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半夜三更的去叫我,真把我吓死了!”女的说。
春儿听出是她班里的一个女同志,心里就更害怕起来。“理由不是说过了吗?”男的说,“并且我就是爱上了你。”
“你是在威胁我。”女的说。
“威胁是爱情的集中表现,是发展的最后阶段。”男的说,“你为什么穿衣裳那样慢?”
“我们班里少了一个叫春儿的,我怕她回来看见了,看样子她又是一个党员。”
“怕她干什么?”男的说,“她一定也是出去打野食儿吃了,你以为她们都是些贞节烈女吗?他妈的,用大学的幌子把我们骗了来,却叫我们受大兵的训练,和一些野孩子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出身书香门第,受过的是教会办的大学教育,我们的身份教养相同,我们有相亲相爱的基矗”“你是个流氓。”女的躲闪着,“这些早不是求婚的光荣条件了,现在人家爱的是工农老干部。”
“我并不想在他们这里呆一辈子,所以还是按照我的习惯找爱人,”男的扑过去说,“这才叫生活。”
春儿很后悔自己打了一个盹儿,就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当这一对男女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男的用命令的口气说:“明天或是后天,有一个国民党的委员到这个学院里来。你要在女同学里串通一下,在委员来到的时候,表示热烈的欢迎,并高呼口号:欢迎中央派人来领导我们的学院。你一定要执行,从今天起,我直接领导你。”
明天或是后天,委员并没有来。学院正为一个新鲜的问题,争论的有趣。不久以前,有从鹿钟麟那边来的一个姓胡的教官,据说,他是一个左倾分子,受那边顽固分子的排斥,要求到我们这里来的。他没有担任正式课程,却主持了一种课外的讲座,就叫“生活讲座”。
他背来很多马列主义的书籍,态度严肃,满嘴革命的名词,好像是一个很有理论修养的人。
但细听起来,他的唯物辩证法真是海派,他惯于添油加醋,他所作的比喻非常荒谬,他所有的用意非常下流。他从不用唯物辩证法去讲解革命和抗日战争,却常常去联系他个人的“生活”,甚至吃饭喝酒、聚赌嫖娼的历史。
这一次,他在学院的告示牌上,贴出来的新题目是:“自由恋爱”。许多同志认为:在紧张的军事训练里,这个题目会分散青年的政治热情,松懈他们的生活纪律,瓦解他们的战斗要求。但前来大席棚听讲的学生很多。又因为胡教官的颠倒是非的口才,拼命一般的叫喊,他竟能一战成功,被一些学生誉为名教授!
在他的讲演里,照例以革命的词句作引,然后引证了很多下流小说弹词和唱本上的故事,有时近于丑角的打诨,有时超过花旦的骚情。使青年们觉得:那些革命的理论,好像不是先烈的热血浇灌起来的果实,不是无数次壮烈斗争积累起来的经验,不是为了阶级斗争,不是为了抗日胜利,不是为了社会改革和文化的发扬。一切都被他利用,成了他个人哗众取宠的阶梯,招摇撞骗的工具。
凡是真正为了抗日和革命来学习,并且有了初步判断能力的同学,都非常不满的退出了教室。春儿因为文化低,必修科目还学着巴结,她很少参加这些课外的讲座。但是“自由恋爱”这个题目,确实也打动了这个女孩子的心。她在课堂里挤满了人的时候,才偷偷的站在后面去听了几句。她立时认出主讲的教官,就是那天晚上为了反动的政治目的,玩弄了一个女同学的人。
他把问题反映给党的组织。回到宿舍,她就发起疟疾来。隔一天一场,冷上来浑身打噤,热上来想跳进水井。她用了一些土方子,藏到别处去躲,跑到野外去丢,但疟疾并不离开她,越来越重。这种病夺色夺力,几场过去,这女孩子就黄瘦得像蜡捏的人儿了。
她不愿意到学院的卫生所去打针。班长强迫她,医生也来劝告,她才勉强的去了。打过一针,病就显好,对医生也就非常信任起来,第二天就自动到卫生所去了。
汉奸张荫梧在衡水一带抢劫了农民的食粮,收编了一些封建势力和土匪流氓混合的武装,又突然向北进犯,到了学院附近。
六十四
两个学院先后两期训练了将近五千个干部,那正是根据地非常缺乏有理论基础的干部的时候。这些干部投入实际工作以后,冀中区就转向艰苦的阶段,他们多数经过了考验,成了对革命有用的人。他们散布很广,几年以后,当有几位教官,从冀中出发,路经晋察冀、晋西北,到延安去的时候,一路上,不断的遇到他们的学生们。因为他们熟人很多,不被盘查,行军得到很大方便,同行的人就送给他们一个“活通行证”的称号。
三个月的学习期间,春儿也有很多收获。主要的:她理解了抗日战争的性质和持久战的方针;对于领导群众,她也觉得有些办法、有些主见了。
学习初期,那些因人设课的“抗战地理”、“抗战化学”,她虽然听不大懂、记不大清,对于她也有启蒙作用,她知道知识的领域是很广大的。对于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各种理论上的争执,她也有一些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
并且,当习惯了这个新的环境,心里有了底,学习有了步骤,她又慢慢胖了起来。眼下,她的像貌和举止,除去原有的美丽,又增加了一种新的庄严。确确实实,她很像一个八路军的女干部了。
三个月期满,芒种在军事学院毕了业,要回原部队上去。
春儿成绩很好,学院留下她,当下一期学生的小队长。
芒种临走的时候,绕到旧州来看她。这几天学院正在青黄不接,春儿也有些时间,她请假送他出来。大队长问她:“那个小同志,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一个亲戚,”春儿笑着说,“你怎么看着他小呀?他年下就要二十岁了。”
“现在才十月初,”大队长说,“离年下还远哩,同志!”
春儿先到学院附近一家小饭铺里,用她节省下的津贴费,买了几个油炸糕给芒种吃。然后,他们顺一条小路,去找通往城北边的大道。他们要通过一个大洼,大洼里是碱地,没有庄稼,只有一片片红色的草。在水坑里洗得洁白的绵羊群,躺在沙滩上晒着,阳光在这里,很明净也很强烈。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过草地,伸延到前面的大沙岗。大秋已过,路上并没有很多的行人,道旁边倒有很多肥大的蚂蚱,被春儿的脚步惊起,飞几步就又落下了。
它们都带着沉重的肚子,春儿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不在那草丛中松软的泥土里生产,偏偏要找到这硬棒棒的道路上来?
“把你的被包给我,”春儿拉着芒种那打得整齐的被包上的带子,“我给你背一截路。”
“不沉重。”芒种说,“你背着我可干什么哩?”
“你轻闲一会儿。”春儿硬把被包拉过来,套在自己肩膀上,“看起来,你还没有我胖哩,被包带子怎么这样短呀?”
她用力拉着两个肩头上的带子,她的胸脯还是叫带子挤得高高的鼓了起来。
“勒死人了。”她说。
“来,我给你松一松。”芒种过去说。
“我不松。”她笑着奔跑到大沙岗上去了。
这条沙岗很高很长,站在上面也看不到它的头尾。沙岗啊,风从哪里把你吹来?什么年代把你吹到这里来?为什么把你吹到这里来呀?沙岗上树木不多,在通过沙岗的这条小路旁边,只有一棵黑树皮的高大的枝叶繁密的杜梨,它的叶子已经发红,今天天气还热,它的荫凉投到白沙上,就像在炎热的高山顶上遇到的一洼墨色的水泉。
“你回去吧。”芒种站住说,“把被包给我。”“我累了。”春儿把被包放下,坐在树荫凉儿里,“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们要分别了,我要和你谈谈。”
“在这个制高点上,四下里走路的人都望得见,”芒种也坐下说,“可谈什么呀?”
“怕他们看见呀!”春儿低下头去说,“我们就好比到这里来站岗放哨的呀!”
但是很长的时间,她并没有谈什么。她拔着沙地上的野草玩儿。在她旁边,有一棵苍翠的小草,头顶上歪歪着一朵紫色的铜钱大小的花朵。虽然到了晚秋的时候,它才开放了这样小的一朵花,它那乳白的多汁的根,为了吸收水分和营养,向地下作了怎样努力的坚韧的探求呀?它的根足足有一尺多长。
春儿挖掘着白沙下面的湿土,拍成一个小窑,然后用湿土在手掌里团成一个个的小球儿,放在里边。在小窑的旁边,她又堆起一座小塔。
“上了三个月大学,”芒种说,“你会闹着玩儿了。”
春儿笑着把小窑小塔全毁了。她用力拍打着,用沙土筑成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面,轻轻的整齐的插上三枝草花。
“这是什么?”芒种问。
“看不出来呀?”春儿抬起头来,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庄重的问,“猜一猜!”
“你弄的那个什么也不像,”芒种说,“这都是跟那些女学生们学来的玩艺儿,我猜不着。”
“这就是你的缺点,”春儿不满意的说,“笨。不好动脑筋。”
“我是有这么一个缺点。”芒种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一个香案。”春儿指着那个小平台,抚摩着那三根草儿,“这是三炷香儿,咱们乡下结婚的旧规矩。”
她笑着伸过手去,拉着芒种站起来,替他挂好被包,说:“走吧,要不你就赶不到了,你看树影儿转到哪里去了呀!”
她站在沙岗上,望着芒种穿过一片梨树园,走到大路上去。有一架敌人的飞机飞了过来,它飞的很低又很慌促,好像是在侦察什么。
六十五
民运院第二期收生,变吉哥也被录取了。直到现在,他才脱下那破旧的长衫,穿上了全新的制服。可是,他脸上的胡子还是不常刮,下边的绑腿也打不紧,个儿又高,走起路来拿着穿大褂的架式,就很容易给人一个浪当兵的印象。
他学习很努力,讨论会上也踊跃发言,最爱和那些学生们争辩,参加课外的活动,他尤其热心。变吉哥常到担任“抗战文艺”的张教官那里去请教,非常热诚的去替张教官做一些事,在执行弟子礼上颇有些古风。
教官起初叫他给墙报画些小栏头、小插图,看出他有一套本领,就叫他画些大幅的宣传画,这样他的两只手上,就整天沾着红绿颜色。不久,学院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他担任演员又管理布景,遇见音乐场面上没人,就抓起小锣来帮忙。他很能照顾那些女同志,剧团里女演员又多,他实际上成了剧团的负责人。
现在学校强调联系实际,变吉哥的剧团常常跟着实习队到乡下去演出。
他走在最前面,打着一面小红旗。其实他像一只远行的骆驼,他的身上,上下左右都背满和挂满了东西。在背后,那个装着大幕布的包裹上面,驮着他自己的被包,人们看着这被包上面很稳当,又赶上来给他加上一把别人不愿意提着的胡琴。到了村里,他放下东西,就去看地势,拿着铁铲帮老乡修整戏台,登在板凳上张挂幕布。他们演的戏都很短小,一天上午,要演出四五个节目,差不多每个戏里都有变吉哥。老乡们热情的犒劳他们,在戏台旁边烧了一大锅开水,用筐子背来一堆粗磁碗。变吉哥绝不感觉劳累,一到演戏他总像神附了体一样。最后的一个戏已经演完闭幕,台下的观众也要走散,他不换服装,也不擦去油彩,又慌忙的从幕布里钻了出来。他哑着嗓子,对观众们说:“今天的戏就算完了,不早了,回家吃饭去吧!怎么样,大伯,你对我们的演出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回去就照着我演的这个模范人物学习呀!”
“行了。”有的老乡回过头来说。
变吉哥已经攀到柱子上去解绳子拆幕布。
一些学生出身的演员,对于变吉哥这种演戏作风,有些不满。他们认为这样絮絮叨叨,会减弱戏剧的实效。但看到变吉哥这样做,实在是出于过分的热情,并不是想闹个人突出,也就不好意思提出来,只有时和变吉哥开个玩笑,说他像在跑江湖卖艺一样。变吉哥听了,点头认可,并不以为这是讽刺,他以为大家对他的评价很是适当。
他说:
“我们要向那些人学习,学习他们苦学苦练的精神,学习他们联系群众的方法。你们见过那在庙会上变戏法儿的,在他打锣开场的时候,只有几个小孩子守着他。在这个时候,他总不肯闲着,他叨念着和孩子们逗笑话。抖出一块白布来,在地下铺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蛤蟆,放它在上面跳几下,又收了进去。这都是为了招引人,在表演中间,在散场的时候,他都有一份和观众维系感情的诚意。使观众明知道戏法是假的,也还要掏出钱来,因为艺术是真的,感情是重的。在那旧社会里,凭一技之长,在人群里端碗饭吃,实在并不比今天容易!”
联系到过去的身世,说着说着,他竟有些伤感了。对于变吉哥,这只能使他对今天的宣传工作更加努力。下午,他又盘腿卧脚的坐在老乡家的炕头上,编写明天演出的新词了。
他的窗外,有一盘石碾,这也像一个农民,每天从早晨起一直忙到天黑。现在,有一位粗腿大脚的中年妇女在那里推碾。她已经推好一泡儿玉米,又倒上了一泡儿红粮。
这时又来了一个青年妇女,背着半口袋粮食。她的身段非常苗细,脸上有着密密的雀斑,可是这并不能掩盖她那出众的美丽。
“让给我吧,大嫂子!”她放下口袋喘着气说。“你的脸有天那么大,”中年妇女笑着说,“我好容易摸着了,让给你?”
“你是推糁子吗?”青年妇女问,“那我就等一会儿。”
“我推细面,晚上烙饼吃。”中年妇女说。
“那你就让给我吧,”青年妇女跑过去拦着她的笤帚,“我的孩子好容易睡着了,就是这么一会儿的空。”
“我就没有?”中年妇女说,“三四个都在村南大泥坑里滚着哩!你图快,就帮我推几遭。”
“呸!”青年妇女一摔笤帚离开她,“你这家伙!”
“我这家伙不如你那家伙!”中年妇女摊开粮食,推动碾子,对着青年妇女的脸说,“你那家伙俊,你那家伙鲜,你那家伙正当时,你那家伙擦着胭脂抹着粉儿哩!”
青年妇女脸上挂不住,急的指着窗户说:“你嘴里胡突噜的是什么,屋里有人家同志!”“同志也不是外人,”中年妇女说,“同志也爱听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