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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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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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
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
“这个年月,收养这个干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交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操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
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操法口令却非常生疏。
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
“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
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
“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
“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
“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吹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
村里住的是骑兵,起初人们以为是日本,不敢开门,军队砸开了门子,才知道是五十三军。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着鞍子就都在街里卧倒了。村公所赶紧预备吃喝草料,军队绕家串游,乱放枪,一条狗在街上跑,一枪打死。
田大瞎子把营长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应酬着,有兵闯进来,他就出来说:“老总别闹,你们官长在这里!”
“什么妈拉巴子官长,”那些兵用枪托子顿着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来认认我们!是官长就该领我们和日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命的就会领着我们跑,把马都快跑死了,还是官长哪!”
军队乱夺乱抢一阵,不到鸡叫就又下命令往南开,那些军队,大声骂着街,爬上马去,歪歪斜斜的跑走了。“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里说,“你先把你那长头发去了吧!”
“这头发要什么紧?”田耀武不大高兴。
“什么要紧?”田大瞎子大声吆喝,“你的命要紧!日本人就是讨厌念书的学生,光凭我可怕什么呀?”
母亲也劝,把老常叫来,拿把剃头刀子把田耀武的分头刮掉,箍上了一块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说:“我看那么鲜亮的毛巾也扎眼。早些吃点饭,到城里去一趟!”
田耀武光着头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镇村民的恐日情绪,农民们偷偷说:“怎么区长把羊头也去了?”
“怕日本。”
“剃光头就不要紧了?我们可全是光头。”
“我看是鸡巴一样,日本人不管你有毛没毛!”
田耀武到铺子里支了几百块钱,到县政府去转了一下,县政府的牌子也摘了,大堂的正门堵起来,一个顶事的人也不见,转了半天,才遇见一个认识的听差,说县长和科长们半夜里就雇上大车南下了,枪枝钱粮全带走了。
田耀武赶紧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打整了个包裹就要走。
他母亲说:
“把咱那文书匣子,你也带出去吧!”
田大瞎子说:
“地亩搬不动,拿出那个去做什么使,还是埋起来,反正我在家里守着它!”
又把老常叫来,嘱咐了几句。老常急忙回到长工屋里拿双替换的鞋。
老温和芒种全在那里心神不安的等着,老温说:“老常哥,你就和少当家的说说,叫他把我也带出去吧!”
“你出去干什么?”老常说。
“到哪里也是实力气吃饭呗,总比在家里叫日本人杀了好啊!”老温说。
芒种也说:
“求求他也把我带上!”
老常说:
“谁也别想。该着怎样就怎样吧,别看叫我跟着,用不着了,也就叫我回来了,要不我就多带上一双鞋?咱们就是擦屁股瓦,用的时候抓起来,用过就丢了。跟着他干什么去,他肯管你饭吃?”
等到天黑,田耀武才和老常从家里出来,父亲和母亲怕叫人看见,也没有送他。他们从村边趟着水,抄着小道,并没有遇见一个人。到了五龙堂河口,老常先到头里去,招呼一声摆渡。
摆渡靠在对岸,上边好像没有人。老常用两只手卷成喇叭,大声喊叫,在水雾茫茫里,好半天才听见有人答应:“听见了。”
田耀武和老常站在河边等着,河水落了些,水流还是很大,小船从上游下来,像漂着的一片树叶。船靠了岸,船上只有两三个人,黑影里跳下一个女人来,和船夫们打趣着:“劳你们的大驾了,我也不掏船钱了!”
船夫们笑着说:
“我们候了你吧,回头再去上你的船!”
“扯蛋!没一个好东西!”女人骂着上了岸,望了田耀武一眼,说:“这不是田区长吗?”
田耀武早就听见是俗儿,冷冷说了一句:“我到五龙堂去有点公事。”
“有什么公事啊?”俗儿笑着,“县长全跑了,你这区长还不交代了吗?”
田耀武顾不得和她搅缠,就催着老常上船,老常上去说:“今天净是谁们呀,怎么听口音都生呼呼的。”
小船开动了,船夫们一句话也没说,把舵的人背着身子,眼望着滚滚的河水,留恋着俗儿的模糊的影子。很快到了对岸,田耀武先跳下去,就要掏船钱。这时那个把舵的说了话:“不要船钱了,把你带的枪留下来!”
“为什么给你们枪?”田耀武吃了一惊。
“枪是老百姓掏钱买来打日本的,你带着上哪里去?”把舵的跳下来,就拧住了田耀武的胳膀。
“你们这不是明抢明夺吗?”田耀武挣扎着。
“眼下很难说清是谁抢谁的了,县政府的八辆大车,全叫我们留下了,你还想怎样?不想走旱道,就到河里去。”说着就把田耀武悬空举起来。
“我给,我给。”田耀武把枪摘下来。
“子弹,五十粒。”掌舵的人又说。
“枪给你们了,我留着子弹干么。”田耀武递过去说。
“钱。”掌舵的人又说。
“这是我的路费。”田耀武说,“你们拿了去我怎么走路呀?”
“你用不了那么多。给你留下点,花到濮阳。”
过来几个人把他搜了,丢了摆渡走了。掌舵的人在水皮上试着新得来的枪,连发一排子弹。
“哪来的这么一班强盗?”田耀武哆哆嗦嗦的说。“我听着像和俗儿相好的高疤。我们还走不走?”老常说。“不走怎么办?”田耀武说:“这个地面我更不能呆了,钱也不多了,送我一程,你就回去吧。”

自从大军南撤,县长逃走,子午镇的老百姓只好听天由命,庄稼烂在地里不愿去收拾,村庄里成立了很多小牌局。从安国长仕庙上来了一个道士,住在老蒋家里,设黑坛,闹神闹鬼,招了一群妇女来整天整夜磕头。
传说日本已经到了定县。县城里由一个绅士,一个盐店掌柜的,一个药铺先生组成维持会,各村的村长就是分会长,预备八月十五就欢迎日本人进城。田大瞎子领回红布白布,叫老蒋派下去做太阳旗,还要在地亩里派款收回布钱!
又是从西头派起,老蒋拿着一块白布一块红布告诉春儿:“把红布剪成圆的,贴在白布上,就像摊膏药一样。”“我不做这个,”春儿说,“你愿意欢迎,就叫你们俗儿去做呀!”
老蒋说:
“我们自然要做一个,还得做一面漂亮的,挂在大门上。日本人过来了,没有这个旗儿,可要杀个鸡狗不留,你合计合计吧!”
“不用合计,我不做。”春儿扭头出去了。她拿了一把小锄,又抓了一把油菜子装在口袋里,到她那块地里去。
前半月,县里曾经派人下来压着,挖了一条长长的战壕,说是军队要在这里和日本打仗。战壕的工事很大,挖下一丈多深的沟,上面棚上树木苇席,盖上几尺厚的土,隔几丈远,还有一个指挥部。
那些日子正下连阴雨,地里的庄稼也待收拾,农民们心气很高,每天在大雨里淋着,在水里泡着,出差挖沟。战壕是一条直线,遇到谁家的地,就连快熟的庄稼挖去,春儿这一亩半地,种的支谷,身手长的全很好,挖了多一半,地头上一棵修整得很好的小柳树,也刨下来盖了顶棚,别人替她心痛,芒种挖沟回来告诉她,春儿说:“挖就挖了吧,只要打败了日本,叫我拿出什么去也行。”
现在,战壕顶上铺盖的树枝还发着绿,泥土还发着松,春儿用小锄平了平,在上面撒上了晚熟的菜种。有一只苍鹰在她头顶盘旋着。
撒完菜种,一个人坐在战壕上想:“假如在这里狠狠打一仗,还用着害怕日本人过来?”
近处的庄稼,都齐着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烂在泥水里。远处有几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风里摇着艳红的穗子。有一个人,一步一拐的走过来。春儿渐渐看出是一个逃兵,把枪横在脖子上,手里拄了一根棍,春儿赶紧藏在树枝后面,逃兵已经看见她,奔着这里来了,春儿害怕,抓紧手里的小锄。
等到看清这个逃兵又饥又渴,没有一丝力气,才胆壮起来,直着身子问:“你要干什么?”
“不用怕,大姑。”逃兵说着,艰难的坐下来,他的脚肿得像吹了起来,“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会到村里去要?”春儿说。
“我不敢进村,老百姓恨透了我们,恨我们不打日本,还到处抢夺,像我这样孤身一个,他们会把我活埋了!”逃兵说。
“为什么你们不打日本呀?”春儿说。
“大姑,是我们不愿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东省人,家叫日本人占了,还有不想打仗的?我们做不得主,我们正在前线顶着,后边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才溃退下来。”
“说得好听。”春儿撇着嘴,“背着枪不打仗,有吃喝也不给!”
“你家去给我拿一点。”逃兵把枪摘了下来,“我愿意把这枝枪给你留下,我把它卖掉也能换几十块大洋,这是国家的东西。留给你们打日本吧!”
“我们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打日本?”春儿笑着说。
“总归是有人要打的,我们那里就有了抗日联军,我也要想法投奔他们去了。”
春儿看了看他那枝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家去给你拿些吃喝去。”
逃兵说:
“咱们都是中国人,你行好就行到底吧,家里有男人穿不着的破衣烂裳,拿给我两件,我好换了走路。”
春儿点点头,逃兵又说:
“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呀,你们这一带难缠,叫他们知道,我就别想活了。”
春儿说:
“你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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