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舍不得,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东西,这是祖先遗留给全县人民的财产,可是我们现在要忍心把它拆掉,就像在我们平平整整的田地里,要忍心毁弃麦苗,挖下一丈多深的沟壕一样。这是因为日本侵略我们,我们艰苦的进行战争,要长期的打下去,直到最后的胜利。我们一定要打败日本,一定要替我们的祖先增光,为我们的后代造福。我们现在把城拆掉,当你们挖一块砖头、掘一方土的时候,就狠狠的想到日本吧!等到把敌人赶走,我们再来建设,把道路上的沟壕填平,把拆毁的城墙修起!”
“到那时候,太平了,还修城干什么?把它修成电车道,要不就栽上花草,修成环城公园!”变吉哥到过大城市,忽然想到这里,就打断了县长的讲话。
“先说眼下吧,”挤在前面的、子午镇的民工队长老常说,“把这玩意拆了,平平它,不用说别的,栽上大麻子,秋后下来,咱两个村子吃油,全不遭难了。可是这些砖怎么办呢?”“这些砖拆下来,”李佩钟说,“哪村拆的归哪村,拉了回去,合个便宜价儿,卖给那些贫苦的抗属,折变了钱,各村添办些武器枪枝!”
“好极了!”群众喊着,“干吧,一句话,一切为了抗日!”
大家分散开,刚要动手,沿着城墙走过三个穿马褂长袍的绅士来,领头是李佩钟的父亲大高个子李菊人。他们手里都玩着一件小东西,李菊人手里是两个油光光的核桃,第二个是红木腰子,第三个是黑色的草珠子。他们向前紧走两步,一齐把手举起,里外摇摆着,对群众说:“且慢!我们有话和县长说。”
李佩钟站在那里不动,三个老头儿包围了她,说:“我们代表城关绅商,有个建议,来向县长请示!”
“有事情,回头到县政府去谈吧,我现在很忙。”李佩钟说。
“十分紧迫哩,县长!”拿腰子的老头儿说,“我们请你收回拆城的成命。”
“什么!你们不赞成拆城?”李佩钟问。
李菊人上前一步说:
“古来争战,非攻即守,我们的武器既然不如日本,自然是防守第一。
从县志上看,我县城修在宋朝,高厚雄固,实在是一方的屏障。县长不率领军民固守,反倒下令拆除,日本一旦攻来,请问把全县城生灵,如何安置?”
李菊人领了半辈子戏班儿,不但他的见识、学问,全从戏台戏本上得来,就是他的言谈举动,也常常给人一个逢场作戏的感觉。全县好看戏的人差不多全认识他,民工们扛着铁铲大镐围了上来。
“我们不是召集过几次群众大会,把道理都讲通了吗?”李佩钟说,“那天开会你们没参加?”
“那天我偶感风寒,未能出席。”李菊人抱歉的说。
李佩钟说:
“我们进行的是主动的游击战,不是被动的防御战。拆除城墙,是为了不容进犯的敌人,在我们的国土上站脚停留。”“那可以进行野战,”李菊人截住说,“昔日我轩辕黄帝,大败蚩尤于涿鹿之野,一战成功,这是有历史记载的,可从没听说拆城!”
李佩钟说:
“抗日战争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艰难困苦的战争,这战争关系整个民族的生死存亡,这战争由革命的政党领导,动员全体人民来参加。很多事情,自然是旧书本上查不出来的。”
“把城墙拆掉了,城关这么多的老百姓到哪里去?”拿草珠子的老头儿鼓了鼓气问。
“假如敌人占据这里,我们就动员老百姓转移到四乡里去,给他们安排吃饭和住居的地方。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会同敌人住在一起。”
“那样容易吗?”李菊人说,“城关这些商家店铺,房屋财产,谁能舍得下?”
“是敌人逼迫着我们舍得下,”李佩钟说,“看看我们那些战士们吧,他们背起枪来,把一切都舍弃了!这年月就只有一条光荣的道路,坚决抗日,不怕牺牲!”
“我也是为你着想,”李菊人降低声音说,“你是一县之长;你领导着拆毁了县城,将来的历史上要怎样记载呢?”
“历史上只会记载我们领导着人民,艰苦奋斗的战胜了日本侵略者,不会记载别的了。”李佩钟说,“对!每个人都想想历史的判断也不错!”
三个老头儿还要麻烦,群众等不及了,乱嚷嚷起来:“这点儿道理,我们这庄稼汉们全捉摸透了,怎么这些长袍马褂的先生们还不懂?别耽误抗日的宝贵时间了,快闪开吧!”
他们一哄散开,镐铲乱动,尘土飞扬,笼罩了全城,三个老头儿赶紧躲开,除去李菊人,那两个还转回身来,向县长鞠躬告别,从原道走回去了。
一路走着,拿草珠子的老头儿感叹的说:“我们每天起来,连个遛画眉绕弯儿的地方也没有了!”
拿腰子的说:
“李老菊吊嗓子的高台儿也拆了哩!”
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
三十二
三个老头儿从城墙上下来,到了李菊人的家里,一进院子就听见李菊人的女人正在屋里唱《玉堂春》。
李菊人的宅院,有些没落地主的性质。大门的黑漆剥落了,影壁前面的养鱼缸里,栽种着几棵大葱,也早就冻干。正房窗台前面,原有两棵高大的石榴树,因为冬天没人养护,死了一棵。进屋里,是一股强烈的发霉的羊肉馅味,一撩门帘,这个唱戏出身的、李菊人的小婆儿,李佩钟的母亲,正坐在炕当中包饺子,她的艺名叫郭雁声。
她的两手粘着面,身子前面的案板上摆满了面剂、肉馅、蒜皮和葱头。
她不过四十岁,长的少像,脸蛋儿很白。她盘着腿儿坐着,绣花的红缎子鞋尖儿,从屁股两边露出来。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呀,我一帘饺子还没捏满哩!”她望着三个老头儿笑着说。
“别提了,快打点水擦擦脸!”李菊人说,“不光碰了一鼻子灰,还弄了一身土!”
“煤火上铜壶里是热水,你自己倒吧!”女人说,“你们见到佩钟吗?”
“见是见到了,”拿腰子的老头儿说,“所请一概不准!”“怎么样,我猜的不错吧,”女人笑着拍拍手上的面,“那小妮子邪性着哩!”
“我们当时把你也搬去就好了,”老头儿又说,“当娘的说说她,或者有点儿效力!”
“我去了,还不是一样晾着,”女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还管的了谁呢?比如说我吧,九岁上就叫人卖到戏班子上,到眼下爹娘连个音信也没有!”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别倒那千年的布节万年的穗子了,”李菊人擦完脸说,“我们出了正月,就安排着到北京去住,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那里不是叫日本占了?”女人说,“躲都躲不及,还往老虎嘴里送食儿去!”
李菊人说:
“那里有日本,这里有八路军,全不大好受,两头儿挤,我看还是到北京松快点。咱们把这里的铺子合对了,把家里的东西变卖变卖,到北京混他两年,那里有钱的人多,不像这里,什么事儿也找到咱头上,光这个合理负担就够呛!住在北京,实在混不住了,你还可以搭个班唱两天戏!”“老的快没牙了,谁还爱听你唱戏哩!”女人说,“这么大的过活,就扔下不管?看看风头儿,再搬舵吧!”
“按说哩,佩钟在这里边,我不该讲,”拿腰子的老头儿说,“别看他们胡闹,长的了吗?”
“别提那妮子,”李菊人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石头缝儿里爆出来的!不怕闹的欢,就怕拉清单,你说的对!”
“那你们就别愁了,”女人说,“快帮我捏饺子吧!”“我们还有事儿,”拿草珠子的老头儿说,“要不,你就还接着唱你的《玉堂春》,我们三个坐在这里审你!”
“呸!回家审你太太去吧,问她这几天跟谁过来着?”女人笑着说。
三个绅士继续讨论关于拆城的对策。拿草珠子的说:“看这样,他们是不守这县城了。那些穷光蛋,没家没业的人们,可以跟他们打游击去,你说我们这些户,搬不动,挪不动的,到底怎么办呀?”
“不搬!”拿腰子的说,“这有多么干脆。”
“你不搬,他就说你是汉奸,这名帖儿可不大好听!”拿草珠子的说。
“到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早跑到哪里去了,还顾上叫这叫那哩!”拿腰子的说,“目前是怎么想法不叫他们拆城,拆城对咱们终归不利!”
“已经在那里扑腾着拆了,还有什么办法?”李菊人说。
“显个灵验给他们看!老百姓一害怕就拆着没劲了。”拿腰子的小声说。
“叫谁显灵验呢?”李菊人问。
“我们分头去进行,”拿腰子的对拿草珠子的说,“你到圣姑庙,叫老道姑在这两天里使个招儿,迷惑那些乡下来的妇女们,我和老菊去西关天主堂找外国神父,也叫他想个法子,威吓那些男人小伙子们!你们看怎样?”
“真乃妙计!”李菊人说着就又和他们出去了。
“你们造罪吧!”女人回脸对着窗户上的小镜儿说。
圣姑庙在北门里,这是一座工程浩大的庙宇,修在一座极高的土台子上,有一百零八级白石的阶梯。河北省流传王莽赶刘秀的故事,说赶到这里,看看拿住,圣姑正在井口打水,放过刘秀,摘下头上的簪子一划,就地成了一条大河,就是现在的滹沱河。是一段形式美丽的传说,封建统治者利用了这个传说,鼓励了这个迷信。圣姑庙因为修建的庄严,粉画的秀丽,远近朝拜,香火很盛。圣姑的塑像,就是一个精采出众的艺术作品,老百姓认定这是圣姑的真身,她那灵活的富于情感的眼睛,注意和安慰了每个膜拜的人。
庙里的道姑,又多方面铺张,给圣姑安排了婆家娘家的谱系,她是受婆婆虐待的,娘家是河北里河村一个贫苦的农家,每年夏天,里河村的群众,要迎接圣姑过河歇伏。
妇女们特别迷信圣姑,因为她出身贫苦并且受婆婆虐待。加上这一带,旱涝连年,兵灾不断,在那黑暗的年月,圣姑庙就成了附近几县妇女信仰的寄托。
关于西关的天主教堂,也有一段传说,不过是悲惨一些罢了。义和团事件的第二年,两个外国教士来到这个县城,看好一家小店,要强买这片庄基,并且打伤了那年老的店主。附近的农民,激于一种崇高的情感,背上火枪火炮来帮助,他们在西关的土寨后面,和鬼子调来的洋枪队开了火,整打了三天三夜,没让他们进来,农民的妻子儿女来往运送着火药和饭食。县知事出卖了抗战的志士,叫马快手在背后夹击,农民们失败了,洋鬼子进城,杀死了那老店主和七个不离寨墙的青年农民,没等扫清他们的血迹,外国人就强迫着居民替他们修盖起教堂,安上了十字架。
自然,以后这教也传布开了,附近很多农民也在了教。可是,他们忘不了这段经过,五十岁上下的人,都还记得死者的姓名和容貌,能演说当时火热的场面和悲惨的结局。大涝之年,寸草不收,外国人弄些高粱来,设粥厂,每个人赈济几斤山药,农民们就在了教,他们不明教义,一般的都说在的是山药教。
抗战刚刚开始,农民们也曾向圣姑庙和天主堂求助,天主堂只答应他们,日本人来了,教友可以进教堂避难,但是不久就听说日本人打进了正定的教堂,还强奸了修女。至于圣姑庙上的道姑,就只能说这是劫数,圣姑也到峨眉避难去了。
当时的农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坚决的走上抗日的道路,并且建立了政治信仰。
三十三
很快,周围城墙的垛口就拆的不见了。子午镇民工队,并起大沙篙,斜倚在城墙外面,妇女们把送过来的砖,一个连一个滑到护城河外面的平地上去,那里的老年人们垒了起来,叫大车拉走。
城墙上有一层厚厚的石灰皮,很不容易掀起,大镐落在上面,迸起火星儿来,震的小伙子们的虎口痛。后来想法凿成小方块,才一块一块起下来。
李佩钟也挽起袖子,帮助人们搬运那些灰块,来回两趟,她就气喘起来,脸也红了,手也碰破了。
“县长歇息歇息吧!”挑着大筐砖头的民工们,在她身边走过去说,“你什么时候干过这个哩!”
“我来锻炼一下!”李佩钟笑着说,用一块白手绢把手包了起来,继续的搬运。看见春儿也挑着一副筐头,她说:“春儿,给我找副筐头,我们两个比赛吧!”
“好呀!”春儿笑着说,“识文断字,解决问题儿,我不敢和你比,要说是担担挑挑,干出力气的活儿,我可不让你!”
她们说笑着,奔跑着,比赛着。男人们望着她们笑,队长老常督促说:“别光顾的看了,快响应县长的号召,加油吧!”
只要有女人在队伍里严肃的工作,这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动员。男人们,镐举的更高,铁铲下去的更有力量,来回的脚步更迅速了。
春儿年轻又有点调皮。她只顾争胜,忘记了迁就别人,她拉扯着李佩钟,来回像飞的一样,任凭汗水把棉袄湿透,她不住的叫着刺激性的口号:“县长,看谁坐飞机!你不要当乌龟呀!”
李佩钟的头发乱了,嘴唇有点儿发白,头重眼黑,脊梁上的汗珠儿发凉。两条腿不听使唤,摇摆的像拌豆腐的筷子。“春儿!”老常劝告说,“叫县长休息休息,她不像我们,就这么一骨突一块的活儿,有多少公事等着她办理呀!”
春儿才放下担子,拉着李佩钟到姐姐那里,喝水休息去了。
民工队里也有老蒋,他斜了李佩钟一眼,对人们小声说:“你们看看:哪像个县长的来头儿?拿着一个大学毕业的学生,城里李家的闺女,子午镇田家的儿妇,一点儿沉稳劲也没有!整天和那拾柴挑菜的毛丫头,在一块儿瞎掺伙!”“这样的县长还不好?”和他一块担砖的民工说,“非得把板子敲着你的屁股,你才磕头叫大老爷呀?”
“干什么,就得有个干什么的派头,”老蒋说,“这么没大没小的,谁还尊敬,谁还惧怕?这不成了混账一起吗?”“什么叫新社会哩?”那个民工说,“这就是八路派。越这样,才越叫人们佩服。过去别说县长,科长肯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块土里滚、泥里爬吗?顶多,派个巡警来,拿根棍子站在你屁股后头,就算把公事儿交代了!现在处处是说服动员,把人们说通了说乐了,再领着头儿干,这样你倒不喜欢?”“我不喜欢,”老蒋一摇头,“总觉着没有过去的势派带劲,咱们拿看戏做比: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