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套画儿画好了,贴出去,能改变村里的风俗习惯,能使年轻的姑娘们找到合心如意的丈夫,能叫孩子们长的美丽和胖壮。一想起这个来,你看,我的画儿就越画越精彩了!”
他的女人笑着爬起来,站在他后面,看着他画,一直到夜深。
画儿贴在识字班的讲堂的两面土墙上,妇女们看过婚姻自主的画儿,埋怨着包办婚姻大事的顽固爹娘,咒骂着胡说八道的媒人,绕到南边去看怎样生养小孩的画儿。一看见一个产妇躺在那里,嗡的一声就返回来,像逃难遇见了情况一样。后来还是你推我,我推你,三四个人拉起手儿来,像过什么危险的关口,红着脸看完了这套画儿,可真长了不少的知识。她们明白,只有积极参加抗日的工作,参加村里的民主建设,参加劳动和生产,学习文化,求得知识,才是妇女们争取解放的道路。
五十一
乡村医生每天来治疗,芒种的伤口渐渐好了。他已经能够在春儿家的小院里走动几步,因为技术和器械的限制,有一小块弹片没有能够取出来,好在他的身体过于强壮,正在发育,青春的血液周流得迅速,新生的肌肉,把它包裹在里面了,他也并不在意。
这天从早晨,就刮起了黄风,初夏的风沙阵阵的摔打着窗纸。天黑以后,风才渐渐停了,天空又出满了星星。和他们做伴的大娘,吃罢晚饭就来了,和春儿坐在炕头起,围着油灯给军队做鞋。芒种靠在被罗儿上,显得有些烦躁,他说:“春儿,你把那马枪递给我。”
“又干什么?”春儿抬起头来问。
“你和大娘坐开一点,让给我点灯明儿,”芒种坐直了笑着说,“我把它擦整擦整。”
“这就是你的亲人。”春儿爬起身子,从墙上给他摘下枪来,递过去说,“你可忘不了它。小心点儿呀,别走了火,打着我们!”
大娘赶紧靠窗台一闪,说:
“黑更半夜,你可摆弄这个干什么?我就怕人们搬枪动斧的!真是,你可留点心,别打着我了。你别看我老了,我还想活到把日本打出去呢!”
“又想把日本打出去,又不叫人拿武器。”芒种笑着说,“你这个大娘呀!”
春儿又从破迎门橱里,找出一个小小的生发油瓶子,摇了摇递给芒种说:“使我们妇女自卫队点擦枪油吧,我说你可省着使,不同你们大部队上,我们就剩瓶底儿上这一点点了。”
芒种在炕尾巴上擦枪,大娘在炕头上一直不安心,不断的回过头去看。
春儿说:
“你快收拾起来吧。叫大娘把针扎到手指头里去,不能给你们纳鞋底儿,你就不闹了!”
村北头田大瞎子家的狗,忽然叫起来。它先是汪汪了两声,接着就紧叫起来,全村的狗也跟着,叫的很凶。
“听一听!”芒种侧着耳朵说。
春儿和大娘全停下手里的活计。街上乱哄哄的,像是队伍进了村。接着有喊叫骂人的,有走火响枪的,有通通砸门子的。芒种眉开眼笑的说:“好啊,我们的队伍回来了!”说着爬下炕来,就摸着找他的鞋。
“你先停一下!”春儿小声说,“别是日本进了村吧!”
“那明明是中国人讲话,怎么会是日本?”芒种说。“那也许是汉奸。”
春儿说,“你听听骂的多难听,你听听,八路军有这样叫老百姓的门子的?
像砸明火一样!小心没过祸,我去看看吧!”
“你,你也要多加小心呀,”大娘说,“我那老天爷!”
春儿穿上鞋,下炕来,轻轻打开房门。她走到院里,扳着篱笆往外一看,田大瞎子家的外院里,已经是明灯火仗,人和马匹,乱搅搅的成了一团。
她看不见老常和老温。她看见田耀武和三四个人,站在二门的台阶上,喊叫:“快!派人包围了村子!”
春儿的心一收缩,“我们那些岗哨哩!”
她赶紧回到屋里。她把情况和芒种说了,芒种判定这是张荫梧的队伍,自己不能留在村里:要冲出去。
春儿说:
“你的腿还没好俐落,走得动?也许不要紧吧,我们和他们不是统一战线了吗?”
芒种背上枪,着急的说:
“我们信得住自己,可不能相信这些人。他们狼心狗肺,两面三刀,这回一定是编算我们来了,快走!”
“那我也就跟你走!”春儿说。
“要是他们来了,你们就全出去躲躲吧!”大娘说,“我给你们看门,我不怕他们,你们不要看我平常胆小,遇上了,刀撂在脖儿颈上,我也不含糊!”
开开篱笆门,芒种提着枪走在前面,春儿提着枪跟在后面,叫堤坡掩护着,往西南上走。穿过一段榆树行子,跑进那片大苇坑,已经离开村庄了。
在村西打甓场一圈甓罗儿里,他们遇见了老常。老常正影着身子向村里张望,一见是他们就说:“我就结记着芒种,这就好了!”
“我们那些岗哨哩?”春儿急的跺脚说。
“没有经验,叫他杂种们给蒙混了!”老常说,“他们进了村,还冒充八路军哩!”
“这些人呀!看不见他们穿的灰色衣服?”春儿说。
“前面来的,都是穿的绿衣服,胳膊上还戴着八路的符号儿哩!”老常说,“搭腔说话的,你们猜是谁?”
“我和他们又不认识,我猜那个弄屁!”春儿说。“是高疤!”老常说,“我看这小子是叛变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着,要赶紧到五龙堂,给区上去报信!”
三个人奔着五龙堂来,芒种说:
“老常哥,你怎么跑出来的?你听到什么情况吗?”
老常说:
“别提了。他们砸门子,我正和老温蹲在牲口屋里学习认字哩。一开门,田耀武和高疤拥进来,老温冲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就想走。后来一想,要看看他们干什么,说什么,就借机会到里院去了两趟,听到田耀武讲:要拿县城。田大瞎子看见我,冷笑了两声,说:老常主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先到外边休息一会吧,回头我们就要正式谈谈了!我一听事不好,才闪出来。”
“老温哥哩?”芒种说,“他也该出来呀。”
“我出来的时候就很难了,”老常说,“他叫我先走,他说:他有一条命支应着他们。我们要快走,去报告区上。”
到了五龙堂,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区委书记听了老常的报告说:“情况十分紧急,敌人正在进行一个政治阴谋。我们城里武装力量很小,准备也不足。
我们第一步,要去通知李县长做准备。第二步组织附近各村的民兵武装,打击敌人。”
老常、芒种、春儿担任了进城送信的任务,马上就出发了。区委,高四海,去召集民兵。
春儿飞身跑下堤坡,着急的对芒种说:
“我们得快一点,得比敌人先到一步,要不就坏事了。可是,你的腿痛不痛?”
“不要紧,”芒种跟上来说,“你路上说话,声音要小一些。”
芒种忍着痛,赶到春儿前边去,在这个情况下面,一个男孩子不愿意落在一个女孩子的后面。老常也迈着大步跟上来。
他们没有走那条通往县城的大道,他们从紧紧傍着这条大道的一条小路走,可以近便一些。就要成熟的、沉重的、带着夜晚的露水的麦穗子,打着他们的腿,芒种在前面,差不多是用一条腿跳着跑。
他们要走到前边,要保卫已经解放了的土地。过了黄村,他们听到了第一声叫明的鸡声,在树林里过宿的小鸟,也在不安的飞动。村庄、树林、道路和麦地都不是在旁观,它们在关切着,它们在警戒着。小路在黑夜里,渐渐变得非常清楚,走起来非常平坦了,家乡要继续战斗,平原鼓励她的亲生的儿女,在黎明之前抗拒那些进犯的、叛变了祖国的敌人。
他们听见田耀武的队伍,已经从子午镇出发了。大道上有乱嘈嘈的马蹄响。
如果,是田耀武先到了,这一带的村庄和人民就又要从白天退回黑夜去,命运就十分悲惨了。如果,是芒种和春儿先到了,我们的家乡,就按照这两个孩子的宝贵的理想,铺平它的幸福的道路吧!
芒种和春儿望见了县城,那拆平岭城垣,反射着星斗的光辉。
他们三个人的心里,同时一冷。难道拆去这座城墙,他们辛辛苦苦的工作,是做错了吗?无坚可守,今天夜晚,他们怎样来阻击敌人的进攻呢?
五十二
芒种他们先到了。芒种刚刚和守城的几个民兵说明情况,叫春儿和老常快去报告县里,田耀武的几匹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站住!口令!”民兵们伏在原来是城门的土岗后面,喊叫起来。
“耳朵叫黄蜡灌了,连自己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是高团长!”答话的还是高疤。他的马已经上到土坡上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一个民兵问。
“敌情吃紧,”高疤说,“回来防守县城。”
“你后边是什么人?”民兵们问。
“高支队长!”高疤说。
“你是一个叛徒!”芒种喊叫着射击了一枪,高疤的马直直的打了一个立桩,就倒下了。
高疤并没有受伤,吃了一嘴土,跑回田耀武的队伍里去。芒种指挥着几个民兵射击,民兵们的破枪旧子弹不好使唤,枪法又不准,看到敌人的大队,心里又有些害怕,实在抵挡不住,敌人分几路攻进了县城。芒种拼命奔着县政府跑去。
白天,李佩钟用电话和司令部联系了,知道情况紧张。但是她知道的只是日本人有可能从东面向县城进攻,并没想到高疤的叛变,和张荫梧匪军的偷袭。县委们分头下乡去做战时的动员,留下她做城关坚壁清野的工作。
她看着大车队把公粮拉到城外,又派人把一些重要的犯人押送到乡下去。政府的大多数干部,也都分配下去了。夜晚,她把重要的文件,装到一个白色绣字的挂包里,放在身旁,准备天明以后,到区上去看看。她躺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要休息一下,就听见了西关附近的枪声。春儿和老常跑了进来,她仓皇的带好文件,挂上手枪跟着他们出来,刚刚走到大堂门口,就遇见了田耀武和高疤。田耀武用手电筒一照,就抱起一枝冲锋式枪,向她扫射,她把文件投给春儿,倒在了跑马场上。春儿慌手慌脚的投了一颗手榴弹,田耀武和高疤跳开,钻小胡同跑了。
“背着她走!”春儿喊叫着老常,在地上摸着李佩钟的文件包。
老常背起李佩钟,春儿在前边,碰见了芒种,他们和城里的一部分工作人员,一群老百姓,冲出县城来。田耀武的队伍在城里抢夺着商店居民的财物,放起火来。在回来的路上,春儿哭了。她一直跟在老常的后面问:“她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吧。”老常觉得李佩钟的伤很重,血不断流到他的手上来。他细心听着,李佩钟的气息虽然微弱,可是她还是活着的。
老常心里非常难过。他亲眼看见是田耀武端着枪打的她。老常想:“这个畜生,平日那样窝囊,对待自己的女人,竟这般毒辣。从今以后,在天地之间,我是不能和田大瞎子这一家人在一起活着的了!”
他们把李佩钟放在黄村南边一个小村庄上,找了医生来。
春儿叹气说:
“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还吃了大亏。去的时候,一个拐腿,回来又多了一个伤号。一个是叫日本鬼子打的,一个是叫张荫梧害的!”
他们等候着主力回来,收复县城。
主力并没有过来。这天下午,日本军队没放一枪,就进了县城。田耀武的队伍恭恭敬敬的交代了“防务”,就退回到子午镇来,实际上成为敌人的右翼。
他们在镇上,积极的恢复汉奸统治。他们搜查了各个抗日民主团体,逮捕了很多人。砸碎一切抗日的牌示,烧毁文件和报纸,封闭民校。田耀武打发两个护兵,跟在田大瞎子的后面,站在大街十字路口,给村众讲话,要选举村长。村众虽然很多,没有一个人讲话。田大瞎子忽然变得很谦虚了,他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又想上台,我是绝对不干这个的了。八路军在这里的时候,谁给了我气受,他自己知道,可是我绝不记恨。咱们走着瞧吧!可是,你们不要再选我当村长,不要选我。实在没法,你们可以选老蒋,因为这次打出共产党去,光复我们的村庄,是他女婿高疤的功劳!”
田耀武在家里,把长工老温倒吊在牲口屋里的大梁上,下面是牛屎马尿。田耀武拉过长工们的棉被垫着屁股,坐在土炕沿上,手提着一根粗马鞭子,拷问老温的口供。
“你是一个共产党!”田耀武咬着牙说。
“我不是。”老温说。
“老常是不是?”田耀武翻着一只白眼问。
“他是不是我不知道。”老温说。
“你说:你赞成国民党不?”田耀武奸笑着。
“我没见过国民党是什么样儿,”老温说,“你说他们一个人我看看。”
“我就是。”田耀武颠着脑袋说。
“啊!你就是。”老温咬着牙不言语了。
“你怎么不说赞成!”田耀武喊,“你是赞成共产党?”“共产党我从前也没有看见过。”老温说,“这半年我才见到了。看见了他们的人,也看见了他们的主张行事。日本侵略中国,老百姓心慌没主,共产党过来了,领导着老百姓抗日,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心里也有了主张。八路军里面,干部们多是贫苦出身,当兵的也是村中的子弟。办公的讲究说服动员,做官绝不见钱眼开。从他们来了,村里的穷人也有了希望,老弱孤寡有人照顾,妇女们上学识字,明白了好多道理。道路上没有饿倒儿,夜晚没有小偷儿,睡觉全用不着插门。没有放债逼命的,没有图谋诈取的,没有拐儿骗女的。我不知道共产党将来要做什么,就他们眼前的行事儿,我看全都是合乎天理人心的!”
“你还说你不是共产党,这就是你的口供!”田耀武狠狠的说。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官长!”老温喘着气说,“现在不是团结起来打日本吗?你们为什么却来抄抗日军队的后路,给日本当开路先锋?”
“混蛋!”田耀武说,“不许你问。我要吊着你,一直到你改口为止。”
“恐怕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改口的了。”老温闭上眼睛说。
田大瞎子回到家里,很不以儿子的措施为然。他夺过田耀武的马鞭子说:“东伙一场,不能这样。老温自然对不起我们,我们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你在军队上打人打惯了,当家过日子,可不能全用军队上的规矩。麦子眼看就熟了,老温还得领着人给我收割回来。他这个人,有点认死理是真的,别的倒没有什么,他不过是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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