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景行竟然也少有的郑重:“你信不信都没关系,反正老夫在这里几十年,也习惯了。”
江清流略作沉吟:“你告诉我你要调查的事,我帮你查证。”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不成。”
江清流:“为何?”
薄野景行:“我不信你。”
江清流也无话可说,两个人互不信任,僵持之后,他终于折衷:“我找人调配药物,克制你的内力。你若愿意就成交,你若不愿我转身就走。”
一阵沉默,薄野景行舔舔干涸的唇:“行。”
当天晚上,江家族长江隐天在开完会,确认下一届继承人之后,下面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薄野景行逃走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八大门派,表面平静的江湖,暗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那个时候,薄野景行正在江清流房间里大吃大喝。一股酸臭的味道薰得江清流直皱眉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几年没吃过饭了?就不能先洗洗?”
薄野景行手里还抓着鸡腿:“我几年没吃过饭,应该问你啊!”
江清流一想,也是。这时候他整个院落只有一个剑童催雪。那孩子很容易支开,他低声道:“赶紧换衣服躲好!若是让人发现,我可护不了你。”
薄野景行飞快地啃完鸡腿,这时候肯定也不能让人上热水。三月的天气寒意正浓,他也不在意,就在江清流院外的湖边清洗。
夜色渐浓,江清流倚着门,只看见一个浅淡的影子。不一会儿,薄野景行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穿着江清流的中衣,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白皙得通透。
江清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被囚禁了三十年,如今这个人至少应该六十如许的年纪了。为什么竟然如此年轻?
薄野景行全然不顾他的目光,走进来就往他榻上一钻:“这外面怎么比里面还冷?”
江清流眉头微皱,到底身子受了些寒气,又咳嗽起来。他只得提醒薄野景行:“你真能治愈我的伤势?”
薄野景行缩在被子里,他似乎极为畏寒。但方才仍在冰冷的湖水里洗去身上积垢,看来也是脏得自己都受不了了:“老夫何人?岂会骗你一区区孺子。”
江清流冷哼:“那你最好尽快!你现在可没有内力,我随时把你弄进去。”
薄野景行从被子里爬到他身边:“你可将内力暂时输送给我,存于我气海。再找人调养经脉,等到内伤痊愈,再从我体内将内力取走。”
这个方法,江清流简直是闻所未闻,他自然半信半疑。薄野景行头发还湿乎乎就爬过来:“信了吧,等到内力重创经脉,阳火攻心,你必性情大变。那个时候老夫也爱莫能助了。”
江清流将他头发隔开:“把头擦干再上来!”
薄野景行只得起来擦头发,他的头发乌黑亮丽,直垂至腰际。五官刚中带柔,竟是雌雄莫辨。
他正擦着头发,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江清流面色一变,薄野景行就地一滚上得床来,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那身子整个贴在自己身上,江清流故意长腿微曲,将被子微微拱起,让两个人的轮廓看起来不那么夸张。
进来的正是族长江隐天,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十几位长老,和天香谷谷主商心。
商心上前几步,再度替江清流诊脉。江清流的妻子名叫单晚婵,这时候正在一旁低声啜泣。太奶奶周氏低声训斥了几句。
江清流只觉被那个人贴住的地方一片火热,他一动不动:“商谷主,我伤势如何?”
商心仍然直说:“天香谷屡受江盟主恩惠,若着实有法可想,小女子便是拼上性命也是再所不惜的。但盟主内力日进千里,如今恐已突破残象神功第九层。这样深厚的内力,也使我等无法可想。小女子愚见,只能调理。”
她话音刚落,江隐天已经开口:“事到如今,请商谷主明示。如此下去,清流会将如何?”
商心轻叹一口气:“筋脉受创、武功尽失,形同废人。商某无能,仅有把握保全盟主性命。”
她话一落,江隐天就看向江清流,江清流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江家家族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武林盟主不可能是个武功全失的废人。他看了一眼堂中人,轻声道:“我暂不能理事,江家诸事就有劳族长和各位长老了。”
江隐天松了一口气,这才点头:“你安心静养,不要多想。”
诸人将要离开,江清流又唤住商心:“也问商谷主,如果将在下内力转移至另一武功卓绝之人体内,对调养在下经脉是否更有助益?”
商心略作沉吟:“此举理论上虽然可行,但是每个人经脉容纳内力都极为有限。盟主武功卓绝,放眼江湖,除却自身内力尚能承载残象神功第九层内力的人,只怕不多。而内力也有阴阳五行属性之别,若与对方功力相冲,只怕两人皆有伤亡。且不同宗派的内力,行穴走位俱都千差万别。内力从哪个穴位进入,储于哪条筋脉方不会使自己爆体而亡。每一天往哪些穴位、经脉运功行气,最终又从哪个穴位导出,这些一旦有分毫之差,于二人都凶险万分。”
江清流点点头,也不多说,只是示意自己累了。一众人都走了出去,单晚婵走到床边,眼眶通红。江清流心下一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等到房中再无旁人,江清流用力将粘在自己腰间的人踹出去:“薄野景行!”
被窝里,薄野景行死死抱着他的腿。江清流用力踹他,他竟然大哭起来:“江少桑要害我!师父救我!师妹救我!铁风来要害我!”
他眼泪鼻涕全抹江清流裤管上了,江清流一时哭笑不得:“薄野景行你发什么疯,松手!”
薄野景行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放,哭了大半天,他突然眼泪一收,从被子里伸出一个头,左右望了望,确实是没人了,方钻出来。那时候他头发湿湿地支棱着,右手还拿了毛巾,紧一下慢一下地擦着:“想好没有?”
江清流一脸狐疑地看他——这老贼被关了多年,别是真疯了吧?!
说真的,他有些犹豫。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哪怕这曾经是个很牛逼的疯子,也实在是太危险了。薄野景行却嫌烛光晃眼——他在地牢里关太久了,对光线着实不太适应。他捡了桌上一颗香豆,一颗豆子打灭了三支蜡烛。然后豆子撞到墙上,准确地弹回他手里。
江清流一凛,他决定冒险相信这个疯子一次:“来吧,反正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如同废人一样躺着。”
薄野景行赞许地点头:“老夫睡一觉,明天开始。”
说罢,他钻进被子里,江清流用力把他踢起来:“头发还湿着,别蹭我身上!”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只得把头发垂至榻外。江清流只觉腿上一沉,再一看,这家伙居然趴自己腿上就这么睡着了。
江清流却有些失眠了,也不知道晚婵在干什么。他想翻个身,奈何双腿被薄野景行压着。他轻轻推了推他,却不料原本睡得正香的薄野景行一下子跳将起来。反应之强烈,将江清流都吓了一跳。
他跳起来之后,左右看了看,似乎没发现什么危险,这才继续往他腿上一趴,又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也是双手置于头顶合在一处,如同被捆绑时一样。
☆、第二章:出尔反尔
第二天早上,江清流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有下人为他送了热水进来。他赶紧用力将还趴在腿上呼呼大睡的薄野景行抖了起来。薄野景行醒来时还有些迷惑,他眸子清丽,这时候迷离之色流转,竟然显得端丽无比。发现处境,他这时候动作倒快,赶紧躲到帐后。
等他躲好了,江清流方轻咳一声:“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丫头,着白衣紫裙,年仅十七八岁。她绞了毛巾准备替江清流擦脸,江清流摆手:“让催雪来。”
丫头答应一声,赶紧下去了。催雪正在帮江清流擦脸,外面单晚婵已经端了参汤进来。催雪这时候倒是很有眼色,赶紧端了水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单晚婵坐到床边,她是名门闺秀,从小江家就派了人过去照看。自从嫁入江家以来,她内孝外贤,跟每一任江夫人一样端庄贤淑。完全看不出仅仅二十来岁的年纪。
这时候她捧着参汤用银勺喂到江清流嘴边:“夫君先吃点东西吧。”
江清流点点头,喝了一口汤方才安慰她:“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知道自己如今情况不乐观,也不愿多说。单晚婵点点头,她与江清流成亲五年,一直无出,江隐天向江清流多次施压,颇有让他纳妾的意思。江清流借口奔波在外,一直没提。
一盅汤尽,单晚婵给江清流喂了水漱口。江清流有心想跟她说几句体己话,奈何帐后还躲着一个听壁角的。他只好拍拍单晚婵的手背:“等我伤好,我们也要个孩子。”
单晚婵红了脸,自成亲之后,江清流一直东奔西跑,与她聚少离多。江隐天对她颇多责怪,但孩子也不是她说了算,她又能如何。
只是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何做个好妻子,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倒也不怎么抱怨。
中间隔着一个人,江清流也不好多说什么:“先去吧,跟太奶奶请安。”
单晚婵不太愿意走:“刚刚从太奶奶那里回来呢。”她红着脸,把头靠在江清流手掌心中。巴掌大的小脸就这么摩挲着手掌,江清流还是有点心动。就在这时候,外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老夫人走了进来。
见到二人亲近,她明显不悦:“大白天的,丈夫还受着伤,多注意自家仪态。妇德都白学了吗?”
单晚婵一张脸羞得通红,忙不迭起身站到床边:“太奶奶。”
江老夫人对这个孙媳妇也不是很满意,性子倒是好的,就是几年无出。她话里有话:“若是你使点手段,能使我江家有后,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入我江家都五年了,我这么大把年纪,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
单晚婵低垂着头,江清流只得支起身子:“奶奶!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与我亲密一些才是江家之幸啊。”
他一说话,江老太太脸色倒是好看了些:“你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行功岔气了。”
江清流坐起来,与她又是一阵闲话。这太夫人却是个狠角色,江家女流一向没有发言权,也就她的话还有些分量。便是族长江隐天也不敢不退让三分。
江清流是江凌河的儿子,正是江老夫人的亲长孙,故而很受她喜爱。平时也多有亲近。这一番闲话就聊了足足半个时辰,帐子后面一动,好像风吹过一样。江清流只得面露疲倦之色。
江老太太见状,也不再闲聊,起身离开。单晚婵当然跟着出去了,等到他们关上门,薄野景行这才从帐后钻出来。他趴在床上,竟然又睡了过去。
江清流将他弄醒:“还睡,你猪啊!”
他对薄野景行本身就不太客气。
薄野景行也不在意,趴在他旁边,几乎夺了他半床被子。江清明很是无语:“你不饿啊?”
他摇摇头,江清流这才想起来,以前他在地牢里,一天就两粒长生丸。长生丸容易让人精神松懈,无法集中注意力,而且极易成瘾。哪怕是死士,只要喂上几次长生丸,也很容易精神崩溃。是武林人士逼供的佳品。
而这三十年,他就靠这东西活了过来。要不是内力深厚,早饿死了。
想到这里,他又踹了踹薄野景行:“桌上有糕点,要不了多久他们会过来换,你要饿先吃一点。”
薄野景行摇摇头,仍然蒙被死睡。
一直到中午,催雪送了午饭过来,他才醒。
江清流把催雪打发出去,薄野景行端了菜,自顾自吃了起来。江清流在病中,菜色也极为清淡。不过就是一碗粥、一碟豆腐拌小咸菜而已。他却吃得香,不一会儿已经将一砂锅粥都扫荡了个干净。
江清流还是比较关心正事:“你几时帮我疗伤?”
薄野景行就快把盘子都舔了:“你能保证一个时辰之内无人进来么?”
江清流待他吃完方吩咐催雪看住院门,下午不见任何人。
等到诸事妥当,薄野景行终于满意了:“行穴走位之事不必操心,老夫对残象神功也略有涉列,不致危险。你静下心来便是。”
江清流还是怕他发疯:“你确定你能在这一个时辰内保持清醒?”
薄野景行点头:“别磨蹭,时间不够了。”
江清流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已经爬过来,利落地扒掉他的上衣。
“喂……”他眉头紧皱,薄野景行也不说话,他用鹅毛笔在江清流身上标出一条行功穴位路线图:“这样输出内力,以免再度损伤经脉。”
江清流知道怀疑也没有用,当下将穴位牢记。薄野景行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上衣也扒了,然后将他左手扣于自己人迎与缺盆二穴。
江清流不敢直视他胸前,轻咳了一声,闭上眼睛行功运气。
说来奇怪,他本是经脉受损,但当内力通过这几个穴位时,疼痛却不似先前剧烈。他小心地将内力送出体外。而薄野景行的经脉如同汪洋大海,轻轻松松将内力尽数归拢过来。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他睁开眼睛,见薄野景行面色苍白,双唇干得起了壳。他心中一惊,只疑有变,薄野景行嘴唇发抖,右手死死握住他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
江清流不明所以,却见他的唇快速地干涸下去,如同缺水的花。
他突然明白过来,忙起身下床,挣开薄野景行的手,在药盒里乱翻。片刻之后,他终于翻出两粒长生丸,忙用桌上茶盏倒水化开。薄野景行整个人都在抖,这长生丸成瘾之后,比罂粟更为顽固,发作时也更为痛苦。
如同被抽干水分的花,毒瘾发作的人会特别缺水,但无论什么水也解不了身体的干涸。
江清流扶起榻上的薄野景行,正要将一碗长生丸给他灌下去,突然双手被人猛地握住,然后他整个头都被摁到了床上的被子里。
“薄野景行!”江清流的声音闷在被子里,薄野景行冷哼:“无知小儿!当年江少桑死于焚心掌,今日老夫也赠他孙子一掌,让你们祖孙二人殊途同归!”
话落,他一掌下去,江清流只觉得五内如焚,瞬间喷出一口血来。薄野景行这才松开他,然后把他方才打开的玉盒全部装进怀里。江清流视线开始模糊,但他也知道,这老贼必是对长生丸已成瘾。
他走时也要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自己一时失察,果然是太天真了!虽然他体内的药物克制住了他的内力,但是自己的内力注入进去,谁知道他又用什么办法克制了这药物!对付这种老东西,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