蒋才开门出来,丧声丧气的说:“老常,大五更里,你别这么砸门子敲窗户,呼卢喊叫的,我嫌冲了一年的运气!”
“来了军队!”老常大声说,“叫你腾一间房子!”
“我家又不开店,哪来的闲房子?”老蒋说。
“你满共两口人,怎么着腾挪不开呀?”老常说,“叫俗儿并并!”
“你们来的不巧,”老蒋说,“俗儿半夜里就占了房!”
老常一怔。春儿说:
“怎么先前一点不显,也没听见说过呀?”
“你一个闺女家,什么事也得去报告你?”老蒋说。
“我不信。”春儿说着就往院里走。
北房三间,俗儿那一间暗着,窗户上,遮着大厚的被子,春儿站在窗户下听了听,俗儿正紧一声慢一声的在炕上哼哼。“怎么样?”老蒋笑着说,“没骗你们吧,要不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住间房那算什么哩!”
“我就是不信!”春儿想了一想,说着就要推门,老蒋一把拦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像个姑娘的来头吗?你不能进去,刚下生的孩子,见不得阴人,再说,那是什么好味气儿呀?”
春儿不听他,硬推开门进去,从口袋里掏出洋火来,点着梳头匣上刚刚吹熄的灯,伸手就向俗儿的被窝里一摸。俗儿一撩大红被子坐起来,穿着浑身过年的鲜亮衣裳,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老常在一边说:“这是一个话柄儿:老蒋的闺女占房,根本没有那么一档子事!”
老蒋对于俗儿这一笑,非常不满,只好红着脸说:“叫军队来住吧,咱们这人家,什么事儿也好办!”
号好了房子,太阳就出来了,春儿回到家里,看见有一匹大青马系在窗棂儿上。
“谁的马呀?”她说。
“我的!”从她屋里跑出一个年轻的兵来,就是芒种。
春儿的脸红了。
“怎么你出去也不锁门?”芒种问。
“街上这么多的队伍,还怕有做贼的?”春儿笑着说,“你有了马骑,是升了官儿吗?”
“不知道是升不升,”芒种说,“我当了骑兵通讯班的班长。”
“我去打桶水来饮饮它吧!”春儿说,“你看跑的四蹄子流水!”
“不要饮,”芒种说,“叫它歇歇就行了,我还要到别处送信去哩!”
“那我就先给你煮饺子去,”春儿在院里抱了一把秫秸,“你一准还没有吃饭。”
芒种跟进来说:
“上级有命令,不许吃老百姓的饺子。”
春儿说:“上级批评你,我就说是我愿意叫你吃!”
煮熟了,她捞了岗尖的一碗,递给芒种说:“这回打仗打的怎么样?”
“在黄土坡打了一个胜仗,得了一些枪枝。”芒种说,“敌人增了兵,我们就和他转起圈子来,司令部转移到你们村里来了,吃过饭,你看看我们的吕司令去吧!”
“我怎么能见到人家?”春儿说,“我姐夫哩?”
“我们还住县城里。”芒种说。
“高疤哩?”春儿又问。
芒种说:
“也在队上,这回打仗很勇敢,看以后怎么样吧。”
芒种吃饱了,放下碗就要走。春儿说:
“等一等,小心叫风顶了。”
“当兵的没那么娇嫩。”芒种说着出来,解开马匹,牵出篱笆门,窜了上去,马在春儿跟前,打了几个圈儿。
“你怎么这么急呀,”春儿说,“我还有话和你说哩!”
“什么话?”芒种勒着马问。
“过了年,你多大了?”春儿仰着头问。
“十九岁了,”芒种说,“你忘了,咱两个是同岁?”
“你长的像个大人了哩!”春儿低下头来说。
“在队上人们还叫我小鬼哩!”芒种笑着说,“我们年轻,要好好学习哩!”
“我能到军队上去吗?”春儿问。
“怎么不能,要那样才好哩!”芒种把缰绳一松,马从堤坡上跑开了。
三十
春儿想到街上玩玩,今年的大街上,显着新鲜,在穿着红绿衣裳的妇女孩子中间,掺杂着许多穿灰棉军装的战士。战士们分头打扫着街道,农民和他们争夺着扫帚,他们说什么也不休息,农民们只好另找家什来帮助,子午镇从来没有这么干净整齐过。
十字街口,有几个战士提着灰桶,在黄土墙上描画抗日的标语,高翔引逗着一群小孩子唱歌,这一群孩子,平日总玩不到一块儿,今天在这个八路军面前,站的齐齐整整,唱歌的时候,也知道互相照顾。
在那边,有一个高个儿的军人,和农民说话,眼睛和声音,都很有神采。衣服也比较整齐,他多穿一件皮领的大衣,脚下是一双旧皮鞋。
有一个妇女小声告诉春儿说:
“那就是吕正操!”
春儿远远的站住,细细打量人民自卫军的司令员,说起来,这也是她的上级呀,想不到这样大的人物,能到子午镇来。
吕司令和农民们说,破路的工作,做的不彻底。这样小的壕坑,只能挡住拉庄稼的大车,挡不住敌人的汽车和坦克,必须把大道挖成深沟,把平原变成山地。又问村里人民武装自卫的情形,农民们说:“都成立起来了,人马也整齐,就是缺少枪枝,吕司令!
你从队伍上匀给我们一点吧,破旧的我们也不嫌。”
吕司令答应了这个要求,春儿一高兴,觉得自己也该上前去说两句话,她慢慢走到吕司令的身后边。
“春儿来干什么?”一个年老的农民说,“也想要点东西?”
吕司令转过身来,看见了这个女孩子。在冀中,他遇见过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她们的要求更不好驳回。
“我是这村的妇女自卫队的队长。”春儿立正了笑着说。“我把枪枝送给村里,自然也有你们的份儿。”吕司令说。“除去这个,我还有个要求。”春儿说,“我们不会排操打仗,吕司令教教我们吧,我就去集合人!”
“等明天吧,我派一个连长来教你们。”吕司令笑着说。
“军队上要女兵不要?”春儿问。
“你愿意去打仗?”吕司令笑着说,“现在还没有招收女战士,我们政治部成立了一个剧团,你要是喜欢演戏唱歌,可以去报名。”
“俺不学那个!”春儿转身跑到妇女群里去了,妇女们都冲着她笑。
这天晚上,在村西大场院里,开了一个军民联欢晚会,五龙堂的老百姓也赶来了。吕司令、高翔在会上讲话,动员人民,政治部的火线剧团演出了节目。春儿和秋分,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看,高庆山和芒种也从城里赶来了,拉着马站在群众的后面。戏出都很简单,春儿第一次看到日本鬼子的形状。
子午镇的鼓乐,也搬到台上响动了一阵,又把军属高四海大伯拉上去,请他演奏大管。老人望着台下这些军队和群众,高兴极了,他吹起大管来,天空的薄云消失,星月更光明,草木抽枝发芽,滹沱河的流水安静,吹完了,人人叫好。他接着做了一番抗日的宣传,最后大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天下!”
春儿和秋分也觉到:今天这才是自己的大会,身边站立着自己的人,听的看的也都是自己心爱的戏文。
三十一
目前,从五台山开始的,以阜平城为中心的,晋察冀抗日民主根据地已经形成了。冀中区中心十几县的抗日政权,渐渐健全起来;边缘地区自发的抗日武装,还在加紧的整编着。
冀中区行政公署正在积极筹备。人民自卫军的司令部和政治部住在子午镇,这一带村庄就成了冀中区抗日战争的心脏,新鲜的有力的血液,从这里周流各地。每天,有从远地来汇报工作的,有出发到边缘检查的,有边区来传达命令的,子午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抗日的人员。车辆马匹不断的从这里经过,输送着枪枝子弹和给养。现在,这个村庄,是十分重要,也十分热闹了。惊蛰以后,夜里落了一场春雨,早晨就晴了,杨花飘落着,柳树发芽,田地里到处是潮湿的黄绿的颜色,特别是那些柳树,嫩枝在风里摇摆,好像是要把它那枝叶的颜色,扬送到天空里去。这样早,战士们就换上单军装,军装也是黄绿色。骑马的通讯兵,从子午镇街里跑出来,在反浆的松软的大道上奔跑。场院里,河滩上,是战士练兵的歌声。
各村正做着拆城的准备工作。春儿头一天晚上,拿一把小笤帚放在碾台上,占好碾子,打早起插上一条新榆木推碾棍,推下了自己半个月的吃喝,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五龙堂和子午镇的民工,编成了一个大队,她和姐姐约好,到那天一块儿进城。
进城的日期决定了,是三月初一。头一天晚上,春儿就背上粮食,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跑到姐姐家去,她的心情不像是去工作,倒有点儿像去赶庙会。早晨起来,高四海在堤坡上,拾掇好一辆手推的小土车,把拆城的家具、伙食,还有那个东北小孩儿,捆在上面,车前系上一条长长的绳儿,叫春儿和秋分替换拉着,老人驾起绊带,吱扭吱扭的奔城里来了。
各村的人马车辆,全奔着城里去,在一条平坦的抄近的小道上,手推的小车,联成了一条线,响成了一个声音,热烈的做着比赛。高四海下身穿着棉裤,上身只穿一件破单褂,脊背上流着汗。春儿肩上搭一条毛巾,脸胀得通红。路过高坡,老人叫春儿把绳拉紧,下坡的时候,就叫她松下来。
一进西关,买卖家和老百姓全挤到街上来看热闹,县政府已经分别给民工们预备好了下处,春儿和秋分一家就住在城根一家小店里。
吃过中午饭,大家就背上家具跑到城上去看本村本组的尺丈去了,子午镇和五龙堂分了西北城角那一段,外边是护城河,里边是圣姑庙。李佩钟同着几个县干部,分头给围在城墙上的民工们讲话。李佩钟来到春儿她们这一队,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台上说:“乡亲们:我们要动工拆城了,不用我说,大家全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好好的城墙拆掉?我们县里的城墙,修建一千多年了,修的很好,周围的树木也很多,你们住在乡下,赶集进城,很远就望见了这高大的城墙,森阴的树木,雾气腾腾,好像有很大的瑞气。提起拆城,起初大家都舍不得,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东西,这是祖先遗留给全县人民的财产,可是我们现在要忍心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