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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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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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苦后甜的结局,她们流过多少次眼泪和轻声的欢笑过啊!
虽然都说:“听书长智,看戏乱心”,乡村的文化生活,很早就有了明显的阶级界限。
田大瞎子,在酒足饭饱以后,好在他家的场院上,讲说“三国”。他说这真是一部才子书,他的全部学问,就是从这一部“圣叹外书”得来。可是去听他讲演的,只是村中那些新旧富户,在外面发财的商人,年老退休了的教员。农民们进不去,也不愿意进去,他们都是跑到五龙堂来,听些庄稼玩意。
这几天,五龙堂的打麦场上,变吉哥正在说唱新编的抗日小段。他说的是梨花调,一定得请高四海来给他伴奏弹弦。高四海很忙,顾不上弄这个。
可是那些书迷们,一到天黑,就给他们摆好了桌子,放好板凳,还从做饭的大锅里舀来一大壶开水。又有人把鼓板弦子取了来,任凭他怎样推托,也是不能不来一段了。
变吉哥说书的兴致是非常高的。这在他也有一套想法:既然自己拔麦手痛,背口袋不动,赶车牲口夹套,扶犁沟垄不平,能在文化宣传工作上下些工夫讨些彩,不也是十分应该的吗?
所以,每当他唱完一段,说天气不早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去耩晚棒子的时候,有几个青年农民说:“变吉哥,不要紧,再来一段。明天一早,我们背上种式去给你耩地,连饭也不吃你的,还不好吗?”
变吉哥,就又抓起壶来,润润嗓子,扬着两块用破碎的犁铧砸成的铁片,叮当的说唱起来了。实际上,你就叫他说个通宵,他也是高兴的。
农民们听的入迷,真是鸦雀无声。直到西北角上变了天,云彩一涌一涌的上来,甚至已经在滴着雨点了,他们还不愿意散。一边往树底下躲,一边说:“说完,说完。下紧了再走!”
其实呀,并没有惊人的场面,离奇的故事。变吉哥不过是把这次五龙堂人们的护麦斗争,稍加编排,添些枝节,大致上是按实情实事说唱一番罢了。
五十五
雨渐渐下紧了,这一场雨,对晚田的播种很有益处。听完变吉哥说书的人们,都往家里跑,妇女们低着头紧扯着衣襟,遮掩住怀里的小孩,男人们把麦秸垫子顶在头上。变吉哥把鼓板揣在怀里,还是扬长的走着,好像他的光头,并不怕风吹雨打。高四海有些抱怨,又心痛他那张旧三弦,只好扯起破棉袍的大襟,包裹住它,这样走起路来,就感到非常的不方便了。
他要回堤上去,刚刚走到村口,有人叫住了他。“四海大哥,慢走。”
老温喊着赶上来,“我有个问题和你讨论一下。”
“有什么问题,到我那小屋里细讲。”高四海说,“这么大雨。”
“这个节气的雨并不伤人,”老温说,“像这样的好雨,往常年念经打醮都不容易求下来。真是:国民党带来水旱雹灾,八路军占着天时地利,麦收一过,就又催着人们种小苗儿了。
我和你讨论一下,我在田大瞎子家这活还做不做?”
高四海说:
“不做活,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到哪里去呢?”
老温说:
“我是不想再在这个人家呆下去了,这回没叫他们吊死我,难道再等他吊我一回?凭我这年纪力气,就是给人家打短,我看也饿不着,为什么非缠在他家?”
“我也不愿意你在田大瞎子家里。”高四海说,“我是说,要研究一个长远的办法。眼下,我们主要的敌人是日本,我们和田大瞎子的斗争,也是为了抗日。你要是一跺脚走了,对我们的工作,反倒是一个损失。”
“吃他家的饭,他总是当家的,咱总是做活的。”老温说,“在他看来,咱头顶的是他家的,脚踏的也是他家的呢!你就得看他的眉眼,听他的声口。
一离开,谁也是一个脑袋,谁也就不比谁矮一截了!”
“村里的工作是多打粮食,支援前线。”高四海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我们偏要抗日;田大瞎子不愿交公粮,我们偏要好好生产,打下粮食,他敢不交?这个时候你辞活,田大瞎子正怕不能得儿的哩。要走,就像芒种,到我们部队上去。村里的工作,有老常他们也就行了。壮大我们的军队,才是最长远的打算。你回去就和老常谈谈吧。”
他们在堤口上分手,高四海上堤回家,有一个女人从堤上跑下来。
“谁呀这是?”高四海往旁边一闪,伸着头问。
“我呀,”那个女人笑着说,“你不认识我?”“可不是一下听不出来。”
高四海说,“这么大雨,你这是干什么去来?”
“去找你家秋分,讨论问题儿。”那个女人说着,脚一滑,就仄着身子溜到平地上来了。
刚刚走到河边上的老温,却听清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即使离得再远一些,说得再轻一些,他也会听得很清楚的。这是和他相好的那个东头的寡妇的声音。
妇女也看见了他,追上来了。她轻轻地说:“喂,你等等我。”
等她走到身边,老温说:
“这么大雨,你干什么来了?”
“听说书来呀!”那女人笑着说。
“怎么我没看见你?”老温说。
“我坐在人们的后边。”那女人说。
雨点虽然细小,下的可紧。它滴落得很有力,打在干燥轻松的泥土上,泥土马上就把它吸收了。在眼下,收获了一季的土地,是需要多少雨水埃春苗们挺直着腰,仰着头,把中间的一张新叶,拧成一个喇叭承接着。突然降落的温暖的雨水,使它们的心胸张开,使它们的身体润湿了。
老温和这个女人,在这样深的夜晚,这样紧密的雨里走着。他们走得很慢,风雨天对他们竟成了难得的时机。走到河滩里,看到那只被日本的炮弹打破,现在修理好了的摆渡船,那女人靠着它坐下来了。她说:“我累极了,歇一歇再走。”
老温对面蹲在她的跟前,摸摸烟袋,想抽一锅烟,想一想又放下了。
他说:
“你找秋分讨论什么?”
“讨论我和你的事。”那女人说,“这样就算完了呀?我怎么把那孩子抱到街上来?难道叫他在小屋里长大,一辈子不见日头?”
“抱出来怕什么?”老温说。
“那样省事?”女人说,“他娘是我,他爹是谁?”
“人们不是全知道了吗?”老温说。
“知道是知道了,”女人说,“还得办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老温说。
“你要把我娶过去。”女人歪着身子哭了,泪水和雨点一同滴在摆渡船底上。这只摆渡船,每当夏季水涨,两岸相隔,曾经载负着多少男女,渡过了汹涌的河流。
虽然全身已经叫雨水浇湿,女人的眼泪,却一直浇进老温的胸膛里去了。他说:“我要对得起你和孩子。你想,我不愿意把你娶过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难道叫你跟我去打短,在树底下睡觉。”“我不嫌你穷。”女人说,“跟着你,我沿街讨饭也情甘乐意。再说,眼下也没有要饭讨吃的了。”
“秋分怎么说?”老温仰起头来问。
“她说,过去我们做的事有些缺点。”女人说,“应该先结婚。她又说。
这也不完全怨你和我,旧社会里的妇女们,并没有婚姻的自由。现在呢,她劝我和你结婚,她说这对哪方面也好。”
“难就难在我还没有房子地。”老温说。
“这我早就替你打算过了,”女人说,“我家里不是有那么两间瓦屋,几亩碱地?就缺你这么一个人来耕种收拾它哩!”“那我不干。”老温说,“那不成了倒踏门儿?再说你那当家子们也有话说。”
“他们有什么话?秋分说,妇女今天也有继承权。”女人说,“你的脑筋还没有我开通,为什么净认那些老理儿?”“我想的更长远一些,”老温说,“眼下顶要紧的是抗日。
是要不叫日本和张荫梧再过来,他们一过来,你看还有我们的活路?
我现在想的不是结婚,是怎么着辞了活去参加八路。”“去抗日,那就更好。”
女人说,“张荫梧在这里,俗儿不断找寻我,我连门儿也不敢出。你去抗日,我和孩子都有脸面。你的年纪过时不过时?”
“抗日是看的决心,”老温说,“不像找男人看的是年纪。比起芒种来,我自然是老了一些,可是干起活儿来,不比他弱。论打整个牲口,铡个草什么的,他还得让我哩。”“人家讲究是出兵打仗,”女人笑着说,“又不是当长工。”“八路军里也有了马队呀。”老温说,“我们就这样决定。”“就这样决定吧。”女人说,“我们还是得先结了婚。头天晚上过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就送你到队伍上。这不是我落后,这为的是端正我们娘儿们的名声,好有脸见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老温站起来。
在旷野里,他亲了亲她那只亲近过一次的、现在被幸福和希望烧干了雨水和泪水的脸孔,就分别了。
五十六
老温回到家里,把辞活的事和老常说了,还说了结婚以后就去参军的事,老常说:“不呢,我还是愿意和你就伴儿。我们这些人,离不开土里刨食儿,可是眼下我们又没有自己的土地。既是要参加八路军,那我就不能拦你了。参加军队是根本,只有这样,我们才有长远的指望,不要犹豫,就去吧。这活什么时候辞呢?”
“明天一早就辞。”老温说,“我先在春儿家住两天。”“那好。”老常说,“眼看四十的人了,虽然我们穷,结婚也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准备准备。咱弟兄俩就伴过十年了,我不能帮衬你什么东西,给新人添箱。可是我有力气,跑前跑后的还行。”
第二天早起,老温给牲口添上几筛子草,把自己的几件破旧衣服,两只鞋子,包裹好了,就找田大瞎子去。田大瞎子说:“老温伙计,这是你不干,可不是我辞你,你要和农会说清楚。按你们的律条是:东辞伙,工资按一年算;伙辞东,就得按月日算。实在说,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你这一走,真有点撂我的过儿。可是,赶上这个年月,我还有什么说的。回头我看看账,把你的活钱算给你。”
“算出来,你就交给老常哥吧。”老温说着走出来。
田大瞎子跟在后面说:
“我们东伙十几年,按实情说,我们谁也没有亏待谁。就说前几天把你吊了一下,使你受了点委屈,那也是耀武的过,现在他走了,你叫我怎么办?
咱们都要往长处看,谁也不要记恨这些小节。你走吧,我不送你了,以后,在外边要是混不上吃喝,你就还回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老温说:
“不要你结记。我就是饿死在大道边上,也不会再登你家的门限儿!”
“老温,你说的什么话?”田大瞎子说,“真的咱们就有了那么深的仇恨?
说话不要往气上顶。我对你明白说了吧,这么几顷罪孽地,我也不想费心经营它了,回头,我想把它贱贱的去了,不担这个富户的臭名,我也参加农会,到那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其实,老温早已经走远,他这一套话语,是对送走老温、站在梢门口的老常说的,老常也没有答言。
老温到了春儿家里,把小包裹往炕上一丢,说:“春儿,我把活辞了,要在你这里吃两天闲饭,行吧?”
“行,太行呗!”春儿高兴的说,“我就去给你做饭。”“我不能白吃你的饭,”老温笑着说,“我去给咱挑水。”
他挑上水桶,把小瓮灌满。又给春儿抱了柴来,坐下就烧火。春儿一边和面一边笑着说:“打了点麦子,今天叫你吃白馒头。什么时候,我用上这么一个大领青的长工就好了。”
“不要盼那个。”老温说,“用上长工,人就黑了心。”“我说着玩儿哩,”春儿说,“我是说添上你,我倒轻闲多了。”
“你轻闲不了几天,”老温从灶火里扯出一根火,点着烟说,“回头还得叫你忙活一阵。”
他告诉春儿,要和东头寡妇结婚的事。春儿赞成极了,不过,她为难的说:“这是件大事,恐怕我料理不好,还是请大娘来吧。”
“对,就请她来。”老温说。
春儿带着两手面,去喊叫大娘。叫她赶快过来,有要紧的事儿商量。
大娘立刻就来了,一听明白,就问:
“合了八字儿?看了好晌儿?”
“不用那个。”老温说,“个字只剩下四个字:人穷命苦。
好晌不用挑,就是五月初五。”
“几乘轿?几个吹打的?”大娘说,“就打着咱们定不起官轿,花轿总得有一乘。至少也得叫四个吹打的,娶场子亲事,连个响动儿也没有可不大好。”
“我看全免了吧,”老温说,“抗日时期,凑合着办了事儿就算了。”
“我不赞成大闹,也不赞成太省事。”春儿说,“今年不同去年,现在咱们是根据地了。我看就请咱村的子弟班来吹唱吹唱,叫他们喝上两盅就是了,也不费什么。”
“他不懂得颜色布丝儿,明天集上,春儿去给他扯点布,做身裤褂。”大娘说。
“行。”春儿答应着,“我再赶着给你做双鞋。”“那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也不管了。”老温笑着说。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初四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钻到村西大苇坑里去摘苇叶,回来叫母亲包粽子。其实小户人家还是吃不起,子午镇包粽子的不过十来家。春儿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直到老常他们赶来两辆大车,老温穿戴好,到东头娶亲去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
本来订了四个吹鼓手,可是村中的子弟班,自动来了八个人。老常到工会一说老温娶媳妇,那些工人们争着来赶大车,要求拉着老温和新媳妇,围着村子多转几转。
到东头,天还没亮,新人上了车,大车一直转到五龙堂村南里去了。
太阳一露头,听见了大笛吹奏的将军令,大娘和春儿又忙了起来。关于接待新人下车的礼节,春儿和大娘很有一番争执。这是一个后婚儿,按照老理儿,要在新人下车以后,叫两个小伙子抱了大捆的秫秸,跟在她身子后面燎火把,为的赶走她身上带来的邪魔。春儿说那简直是拿着妇女开心,是封建势力对寡妇的残酷虐待。现在婚姻自主了,妇女的人格提高了,要免除这个,叫她像初次结婚时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感到快乐。大娘只好依她,免去这一个步骤。
院里挤满了人,新人一下车,大娘和春儿赶紧把她围随到屋里去,随后就插上了门子。
小孩子们在门外顶撞着,爬到窗台上去撕窗纸,吹鼓手们站在院子里,拚命的吹打,四支大笛冲着天空,一低一扬,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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