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一乍地,让毓秀乐个不了。想起自己刚来的那会,也像巧云一样,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什么东西又觉得害怕。这会在巧云面前,她可有资格做大姐姐啦。
“走,”毓秀把巧云从二姐怀里拉出来,“这次咱们走大路去,保证啥事也没有。”
巧云不想动,二姐安慰她:“跟着毓秀姐,没事。”
“那今晚的事怎么办呢?”毓秀和巧云走后,柱子望着楚爷。
“这个我也没辙啦。现在形势就这样,咱也改变不了,只能到时再说啦。只是可怜了老隋家,你说咋就这么背呢。”
二姐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楚爷,你是怎么在内蒙混得呢?”
“那年月啊,想吃一碗安生饭难哪。”楚爷神色凝重,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些血腥的场面。“那次有个大户来找我,我也犹豫了好半天,这毕竟是关系到性命的大事,马虎不得。那大户许我重金,我就豁出去试一次吧。试好了,这一辈子就不用愁啦;闹不好,也就我这一条命,反正值不了多少钱。只是那时还想着儿子,下不了决心。最后大户三翻五次来找我,也就接下啦。”
“后来呢?”柱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后来,我搏了我刀客史上最后一次。我赢啦,为主家赢了一百匹马、五百只羊,还有十个俊俏的女孩子。”说到这里,楚爷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大户还算守信用,按十分之一给我提成,还把两个最漂亮的女孩子送给我。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两年,是我活的最舒服的时候。可惜好景不久,后来那地方闹土匪,输了的主家和土匪串通一气,把大户给杀了,又四处打探我的消息。没法子,我独身一人一声不吭又跑到了东北。直到前几年才回来。结果,什么也没捞下,赤条条去,又赤条条来。好在,儿子大了,社会好了。也算是福气吧。”
二姐和柱子只是听,不住地点头,也说不出为什么,他们对楚爷更加敬重了。但他们心里明白,这些事,是不能传出去的。如果让李茂生那些人知道了,还不得像对付隋强那样时时看管起来?
日已西斜,远处的农人正稀稀啦啦地往这边走。楚爷他们三人先忙着把做饭用的家什搬到车上。正好,有根往家里送豆子的车也回来了。二姐问:“下午割的这些怎么办?还要不要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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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说:“已经来不及了,放一晚也没什么,明天再说吧。”
说着,有良他们已经到了近前,毓秀和巧云也回来了。柱子简单地说了几句晚上准备开会的事。所有人分坐两辆马车,兴致勃勃地说着刚才看到的笑话。
“那么大一只蛤蟆,被那么点小长虫(蛇)含在嘴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要不是咱们,它早就成了长虫的腹中餐了。”一个说。
“你看到它掉泪了吗?是你自己掉泪了吧?”另一个说。
“就是就是。”众人附合着。
“咬住你,你不掉泪啊。谁向你那么没情没义。”又一个反唇相讥。
“你有良心?”那一个讽刺,“你有良心的话,也不会把那个野兔子撵得满处跑。人家都钻到窝里了,还非要找掀把人家挖出来。这还不过瘾,还点火来烧,也够损得了吧?!是不是想弄回家给你老婆做兔子汤啊?要不是兔子狡猾,从另一个窟窿里跑了,今儿个晚上,也够你爷们忙活的。”
……
毓秀和巧云只是笑。
也不知怎么了,每到这样欢快的时刻,毓秀的思绪很快就回到过去的日子。有爸、妈陪伴,有小朋友们一块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而现在,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爸、妈会怎样牵挂自己啊!牵挂还只是一方面,他们自己呢,还过得好吗?一次次的批斗,爸爸还受得了吗?离家的时候,爸爸的身体就有些虚弱,妈妈也受不了刺激,精神恍惚。没有了自己,谁来照顾他们?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去,连接封信也跟登天差不了多少。他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她不敢想太多,可又不能不想。这都是现实的问题啊,可又能求谁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答案可寻,也没有谁给出明确的答案。反正就这么走着,很多人也只能这样子的。旁边的巧云,不也是自己的影子吗?
巧云呢?一天受了几次惊吓,但心里是愉快的,她得到了她向往已久的那些快乐。所有的这些都是她从书本上看不到的,这些超乎自己想象的美丽景色和朴实可爱的农民让她心花怒放。她忘了自己离家几百公里,仿佛是来写生,而眼前的这些是她活动着的作品。
他们坐在车上笑闹着,不觉已到村口,有的干脆喊声“挤死了”,分开众人跳下车。有一个跳车的同时还无意中说了句“今儿个晚上又够小强受的”,人们的心便又沉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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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戏院”风云
大队部西侧不远处,有一所较大的宅院,也是一溜六间老房子,虽说房间比大队部的略小些,院子却是队部的两倍还要多。而且,在院落的西墙根,有一个宽大的平台,平台南北两侧分别有三株又高又粗的杨树,太阳将落,整个院落都在它的阴影之中。
这就是秀水小学。如果上推几十年,这还是支圣的爷爷的财产呢。据老一辈人说,支圣的祖爷爷在什么部队上呆过,回到秀水村,就盖起了那六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支圣的祖爷爷老了,带回的两个姨太太却还年轻着呢,花容月貌的,支圣的爷爷垂涎三尺,就跟其中的一个勾搭上了。支圣的祖爷爷得知此事,气得口吐鲜血,没几天就咽了气。
支圣的爷爷好看戏,先前要看一出戏,都要到几十里外的戏院里子瞧。现在守着父亲留着的一大把遗产,就捉摸着在家门口也搭一座戏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观戏之苦,二也可以显示自己的阔绰。还有一层更重要的,父亲留下的两个姨太太现在都归己所有,而且都是父亲从戏班子买来的,那声调,那步态,就像一对小活宝,把个支圣爷爷迷的什么似的。二人一撺掇,戏院子不久也就开张了。
闹土改那会,支圣爷爷忧闷而死,几个姨太太把能带走的财产都席卷而逃不见了踪影。到了支圣父亲那会,家底已经折腾的差不多了。加上有个吸大烟的癖好,到头来也就只剩下这两处宅基地了。支圣后来跟人说,自己也只影影绰绰记得儿时的辉煌。但自真正有记忆开始,就每况愈下。而今这两处宅子充了公,暂时寄居在死去不久的一个五保户的两间小草房里。更让他烦恼不已的是,动不动还要拉出来游行示众。
这地方收归国有以后,有人提议把那个破戏台子拆了,也没引出什么动静:不就是一个破土台子嘛,放那儿也不碍眼。后来成了小学校,这台子反倒派上了用场,每有大会小会,这个土台了就是最风光的主席台。几张桌子排成一溜,背后条幅一扯,还真像那么回事。
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戏台,开始上演更为鲜活的剧目,那就是批斗大会。村里有三个人联袂登台表演过:一个就是隋三麻子,凡公社组织的批斗现场会,他是必到人物之一;二是这处宅院的老主人支圣,别看他没好好享受过,可他的父亲享受了,到了儿孙辈得找补回来;三是在一场运动中说多了话的老右派李茂山,此人曾是村是最有学问的人,也仗着有学问,便对上级的指示说三道四。上面一不高兴,一句:“只须俯首听命,不能乱说乱动”就把他列入黑名单,时不时押到戏台上来演上一回。
正是秋假,小学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平台前的操场上也冒出了嫩绿的草芽,不知谁扔在那里一块西瓜皮,一群苍蝇正“嗡嗡嘤嘤”地围着转。
天慢慢黑下来了,院子里聚集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些年轻人受不了吵吵嚷嚷的拥挤,爬到围墙外的柳树上。众人“叽叽喳喳”地寒暄,明明都知道了今天晚上开会的内容,竟没有一个人提起。
民兵骨干二龙把一盏“气灯”放到主席台右侧的长条桌上,还真的给灯打了一阵气,然后取下灯罩,划根洋火点着,罩上罩子,一会,罩子里由淡黄逐渐变白。大约过了几分钟,就把整个院子照得贼亮。
村里几个大小头目在台子上中间一排坐定,右侧的桌旁除了二龙还有一个持枪的民兵。所有的人都神态恭肃。
“咳咳。”李茂生站起身。他一身军装,但因身材高大,军装吊在身上,洗得已经黄不黄白不白的,像戏台上的小丑。他干咳了几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开会之前,我先念一段社论——”
社论里讲得什么,没有人理会,人们都伸长了鸭脖子等着正式的开场。
念完社论,李茂生又自我发挥地讲了一通大好形势,然后才告诫所有在场的人在形势一片大好的同时,还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严酷性和复杂性,警告人们应时刻擦亮眼睛,严防地主阶级时刻想着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企图。接下来,就谈到村里眼前的形势,把二龙如何监视敌人最终识破敌人的阴谋并将其成功抓获的过程做了大概的介绍。
台下鸦雀无声,连得了哮喘病的茂章老汉“齁齁”的喘息都清晰可辨。
“把试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坏分子隋小强押上台来——”随着茂生一声大喝,二龙和另一民兵迅速到幕后押进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低头弯腰,戴一顶纸糊的白高帽子,胸前一块纸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汉奸崽子隋小强”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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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起身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台下马上一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出声。
李茂生目光呈一百八十度扫视了台下一遍,启发说:“现在开始揭发隋小强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大家可以踊跃发言。”
只有东北角有人小声的议论,但很快又停息了。
“我先说。”看着李茂生鼓励的眼神,二龙往一侧移了移,开口了。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烟雾也开始在亮光处弥漫开来。
“别抽烟,炝死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低沉,却又全场都能听得见。
二龙清了清嗓子,又干咳了两声,刚说了“今天”两个字,便见一披着白布的怪物扑倒在他脚下,惊得二龙大叫一声:“见鬼啦——”
众人把目光转向那怪物,有的干脆站在板凳上。一个老女人凄厉的声音占据了大院每一寸空间,在每个人耳边震荡:“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哈哈哈哈,那个老汉奸死了,你们还要整他的儿子——”
台下一片哗然,会场登时乱成一锅粥,李茂生连说了几次“镇静”也没能安顿下来。
李茂生见乱纷纷的情绪显然已经使批斗会无法正常进行,说了句“改日再批”便匆匆收场。
第十七章 “汉奸”的末路
隋强死了,村里特别恩准隋小强在家料理后事,等候进一步传唤。村里人的心情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沉重过。按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一个汉奸更没什么惊奇的,惊奇的倒是人们的那份表情,倒不像是死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对头,而是相亲相近的家人。
怎么说也是乡里乡亲,主任特命楚爷和二姐帮着小强处理后事。二人几年来第一次进隋家门,心里凉飕飕的,几乎要窒息了。
这哪里还是个家啊:三间土坯房,墙皮大多已经剥落,靠东墙窗边的粮食囤苫也没苫,早成了空壳。西南角名义上叫猪圈,连猪毛也不见一根,窗户只剩下几根木窗棂,干裂的报纸在上面“呼嗒”着,唯一的活物是两只鸡,瘦弱得像两个生动的标本,惊恐地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
走进屋门,二姐忍不住俺面啜泣: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停了一会才隐约看清里面的陈设。正对房门的灶前挂着一对纸幡,灶台上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蓖子上放着两个干裂的菜团子,锅里还能看出有一些浆糊样的东西,无疑就是一家三口的吃食了。西侧炕上,凌乱地堆着几床布满油垢的被子,一侧一块大白布下,停放着三麻子的尸体。
二姐捂着哭着跑到院外,把刚要进门的楚爷撞了个趔趄。楚爷看二姐泪流满面,两眼红肿,眼角也不觉湿润起来。
“嗨——”楚爷点上一锅烟,拼命咳嗽了好一阵子。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他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啊,连图个舒坦都不成啊。这下好了,老隋走了,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可是,你的老婆咋办,你的孩子咋办哪?”
隋小强阴灰着脸进门,战战兢兢地叫了声:“楚爷。”
楚爷这才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似的。
“你娘呢?”
“把她送到我婶家去了。折腾了一个晚上,现在好些了。”
二姐走过来,不自觉地拉过小强的手。
“多好的小伙子啊——”二姐抽泣着。“待会让春妮给你送些米过来。你这样子,可怎么熬得过啊?!”
小强一句话也不说,沉默了好久,突然,扑到二姐怀里。
“二姐,爹死了,娘疯了,我还能活下去吗?要不是还有娘,我好想跟爹一块死啊!”
二姐擦干泪,抚弄着小强的头发。
“傻孩子,不能这么说,你的日子长着呢。慢慢地,你会好起来的。以后有了难处,可以找你二姐,千万别想傻事。二姐别的帮不上,粗粮还能吃得起。”
小强抽出身子,缓缓跪倒在地:“二姐,我给你磕头了。”
二姐赶紧把他拽起来:“傻孩子,咱可不兴这个。都是当庄当院的。”
一会,来得人多了,楚爷和二婶强打精神,装出没事的样子,拾掇着该作的一切。几个热心的大嫂在隋强身边念叨了些什么,然后又过来几个年长的男女把尸体摆放停当了。
一具棺材,躺着一个几乎几干透了的人。
那是怎样的棺材啊:就几块薄木板用铁钉钉巴了钉巴,五块板子勉强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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