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像一位将军。鹿钟麟到了会场上,由四五个随从搀扶下马来,他坐在台上,吸的香烟和喝的水,都是马背上驮来。休息老半天,才慢慢走到台边上讲了几句话,有四个秘书坐在他后边记录着。
因为态度过于庄严,声音又特别小,他讲的话,群众一句也没听懂。
群众被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吸引着,从十八里地以外跟来看热闹的老蒋挤到他女儿的身边,小声问:“俗儿,讲话的那是谁呀?”
“鹿主席!”俗儿小声答应。
“他讲的什么?”老蒋说,“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呀?”“人家是个大官儿,”俗儿说,“要叫你也能听懂,还有什么值重?”
“对。”老蒋点头儿,“就得是这样。不能像高翔他们一样,蚂蚱打嚏喷,满嘴的庄稼气,讲起话来,像数白花菜一样。喂,你说人家刚才喝的那是什么水呀,怎么老远里看着黄橙橙的!”
“花露水。”俗儿说,“你看那瓶瓶儿多好看,拿回家去点灯多好呀!”
鹿钟麟讲完,是张荫梧讲。这个总指挥,用一路太极拳的姿势,走到台边上。他一张嘴,就用唱二花脸的口音,教训起老百姓来,手指着县政府的影壁墙说:“谁出的主意?带那么个尾巴干什么?添那么些个扯鸡巴带蛋的零碎儿有什么用?”
“什么尾巴?”台下的群众问。
“那个标语!”张荫梧大声喊叫,“欢迎鹿主席——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句完整的话。
干什么还加上个‘抗战到底’四个字!”
“你们不抗战到底呀?”群众在台下说,“你们没打算长住呀?喝完那带来的瓶瓶里的水,你们就往回走吗?”“混账!”张荫梧喊,“在我面前,没你们讲话的权利!”
“你八个混账!”群众也喊叫起来,“我们认识你!”
“把‘抗战到底’四个字儿给我擦掉!”张荫梧拧着粗红的脖子退到后边去。
高翔到台边上来,他说:
“我们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四个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不要淋着雨赶来欢迎你们了!”
“对呀!”台下的群众一齐鼓掌叫好。
“我们欢迎你们抗战,抗战是光荣体面的事情。”高翔说,“虽然在去年七月间,你们一听到日本的炮声就逃走了,我们还是欢迎你们回来,我们还是希望你们抗战到底!”
“报告主席,我讲几句话!”在群众中间,有一个女孩子举起手来,高翔和台下的群众,一齐鼓掌欢迎她。
她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推到脊背上去。细小的雨点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又滴落到她的肩上。淋湿的小衭袄紧贴着她的身体,站在台前,她把胸脯挺得很高。她说:“我是子午镇的人,我叫春儿。我是一个没依没靠的穷孩子,现在是我们村里妇女自卫队的指导员。我愿意在今天这个会上讲几句话。”
女孩子的热烈的真诚的声音,使台下上万人的会场安静下来,人们可以听见,春天的雨点落在树枝草叶上的声音。“这才过了半年多。”春儿说,“什么事情我们也记得。在去年秋季儿大水漂天的时候,听见日本人的炮响,官面和军队,有钱和有势力的人都往南逃跑了。这些人,平常日子欺压我们,临走拐带着枪枝和钱粮。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当时都说:等死吧。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中国不会亡国,八路军过来了,这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八路军来了,给我们宣传讲解,我的心才安定下来,才觉得眼前有了活路。坚决抗日!我们老百姓动员起来,武装起来,我们成立了农救会,妇救会,我们站岗放哨。破路拆城,我们学习认字,我们实行民主。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想:我们将来有好日子过。我们把日本鬼子赶走了,也不叫那些混账东西们再来压迫我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投降派!”
群众随着她高举的小拳头呼喊,她从台上跳下来,腰里的手榴弹碰的小洋铁碗叮当乱响,跑到她村的队伍里去。
接着由高庆山指挥,在跑马场里,举行了全县男女自卫队的会操和政治测验。高翔请鹿钟麟和张荫梧参加检阅,虽然一切成绩都很好,这两位官长,像土地庙门口的两座泥胎,站立在台上,却满脸的不高兴。
“半年以来,群众在武装上,在思想上,都进步很快。”高翔说,“这是我们国家,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强有力的保证!”
两位官长没有说话。
“张先生在事变以前,不是也训练过民团吗?”高翔又问张荫梧,“那时的情形和眼下不同吧?”
“不同。”张荫梧说。他招呼了鹿钟麟一声,就命令手下人把马匹拉过来,气昂昂的跳上马去走了。
“不远送!”群众说笑着,继续进行检阅和测验,春儿带来的自卫队,表演的顶出色。
检阅完了,人们要回去的时候,李佩钟跑过来,叫住了春儿。
“什么事儿呀?”春儿笑着问。
“有句话和你说。”李佩钟拉着她走到广场前边的一棵小槐树下面说,“好久看不见你,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春儿笑着,一边扬着手冲着她的姐妹们喊:“你们头里先走吧,一会儿我赶你们去!”
“这些日子,你在家里净干什么?”李佩钟问。
“不得闲儿,正赶着给军队做鞋。”春儿说。
“上识字班没有?”李佩钟问。
“上哩。”春儿说,“我们村里住着队伍,有个女同志给我们讲书,人们上学的心可盛哩,到的可齐截哩!”
“认识多少字了?”李佩钟问。
“说不上来。”春儿说,“反正课本上的字都学会了。”
“田耀武回到你们村里了?”李佩钟一下转了题目。“嗯。”春儿说,“什么你们村里呀,不也是你的家吗?”
“你把这个带回去,”李佩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交给田耀武。”
“什么信呀?”春儿拿着信问。
“你不是认识很多字儿了吗?”李佩钟笑着说,“又没有封着口儿,你自己看吧。”
“我不看你们的私信。”春儿笑着把信塞进挂包里。“不是私信。”李佩钟严肃的说,“是个通知,我要和他离婚了。”
遇见这种事儿,春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呆了一会儿她说:“李同志,还有别的话没有?我该追她们去了。”
李佩钟送她,从拆平的城墙上绕到西关来。天气放晴了,天空跑着云彩,地基上长着一团团的野菜,黄色的小花头顶,吊着水珠儿。
在西关头起分别的时候,春儿觉得应该安慰安慰女县长,她腼腆的说:“李同志,这以后你就好了!”
说完,她就转身跑到堤坡下面去,遍地是长高的麦子,春儿跑在小道上,像在大海里浮游。白色的云朵掩过太阳,金黄色的跳跃的阳光,从天边那里一直铺到她的身上来。她周围的小麦,乱摇摆着身子。
李佩钟站在高坡上望着她。在年龄上,两个人只差七八岁,应该庆幸,从今以后,不会再有种种苦痛,沾染一个女孩子的心了。
四十
春天,把新鲜的色彩和强烈的情感,加到花草树木的身上和女孩子们的身上。春儿跑了一阵,看看还是追赶不上队伍,就慢慢的走起来。小道两旁,不断有水车叮当响动。有一个改畦的女孩子,比春儿稍微小一点,站在那里,扶着铁铲柄儿打盹。水漫到小道上来了,那匹狡猾的小驴儿也偷偷停下,侧着耳朵,单等小主人的吆喝。
“喂,开了口子了!”春儿站住,叫醒那女孩子。
女孩子一楞,睁开眼四下里看了看,笑着跑过来,慌忙把水堵住,一边吆喝动牲口,一边看着春儿身上的枪枝手榴弹说:“检阅完了吗?哪村的第一呀?”
“我们的第一,”春儿说,“四区子午镇!”
“我们村里第几呀,小王庄?”改畦的女孩子指一指身后的村庄。
“小王庄?”春儿仰脖儿想了一想说,“我记不清了,反正不大靠前吧!”
“丢死人了!”改畦的女孩子使劲儿挖开一个畦口,把水引进去,说,“去的时候敲锣打鼓,我看怎么着回来见人吧。”
“你怎么不去?”春儿说,“你不是妇女自卫队员吗?”“为什么不是?”
女孩子说,“我要是去了,就不能落个这样。是我爹不让我去,他叫我浇园,他是个出名儿的老顽固!”“下次检阅的时候,你务必去吧!”春儿安慰她说,“可热闹哩!”
“就是吧!”女孩子笑着说,“等几天,咱姐妹两个在大会场上见面儿吧!
这么热天儿,你不喝口新井水,歇息一下再走吗?”
“喝口就喝口,”春儿跑到井边上,扎下脖子喝了一阵凉水,直起身来擦擦嘴儿,在小驴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才走开了。
一路上,红皮的枣树枝上,吐出嫩芽儿来,葫芦蔓儿,刚刚爬到架边上,就仰起头来,开了第一朵花。一只怀孕的野兔儿,在麦垄儿里悄悄的跑过,从山地飞到平原来的蓝靛儿鸟,在一片金黄的菜子地里一起一落。
春儿也忽然困倦起来。她靠着道边一棵大柳树坐下,眼皮打起架来了。
这地方离黄村不远,野地里,有几个小孩子,追赶一只虎不拉鸟儿。
他们估计虎不拉儿要在这独棵柳树上落脚,一个小孩子就提着拍网奔这里跑来。这孩子长的像个小墩子鼓,来到树下,呼哧呼哧的,在拍网的信子上套上一个大蝼蛄,就往地下一按,正按在春儿的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呀?”春儿一惊睁开眼,紧紧抱着她的枪枝。
小孩子说:
“你挪挪地方睡去吧,我要在这里下网!”
“我碍着你下网了吗?”春儿揉着眼,不高兴的说,“吵了人家的觉,还叫人家给你挪地方!”
“这是我们黄村的地方,”小孩子说,“要睡觉到你家炕头儿上睡去!那里没人撵你!”
“你这孩子说话儿怎么这么霸道?”春儿说,“就分的那么清楚呀?我们不都是中国人呀?我们不都是为了打日本吗?”“你没有我们老师讲的好。”
小孩子一擦鼻子,“快点儿动动吧,鸟儿就要飞过来了!”
春儿勉强站起来,把枪使劲往肩上一抡,虎不拉儿飞过来,刚要落树,吃了一惊,一展翅儿,像箭一样飞到崔家老坟那里去了,小孩子跺起脚来,那几个也围上来叹气,春儿说:“抗日时期,你们不好儿上学,却满世界跑着玩儿!”“跑着玩儿?”小墩子鼓儿说,“我们这是练习打游击战,看看就要把全部敌人,包围歼灭在这棵柳树下面,想不到完全叫你给破坏了!你是哪村的?干什么背着枪?有通行证吗?”
“没有。”春儿掏掏挂包和口袋儿,笑着说。
“那就到团部去吧!”小墩子鼓儿镇静的说。
“什么团部?”春儿忙问。
“黄村儿童团团部。”孩子们说着围了上来。
春儿有些着慌,她赶紧解释,说是参加检阅去来,小墩子鼓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和队伍一块行动?不是打算开小差,就是犯了自由主义。”
叫他们逼的没法儿,春儿打算到村里去,这时通城里的道上,跑来一匹马,骑马的战士,一会儿把身子贴在马上,一会儿又直起来,用力抖动着缰绳,孩子们都转过身去看了,春儿早笑的张开了嘴儿,认出那是芒种。
芒种跳下来,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儿,说:“小同志,你们不认识她呀,今天全县妇女自卫队检阅,她考的第一名!”
“看不透。”小墩子鼓儿说,神色上已经对春儿表示着尊敬。
“我给她证明,”芒种笑着说,“把她交给我吧!”“那没有问题,”小墩子鼓儿说,“我们认识你。不过我们要给这位女同志提个意见:你在全县的检阅上,考了第一,这自然是好,可是根据刚才的事实,你还有两个缺点。”
“哪两个缺点?”春儿问。
“第一,脱离队伍,单独行动,这证明你的组织观念不强;第二,带着武器,在大道旁边睡觉,这证明你的警惕性不高。站在同志的立场上,我们提出这两点意见,不知道你虚心不虚心,接受不接受?”
“接受,我虚心。”春儿笑着和芒种走了。
走出了一截,芒种说:
“你是在那里等着我吗?”
“闲话!我怎么知道你来哩?”春儿说,“是和李县长说话儿耽误住了,又叫这群孩子们缠了一阵。你这是干什么去?”
“给司令部送信。你累了,骑上去吧。”芒种把马拉祝“过了村儿吧!”春儿笑着说。
过了黄村,就着崔家老坟旁边的石头人儿,芒种把春儿扶上马去,春儿试着叫马跑了几步,震的肠子肚子生痛,赶紧停下来。
“你应该习练习练,”芒种赶上去给她拉着缰绳说,“用时不当,当时不用,多学一桩本领,又不担什么沉重。”
“怎么这样颠的慌呀?”春儿皱着眉说,“我在上面坐不祝”“骑几遭就好了,”芒种说,“身子放活一点儿,不要光叫马随你,你也要随着它一点儿。”
到了子午镇村边,春儿笑着说:
“站祝我下去吧,你骑上办你的公事儿去。”
她从马上跳下来,两腿酸痛,一拐一拐的走,在快进街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邻舍家的老大娘。大娘从地里回来,提着满满的一毛篮野菜。里面有马勺菜、老鸹锦、乍乍菜和苣苣菜。
“大娘!”春儿说,“又到哪里弄了这么些新鲜菜儿来?”“在崔家老坟那里!”大娘说,“不光菜儿新鲜,我还看见了桩子新鲜事儿哩。”
“什么新鲜事儿呀?”春儿问,“是小孩子们到那里赶雀儿了吗?”
“啊,是一对雀儿哩!”大娘瞅着春儿的脸说,“沿着大道飞过来的!”
“我就没有看见。”春儿说。
“你哪里就看见了,”大娘笑着说,“你只顾骑人家的大马了!”
“唉!”春儿红了脸说,“大娘只会逗笑儿!”“西庄的花轿铺,把花轿全都拆卸了。”大娘又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春儿说,“那是为了什么?”
“人家说,以后娶媳妇儿的,没人再坐花轿了。”大娘说,“打你这兴起,都改成骑大马了!”
“她愿意坐什么就坐什么!”春儿笑着说,“我晚上还没菜吃哩,大娘给我一把苣苣菜!”
“多抓点儿,”大娘把篮子放在地下说,“咱娘儿俩这叫不说不笑!不笑就不热闹。”
春儿怀里抱着一把根儿像奶汁一样白的、菜儿上还带着露水的苣苣菜,跑回家去。
四十一
春儿回到家里,这一晚上睡的很不踏实,白天检阅民兵的场面,还在眼前转,耳朵里不断喊口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