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些妇女工作,从两方面着手。”
“哪两方面呢?”春儿问。
“一方面是组织她们参加政治和文化的学习,使得她们知道抗日战争的道理,我们为什么作战,斗争的结果是怎样。一方面组织她们参加生产。”
“我们这些妇女里,没有二流子,”春儿说,“天天早晨纺,夜里织,看孩子做饭,推碾子捣磨,喂猪喂狗,照顾丈夫公婆。你看,哪一个不是累的头不梳,脚不洗,跟斗趔趄,喘不过气儿来?”
“还要组织她们学习种地,”芒种说,“她的男人参军去了,就不再牵挂家里的吃食,地里的庄稼!”
“是你们爱牵挂。”春儿说,“只剩下妇女,我们也不能叫田地荒了!”
“这要做很多工作,”芒种说,“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屋里保证,就算成功了。要说没有二流子,那更是睁着眼儿说瞎话。
俗儿是一个什么人?”
春儿出来看看阴了天,想先抱下些柴禾。她走到柴禾垛跟前,听见吱吱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藏在柴禾里的老鼠,下了小耗子,要不就是家雀儿安了窝。她走近一看,在抽去柴禾的窝洞里,有一条绿色的带子拖下来,她一扯带子,掉下一个沉重的包裹来,哇的一声,里面是一个刚刚下生的小孩子。春儿慌的不知道怎样好了。
正好大娘来了,大娘拿着包裹一看,是一个八路军用的绿色挂包,小孩子饿的快断气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娘惊慌的说,“快把他丢到河滩里去!”
“一个活活的孩子,怎么能丢了?”春儿把他抱到屋里,放在炕上,端来芒种吃剩下的挂面汤,喂了小孩子两口。“我劝你不要行这个善心,”大娘站在一边说,“这不定是哪个黑心肠的给你安的赃哩!”
“他给我安的什么赃?”春儿说。
“你这孩子!”大娘说,“怎么不解理儿呀?一个十八到九的大姑娘,炕上放着一个血娃娃,算是怎么说的呀?”
春儿一下红了脸,没有说话。
“你不去,我去把他扔了!”大娘抱起小孩儿来。“我不。”春儿说,“我们不能造这个罪,他们给我安赃,安得上吗?”
芒种也不同意把小孩抛弃。他爬起来,端相着小孩子的脸,用手指把一根面条抹到小嘴里去,笑着说:“你们来看,这小人儿长的像谁?”
“我看不出。”春儿说,“管他像谁哩?”
“我看很像老温,”芒种说,“你看这鼻子!”“瞎说八道,”大娘说,“他一个穷光棍,上哪里弄孩子去?”“那也说不定,”芒种说,“穷人就不该有个小孩儿吗?”“别拉闲篇儿了!”大娘说,“你们不愿意扔,就抱到我家里去吧,我七老八十的,他们没的说!”
大娘把小孩子裹好,抱了出来。刚一出门,就看见俗儿从田大瞎子家的房角拐过来,一步一探头,像一个等鱼吃的鹭鸶,大娘赶紧往回一闪。
“闪什么呀大娘,”俗儿笑着走过来,“怕我冲了你们的好运气吗?”
“有什么好运气?”大娘用袖子一盖。
“那么大的玩意,盖得住吗?”俗儿走到跟前,伸手一扯说,“啊,这是谁家新添的大胖娃娃呀?”
“这是拾来的,你不要胡说。”大娘往前走着说。“从春儿的炕上拾来的吗?”俗儿跟在后边说,“她家炕上躺着一个大八路,怎么又弄出了一个小八路儿来?哈,还用挂包兜着,这么小人儿,就穿八路军的军装吗?
“你嘴上留些德行吧,”大娘说,“冤枉了好人可有报应!”“叫别人听听吧,”俗儿说着拐到大街上去,“整天价在一块儿,我准知道就不能干净,大娘,谁拉的皮条纤呀?”
大娘是个热脸皮的人,又从来不能跟人吵架拌嘴,只好返回来。把遇见俗儿的事和春儿说了:“真倒霉,碰上这么一个扇车嘴,管保嚷的一村子也知道了!”
“不怕她嚷,”春儿说,“我们要调查这件事。”说完就到街上去了。
四十九
俗儿像一个屎蜣螂,带着臭气一路嗡嗡着,她的谣言已经发生了影响。
有几个妇女围在临街的碾栅门口说话儿,一见春儿过来,就散开进去了,故意拿大腔吆喝拉碾的牲口。春儿走过去,她们又从门口探出身子来。
春儿不理她们,走到医生家里来。医生出去看病了,医生的小媳妇儿,上下打量着春儿。
“我怎么了?”春儿笑着说,“你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毛病来了吗?”
“没有。”医生的小媳妇说,“有句话儿,我不能不告诉你。”
“有话说吧。”春儿坐在炕沿上。
“姐姐!”小媳妇站在对面,把手搭在春儿的膝盖上,亲热的说,“咱俩虽然不是紧邻当院,从小可像亲姐妹一样。”“你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说吧,”春儿说,“怎么学起田耀武的说话来?”
“我们小时一块儿到人家地里拾麦穗,”小媳妇说,“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歇晌的时候,我们俩坐在一棵柳树下面,分着吃一块糠饼子。
田大瞎子那老狗,拿着棍子追我们,骂的我们多难听:别叫大麦穗突破了你们的裤裆呀!你还记得吧?”
“记得。”春儿点点头。
“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要争昂赌气。”小媳妇说,“名帖儿要正,脚跟儿要稳,衣服是要自己穿破,不能叫人从背后指点破!”
“我觉得我这当姐姐的,并没有给你丢人!”春儿说。
“我的姐姐,在妇女群儿里,是一个英雄。”小媳妇说,“可是,刚才我听见人们喧嚷,你和芒种哥添了一个私生!”“你白寻了一个医生男人!”春儿推起她来,说,“那孩子身上还带着脏东西,顶早也是夜里添的,前天我才打过仗,爬到崔家老坟的大杨树尖上。
你看我的模样气色,像刚坐了月子的吗?”
“不像呀,”小媳妇说,“可人家都那么说哩。”“人家怎么说,你就怎样信呀?”春儿说,“我们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把那些人喷出来的狗血,涂到他们自己的脸上去!”
“这以后我就不信了。”小媳妇笑着说。
“我不是来和你对证这个,是为一件要紧的事。”春儿说。“是动员你妹夫参军吧?”小媳妇说,“刚才他回到家来,就和我说了。”
春儿说:
“国家现在正打仗,前方很缺少他这样的人材,他要是走了,你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有啊,我那姐姐!”小媳妇说,“头一条是钱,他有这点手艺,地方上的人信服他,推着辆车子绕世界跑,我们的吃穿就不发愁。可是呢,现在我们正打日本,谁也不能光替自己打算,虽说我有这么一条困难,实在并不成问题儿。”
春儿笑了。小媳妇又说:
“我家有三亩半地,麦秋两季,他也算得上半个长工。有个阴天下雨,街上一擦一滑的,他替我担桶水。房子漏了,他上去抹点泥。他走了,我去求谁?”
“他走了,”春儿说,“村里要照顾抗属,耕耩收割,有人帮助。你的水瓮里总得常常满着,房顶儿上也不能看见一棵草。”
“我也可以下地。”小媳妇说,“我上房,腿也不会打颤儿。有困难我要不说,不是在姐姐面前作假吗?还有第三件。”“第三件你也就忍耐着些吧,”春儿笑着说,“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夫妻们再相会在寒窑前吧。”
“那就叫他去吧。”小媳妇说。
从医生家出来,春儿准备好词儿到识字班去。这一天,妇女们到的很少,来了几个,也不愿意进讲堂,在门口推打吵闹。从来没到过的田大瞎子的老婆,和轻易不来的俗儿,却肩并肩的占据了前边的座儿。
春儿走到讲台上,说:
“今天,我来讲一段儿。是和咱们妇女顶有关系的、结婚生小孩子的事儿。”
站在门口的人们一听,都挤进来了,有的笑得捂着嘴,有的用两只手把眼睛也盖起来。
春儿说:
“我们常说,托生女人,是上一辈子的罪孽,这自然是迷信话。女人的一辈子,也真是痛苦的不能说。儿女是娘肚子里的一块肉,掏屎擦尿,躲干就湿,恨不得孩子长大成人。当娘的没有不痛孩子的。”
屋子里的人满了,还有很多人挤在窗台外面,推开窗户,伸进脑袋来。
春儿说:
“今天我在柴禾垛里拾了一个小孩。我心痛那孩子,也心痛那当娘的。
为什么要扔孩子呢?也许是家里生活困难,儿女又多,养活不起。也许是因为婚姻不自主,和别人好了,偷偷生了孩子。生活困难,现在政府可以帮助;婚姻不自由,妇救会可以解决。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还按老理儿,忍心扔掉自己的孩子?那当娘的,在家里不知道怎么难过,伤心啼哭呢!”
在讲堂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哭起来,她先是用手掩着嘴,后来一仰脖子,大声号叫起来。春儿跑过去,看见是一个寡妇,她的脸焦黄,头上包着一块蓝布,春儿说:“嫂子,你不是早就闹病吗?家去吧!”
“我那亲妹子!”寡妇拉住春儿的手说,“那是我的孩子啊!”
五十
这个寡妇住在东头,平常身子很结实,走路的时候,胸脯儿狠狠往前挺着。她还不过三十岁,家里有两间瓦房,一个小场院。去年秋天,她从水里捞回几个高粱头,放在场里晒干轧了,堆起来。她坐在粮食堆边上,休息一下,准备扬常那天闷热,抓一把粮食,扬出去试试,糠皮粮食一同落下来,望望场边的树,树叶儿一点儿动的意思也没有,她叹了口气,天越阴越沉,就要下雨了。
这时长工老温背着张大锄,从地里回来,他在这村里呆了好几年,大人孩子全认识,也常和妇女们说笑,路过寡妇的场院,转脸说:“还不快拾掇,雨就过来了。”
“哪里有风啊!”寡妇说,“你有工夫没有,帮我甩出去。”
“有工夫没工夫,这只是三簸箕两簸箕的活儿。”老温说着把锄靠在场边树上,走过来抓起簸箕,收了点粮食颠了颠,站好了位置。寡妇拿着木锨,站在他的旁边。
老温用力把粮食甩出去,很快就扬完了常抓起扫帚来,漫去粮食上的草末儿,用推板堆在一块儿,寡妇笑着拿了布袋来。
刚刚装起粮食,大雨就过来了,寡妇赶紧收拾着家具,老温替她把粮食背进小屋。
“全亏你,”寡妇跑进来说,“再晚一点儿,我这个大秋就完了。快擦擦你身上的汗,坐下歇一会儿吧!”
她拉开一领麦秸苫子,铺在地上。雨下得大极了,天昏地暗,房里院里,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妇道家过日子,就是难。”老温大声说。“那难听,就不能提了,”寡妇说,“还算我有人缘儿,你呀,老常哥呀,全肯帮助我。”
“这些活,放在男人身上就不算什么,”老温说,“放在你们身上就难大发了。”
“难的净哭。”寡妇说,“你们也有遭难的事儿呀,缝缝补补的活儿,就拿给我吧!”
老温几次想走,都叫寡妇拦住了,她说:“热身子,叫雨激了,可不行!”
从这一天起,老温和这寡妇发生了爱情。寡妇的肚子大起来,她用布把它缠紧,后来就不愿意出门了。前几天俗儿来她家,冷不防叫她看出来了,俗儿说:“你知道,八路军最恨这个男女关系,知道了,小人要摔死,大人要枪崩。”
寡妇老实,叫她给想个办法,俗儿说:
“添下来,你就交给我。
妇女们叫俗儿和田大瞎子的老婆坦白,田大瞎子的老婆摆肉头阵,站在台上,两手交叉捂着肚子,低着头高低不说话,群众的质问,她当做耳旁风。俗儿顶不住,说了。她说:“那天高疤同着一个姓白的汉奸来了,在田大瞎子家开会,叫我们破坏村里的抗日工作,谁抗日积极就破坏谁的名誉,我和她就想了这个招儿,今后改过,再也不犯了。”
从这件事情,春儿想起来,应该为村里的妇女和儿童们做些工作。她请变吉哥按照乡村的实情,画两套画儿。
听说又请他画画儿,变吉哥很是高兴,他说:“当然,现在是武装抗日第一,可是社会上的落后势力我们也要负责扫除。关于婚姻自主,我可以编排着画,可是关于生小孩子,我就有点外行。”
“这有什么困难,”春儿说,“你可以问问你家我嫂子呀!”“她知道的那一套,都是我们要改革的对象,”变吉哥说,“关于新的接生法,我得去请教那位医生。”
当天晚上,他支架起做饭的案板,点上油灯,从老婆的梳头匣子里,找出几包颜色就工作起来。
他的创作的环境,并不安静,女人有病,孩子闹的慌。可是他能专心的工作,他对躺在炕上奶着孩子的老婆说:“你们添孩子,是坐着还是立着?”
“你问那个干什么,”他的老婆笑着说,“这些脏事情,也能上画儿呀?”
“叫你说,什么才能上画儿?”变吉哥问她。
“你还不知道吗?”他的老婆说,“你师傅怎么教你来着?你这些年不都是画的那些神仙、云彩、花鸟和大美人儿吗?”“那都是为了侍候人,为了吃饭。”变吉哥说,“宣传迷信,粉饰太平,对人民没有什么好处。”
“那你就画吧,”他的老婆说,“我生孩子的时候,不是坐着立着,折腾了半宿吗?”
“那些偷偷和人好了的,怎么处置那肚里的孩子?”变吉哥又问。
“有的用棒棰砸下来,有的用大弯针扎下来,有的请人揉下来,吃药打下来。”他的老婆念道着,“你这是画的什么呀,我困了,你别再问我了!”
“你先不要睡,”变吉哥说,“你听我说:我打十三岁上,替师傅背行李,学画匠,到现在快三十年了。整天价,风里来,雨里去,在那荒山野寺,面对着粉墙,一笔一画的工作。我专心的学习,千里投师;精细的描画,一笔不苟,饿了打开梢马吃一口剩饭,渴了,提起白铁壶喝一口凉水。身边围着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指指点点,乱加批评,说好听点儿,我也算个手艺人,说难听一点,简直连要饭的化子也不如!我常想:三百六十行,我为什么选中了这一行?我的工作,对人民有什么好处哩?看见村里的土财主横行霸道,气愤不过,也只能画张黑帖儿,偷偷贴到他家的门口。现在,我才觉得我的工作,是很有价值,很有意义的了。我的画儿可以贴到大街上去,也可以贴到会场上去,它能推动村里的工作,扫除落后和黑暗,助长进步和光明。
这两套画儿画好了,贴出去,能改变村里的风俗习惯,能使年轻的姑娘们找到合心如意的丈夫,能叫孩子们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