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等一等,就要选举了。”青年民兵说,“我也要去投一张票哩!”
“我们也要去投票呀,”吴大印说,“赶上了,还能放过去?
我当了一辈子长工,还没有参加过村长选举哩!”“你刚来,你知道选谁?”青年民兵说,‘允许不允许你投票,我还得去问问呢?”
青年民兵说着就到台那里去了。这时台下放上了几张桌子,每个桌子有一位写票的,一位监视的。工农妇青,都按小组编好,拿着票到桌子前边,轻轻说明自己要选的村长,写好了,再投进台前的票箱里去。
那个青年民兵只顾自己投票,一直没有回来。吴大印着急,自己走过去了。春儿第一个看见,从台上跳下来。吴大印说:“春儿,别的事家去再说,我要写一张票!”
群众决定让新回到家乡来的吴大印参加选举,发给了他一张票。吴大印拿着票走到写票桌跟前,写票员小声问他:“你选谁?”
“我选老常。”吴大印说。
“他的大名叫常德兴。”写票员笑着说,“你真有眼力呀!”
选举的结果:老常当选了子午镇的抗日村长。老常站到台前来,讲了话,作了抗日的动员。去年冬天,高庆山在地里和他谈话,说工人可以当村长,他当作一个笑话听。现在,这是一个事实,不容他推托,他要担负起这艰难沉重的工作。最后,他约请他的老伙计吴大印发表一点回到家来的感想。
吴大印站到台上去说他的感想。他说,他出外不久,那里就叫日本占了,农民们更不能过活。在那里很受了几年苦,回来的时候,日本人又占了我们很多地方,他只能挑选偏僻的道儿走,整整走了三个月。可也见到很多新鲜事儿,在我们国家的广大地面上,不管是铁路两旁,平原村镇,山野森林,湖泊港汊,都有我们的游击队。凡是八路军到的地方,农民们就组织了抗日的团体,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根据地。这些根据地,有时看着并不相连,有时又被敌人切断,可是,它们实际上是叫一条线连接着,这就是八路军坚决抗日的主张,广泛动员人民参加抗日的政策。他知道这条线通的很远,它从陕北延安毛主席那里开始,一直通到鸭绿江岸的游击队身上。他想,这条线,现在是袭击敌人的线,动员群众的线,建立抗日政权的线;以后,我们就会沿着这条线赶走日本。回到家来,看到村里的热烈的抗日气象,他要告诉大家的是:象我们这样同心协力坚决抗日的地面,是很宽广很强大的了。
他要求参加村里的抗日工作。
在他讲话的时候,人们都往台前挤,高四海和秋分也赶来了。只有田大瞎子和老蒋退到远远的地方,低着头抽起烟来,好像不爱听。这一天,春儿家里,亲人团聚。一年以来,在子午镇和五龙堂,发生了很多变化,过去流散在外的,像高庆山、高翔、吴大印,全都回来了,像芒种、老温,成群结队的从村里走出抗日去了。无论是回来和出去,分离和团聚,都是存了保卫乡土、赶走日本的一片热心的。
也有那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了的,像田耀武和高疤。因为他们并不保卫乡土,只知道闹磨擦,乡土也就不再需要他们,不再在他们身上寄托任何的希望了。
五十九
这天下午,秋分又给爹娘送了一小笸箩白面来。临走,叫出春儿去说:“你的好日子到了,今天晚上。”
“在哪里呀?”春儿笑着问,她的脸有些发红。
“在我们家里,吃过晚饭,你就赶快去吧!”秋分说。
“为什么在你们家里,”春儿问,“我们村里没有共产党呀?”
“眼下,因为党员还少,两个村子合着成立了一个支部。”秋分说,“看你,哪村不是一样呀,普天下的共产党还是一家人哩,别说一条河隔不开,就是国家的边界也分不开、割不断呀?”
“还要开大会吗?”春儿问,“叫我讲话不?姐姐,你告诉我,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呀?”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革命的同志,”秋分说,“同志的关系和姐妹不同。
它比起姐妹来,还要亲密。讲什么话,要出自你的心里,能叫别人教呀?”
春儿点了点头,姐姐走了。
春儿的心里,忽然觉着沉重起来。她想到入党不仅是高兴的事,从今天起,她是负起一种责任来了。一种重大的责任,她的生命,成了党的生命的一部分。党对人民所负的责任,她也要分担。她已经把自己的青春和将来,交给了党。党就要培养自己,使自己的生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完成最光彩最高尚的任务。
她告诉爹和娘,就到五龙堂来。
天快黑了,有三片红色的云彩留在西边的天空里。遍地是庄稼,一只鸟儿衔着一条青虫,正在吐着穗子的密密的谷丛上面飞腾,里面有新出卵壳的小鸟在啾啾叫唤。棒子吐出的红绒花,鲜艳得像结婚的新娘子头上的花朵。
小道旁边的园子里,已经搭起一个新窝棚,一对年轻的夫妻,并排坐在上面,把光着的脚板垂下来,共同看守着他们那已经结成的碗口大小的甜瓜。
“开园了吗?”春儿望着他们笑着说。
“还没有,”窝棚上的媳妇说,“瓜是熟好了,就等一个有福分的人了!”
“你还没有福分吗,”春儿说,“看乐得你快钻上冒天云儿里去了。”
那丈夫轻轻推了媳妇一下,那媳妇就笑着跳下来,摘下躺在垄沟边上的一个黄皮大甜瓜,跑到春儿跟前说:“今年算赶上吉幸了,你的小嘴儿顶有福,就请你给我们开园!”
“我有什么福呀?”春儿说。
“我看准了,”那媳妇说,“你今天一定有喜事。你吃了我们这瓜,管保我们今年能做好买卖,瓜园里,不涝不旱,不闹地羊,不出虫子!”
“好吧,恭喜你小两口儿发财,”春儿接过瓜来,打开就吃,“地羊虫子是你们管着,我只管不叫日本鬼子来糟蹋你们的瓜就行了!”
“我说你是顶有用,顶能叫我们幸福的人么!”媳妇高兴的跑回窝棚里去了。
一路吃着甜瓜,春儿也很高兴,她回头望望,那一对夫妻说笑着钻到窝棚里睡觉去了。
春儿觉得脚下的土地,头上的天空,庄稼和人民,都在自己的身上,寄托着亲密的希望。
春儿过了河,上了堤坡,天空出现了那颗大明星。姐姐正在小屋门口等着,领她到屋里去。
炕上地下全打扫了,靠南边的小窗户,摆好一张桌子,变吉哥正装饰着他画的毛主席像。一盏明亮的灯放在窗台上。
高四海严肃的望着毛主席的画像。变吉哥安排好了,回过头来笑着说:“大伯,你知道画这张像多为难呀,遇见从延安来的人我就打听,有没有毛主席的照片,后来还是庆山哥给我借来了一张,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战士保存的,我高兴极了,买了好纸张、好笔墨,等到晚上,老婆孩子全睡下了,我安安静静的画,整整画了三宿才成功,你们看画得怎样?”“画得好,”高四海点头说,“他在望着我们,在鼓励我们,他经过了多年的艰苦的斗争,把党的事业领导到胜利。这些情景,从你的画像上,全可以看出来!”
“那样啊!”变吉哥高兴得红了脸,激动起来说,“大伯最能批评我的作品,秋分同志,你说哩,我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是好。”秋分说,“面对着这张画像,就像毛主席亲自在前面指引我们!”
“春儿,你说说!”变吉哥说,“是为了你入党,我才精心画的呀!”
“我心里高兴极了,”春儿笑着说,“从今天起,毛主席来领导我这个穷孩子了!”
“那我们开会吧,”变吉哥立正了说,“我先向春儿同志介绍:高四海同志是五龙堂子午镇中国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我是支部的宣传委员,秋分同志是组织委员。同志们,我们今天举行春儿同志入党的仪式。我们接受春儿入党,因为她是一个敢于反抗地主压迫的雇农吴大印的女儿,因为她在抗日战争中勇敢负责的工作,对党的热情和忠诚。”
高四海讲话说:
“春儿!你还年轻,你要知道我们党的历史,要想念那些为党艰苦的工作和英勇的牺牲的人们,秋分!你把我保存的那面红旗取出来!”
秋分打开一只破旧的红油板箱,取出那面旗来。这是十二年以前农民暴动的时候,高庆山打着的旗帜。庆山把它插在堤坡上,在它的下面抵抗围攻的敌人,胸部的鲜血,染紫了红旗的一角。庆山出走以后,高四海叫秋分把它保藏了起来。它仍然完整,颜色凝重,十几年来,它不停的在这一带人民的心里招展。
高四海把红旗铺展在春儿前面的桌案上,它带着当年滹沱河边的风暴,壮烈的斗争和鲜明的理想,和这个女孩子的热情结合了。
春儿举起右手来,安静有力的说:
“我要做一个好的忠诚的、积极斗争不怕牺牲的党员!”
会后,高四海又谈了谈子午镇的政治情况,把党员介绍给春儿,把她编在老常领导的小组里。
回去的时候,姐姐送她,在河滩里,慢慢告诉她以后应该怎样做工作,怎样团结群众和领导群众。
六十
高庆山支队原有的骑兵连,新近扩充成了一个骑兵团,芒种是个班长。
老温参加部队以后,就在这个班里当了一名骑兵。他原来要求并不高,就是当马夫也乐意,可是到班里以后,芒种发给他一支新马枪,还把全班最好的一匹小青马交给他骑。在我们的部队里,对于新来的战士,就像对待最小的弟弟,是什么也要让他挑选的,虽然按年岁说,老温在这一班里要算是最大的了。
老温看养和驾驭了二十多年牲口,在他手里倒换过的骡马也有几十匹了。他被惊车的牲口轧伤过腰,惊了犁踢破过脸,可是,老温能使劣性牲口是有了名的。对于牲口,他不只能从口齿看出年龄,从眼色看出性格,从蹄腿看出快慢,从肩膀看出力量,还能一鞭子下去打倒直立起来的牲口,并不损伤它的毛皮。他对牲口的使用法是:能打也能喂。在他手里调理出来的牲口,真是力大膘肥,驯顺无比。
当了骑兵,他渐渐知道,军队里使用牲口,并不完全像庄稼主。对一个战士的要求也并不像对一个长工的要求。牲口要喂好,这是一样的,但主要是训练得它成为战士的肢体,对牲口的感情也要加重,对待它,就要像对待自己的腿脚一样。他骑在小青马身上,就把小青马当做自己最亲密的战友了,马能了解他的意图,很好的完成战斗的协同动作。
他要和小青马锻炼成一个整体。就像爱人们幻想把男女两个人扫乱重分一样。他身上要有马的感觉,马身上要能寄托他的想像。小青马,跃进飞扬吧,当他冲锋陷阵的时候;小青马,迅速卧倒吧,当他隐蔽作战的时候。
虽然这匹小青马还只有四岁,已经长的非常高大,今后转战疆场,老温和它就不只关心对方的饥渴冷热,灾病甘苦,也细心的听着战友的呼吸和心脏的跳跃吧。
不久就有大战到来,冀中军区正在利用战斗空隙,进一步整训部队。
高庆山支队就要调往河间去了。老温请了半天假,回了一趟子午镇的家,看了看他的妻子。他往返只用了三四个钟头,站在院子里说了五六句话,他的目的不过是穿着新军装,骑着小青马,在乡亲、伙计、妻子的面前,晃一下就是了。
部队夜晚出发,骑兵团走在前面。在满镇过滹沱河。在五毛营过沙河,在张岗休息十五分钟,半夜就到了河间。
第二天是七月七日,芦沟桥抗战一周年了。芦沟的流水和月光,石桥和芦苇,还披带着敌人侵略的创伤,但它有的已经不只是创伤,也有了动员起来的巨大的民族的信心和力量。
它已经在看着祖国儿女的英雄行为含笑了。
冀中军区的阅兵在河间东关的古教场上举行。初升的太阳的多彩的耀眼的光芒,射向平原晴朗的天空。在教场中间的墩台上,竖起了一面高大的红旗在飘展作声。新近训练的青年的号兵们,吹着集合号。在附近的古代遗留的残断的碉堡上,有一只苍鹰展翅飞起,所有这一切,都在兴起战士们对于敌人的愤恨,对于战争生活的向往;也强烈的吸引着周围那些从事耕种的农民。
祖国现在进行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规模巨大组织坚强的民族解放战争。吕正操司令员,高庆山支队长,高翔政治委员,站在墩台上检阅了他们所领导的、由冀中区青年农民组织成的抗日部队。
阅兵完毕,高翔作了政治报告。他说明抗日战争的性质,战争的过程,为什么是持久战,怎样进行持久战,和怎样才能争取到最后胜利。他打击了亡国论,揭发了投降论,也批评了速胜论。他的报告比起去年十月,更确切,更有事实的根据。他指出了持久战的三个阶段,描绘了大牙交错的战争,强调了政治动员的重要,又详细解释了游击战争战略战术的原则。
他讲的很生动通俗。经过一年实际战斗的战士们,都感觉政治委员是总结了他们每个人的经验,指出了军民全体奋斗的目标。这总结和每个战士的思想结合,加强了他们的信心,鼓舞了他们的力量。
他们能够理解,受到鼓动,听得十分入神。坐在地下,抱着枪枝,相互称赞他们政委的讲话的才能,分析的能力。部队里的知识分子,平日虽有些自高自大,一听这样卓识远见的分析,也感觉到自己的理论水平太低,和政委比较起来,是相差太远了。
高翔的报告,依据的是毛泽东同志在一九三八年五月发表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同年同月在延安讲演的《论持久战》。
这两本书,是伟大的抗日战争的指南针,是通俗的兵书战策,是必胜的决算,民族解放胜利的保证。
《论持久战》,在冀中军区最初只油印了几百本,随后由印刷厂大量铅印出版了。这本书由“钢板战士”们精细刻写,由印刷工人们夜晚赶印,它有各式各样的版本,用过各式各样的纸张。这本书由干部研究,向战士传达,由部队向老百姓宣传。随着它,部队前进,根据地建立,抗日武装扩大了。
它把必胜的信念注射到民族每一个成员的战斗血液里。
六十一
一九三八年七月,冀中区创办了一所抗日学校。这所学校,分做两院,民运院设在深县旧州原来的第十中学,军事院设在深县城里一家因为怕日本、逃到大后方去了的地主的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