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
那是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啊。
多年后,李革委对儿子西峰说,当时他真正想过去自杀。
桃李湾的山民面对政治运动的大浪进入他们的生活时,他们其实不知道取向,只好随风而漂。他们只是忠厚率直的山民,只知道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所以当李革委被停职、批斗,不能“下楼”时,他们没胆量和李革委再有近乎,他们害怕。心中纳闷:李革委也变成坏人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政府还了李革委一个公道。李革委依然是他们心中的好人,是他们心中的老大。
在送别田嫂的最后一个夜晚,桃李湾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院坝里,以示致哀。他们心中爱戴李革委,对于田嫂不幸地离去寄予同情。
哪个鸳鸯舍得死
哪个孝子离得娘
小鸡离娘吃白米
孝子离娘哭断肠
……
仔细一想想不得
所以要把阎王诀(骂)
你不该驾那阴车
逼走发妻太造孽
阎王你把大祸惹
非要找你论明白
……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发妻死于在今年
牙床从此空半边
独对长夜泪涟涟
情话又对哪个谈
商量又对哪个言
……
人生犹如灯一盏
口气不来灯熄完
想同发妻再见面
南柯梦中再团圆
有儿有女存人寰
丢下儿女做神仙
……
(这是在川东一带独有的撕人心肺,让人柔肠寸断的民谣——孝歌。孝歌是人死后在出殡前晚间守灵致哀的丧赋。专事吟唱的人俚称歌先生。它内容丰富七弦汇综,脍炙人口迳传百年。叹墨客辈出,至今无虔诚好事者去整理入典。)
和以往办丧事一样,几位歌先生以其独特的韵调,凄凄惨惨戚戚,宛宛约约地弥漫在桃李湾的每一寸空气里……
李革委晕过去好几次,水莲茫然守在他的床边……
田嫂的两个女儿跪在棺材旁,一边烧着黄纸,抬着手臂揩泪,稚嫩的嗓音叫着:“妈妈,妈妈——”
男人们在流泪,妇女们更是泣声潮起……
这是历史的阵痛!
渺茫无名阙,人去犹灯灭;
若要田嫂归,水里捞明月……
第二章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大王叔的儿子水牛从部队复员了,回到桃李湾,和同村的一个叫竹叶的姑娘结了婚。
李革委觉得自己老是住在大王叔家也不是个办法。这两年内,大王叔长期卧病在床。自己的两个女儿全仗水莲照料,现在,大王叔的住房也紧张了。
李革委开始张罗起再建房子的事了。以前住在关圣庙,自己带人去毁了。好歹建了两间新房,又被火烧了。如今再建吧,连田嫂也去了。他真的好伤感。
农村的人都说,建房,是人的五百年道衡,因为人一辈子建房不会很多次的,建房淘神啊。
有一天,大王叔把儿子和儿媳、李革委和水莲叫到床前,语重心长地说:“我自己的病我明白,没有多少日子了……李革委,你是干部,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这辈子就差水莲的婚姻大事未了……”
那水牛刚当兵回来,说话直来直去:“哎呀,我大保磨磨噌噌的,我来明说了吧。李革委,大保他的意思是要妹子嫁你!你就同意了吧,我妹子挺好的。”
水牛的新婚妻竹叶在旁道:“水莲这几年一直不嫁人,你该明白的,李革委,她就等着你呢。”
水莲这时一点也不害羞,仿佛为嫂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激动。她眼里含着泪花直盯了李革委,如等待判决。
李革委知道,水莲真的是个好姑娘,就说了一句:“这对水莲不公平,她是个黄花闺女啊。”
水牛急了:“李革委,你就说同意或不同意吧,别的啥也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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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盯着李革委……
“好,我同意。水莲,你呢,跟着我……也许这辈子有很多罪受,真难为你的……”李革委很认真地说。
“跟你,我喜欢……我不怕受罪!”水莲的脸红透了。
水牛拍拍李革委的肩膀,半似开玩笑地说:“往后我叫你妹夫,我不叫你李革委了,你年龄虽比我大了十岁,又是干部,但我是水莲的大哥!除了青碳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啊,哈哈。”
“还有啊,以后,我们的孩子还可以结成夫妻,做过亲上加亲!”水牛余兴未尽地说。
“说啥呢?还早呢。现在不可以近亲结婚,真笨!”竹叶用胳膊拐着水牛,嗔道。
“谁说不可以?妹子和我,是大保到两个家去抱养过来的,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是吧,大保?”
大王叔高兴地点点头。
李革委就这样和水莲结婚了。
洞房的之夜,水莲悄悄对李革委说:“我要给你生个儿子。这也是田嫂生前的心愿。过年过节,我要祭奠田嫂,她是大姐。她生下的两个女儿,也是我生的一样……”
有两个坚贞的女人牵手人生,李革委很感受动。那个晚上月明如洗……
水莲把一家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将田嫂所生的两个女娃打扮得象公主,然后送到学校。第二年春李革委择地方另建了房子,生下了儿子西峰,从此这个家美满、温馨。
水牛和竹叶的女儿香香先西峰三个月出世。两家父母从小就逗玩两个小孩,要他们长大了做夫妻。
有一年新年初一,水牛和竹叶带了四岁的香香,来给李革委一家拜年。香香站在堂屋门口稚声稚气地大声嚷嚷:“姑姑、姑爷、大丫姐、二丫姐、西峰弟弟,啧啧,我来给你们拜年啦!”
“哟,是你们一家子呀,好呀好呀,快进屋——”水莲正在灶房里忙乎,连忙把手在围布上搓搓,乐滋滋地到门口迎接:“香香娃呀,过年了就大一岁哟,哟,看我的侄女多漂亮、多精灵,来,姑姑抱。”
香香把小嘴一努,双手背在后面,说:“不让你抱,先给我红包钱。”
“等下你姑爷回来,一准给你,啊——”水莲笑逐颜开:“说说,有了红包钱干吗去呢?”
“买新衣报,买大朵的花扎头上,还买好多好多糖……”香香在水莲怀里绘声绘色地比划着童年的奢望。
那水牛和竹叶奇了,自己的娃还真逗趣的,不由异口同声地问:“娃,哪个教你的,见到姑姑要红包钱?妈妈在家教你见了姑姑说啥?”
“是山凤妹妹教我要红包的。啧啧妈妈说,见了姑姑要说‘恭喜发财’……”香香浅浅地笑,用小手拧着水莲的鼻子。
水莲亲亲香香的脸蛋,把香香放到屋里的小木凳上坐了:“香香娃的这张嘴多甜哟……和你西峰弟弟玩去,姑姑这就给你煮荷包蛋,啊。”
这时李革委肩扛猎枪,手提一大块麂肉回来了。
鸡爪山深处,野生动物可多了。诸如麂子(野山羊)、岩鹰、野兔、黄鼠狼、雁鹤随处可见。狩猎是山里人祖辈遗风和习惯。那时的政府还没有出台禁令捕杀林中野兽和收缴猎枪。在剿匪时,桃李湾的山民有好几个猎手是鸡爪山民兵连的神枪手,据说全靠他们熟悉山里地形,几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才落入法网。那年月,农闲或过节日,山民们三三两两扛了猎枪就进山,打中了猎物时,剥了皮人均分肉,所谓“上山狩猎,人人有份”,真正的 “共产主义”。不过谁是射手,功劳就最大,按惯例分得双份肉加上兽皮。
香香见了李革委回来,蹦蹦跳跳地来到近前,把大眸子闪了闪:“姑爷,我和爸爸妈妈来拜年啦,啧啧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把小手伸的老高。
李革委乐了:“好呢,谁叫你是姑爷的乖乖娃呢!”
香香的手上立即有了钞票,然后喜孜孜地进灶屋向忙乎做饭的水莲姑姑和竹叶炫耀去了。
李革委把麂肉递给水莲,就到里屋拿了几片烤烟叶给水牛,两郎舅就坐下来唠家常。
这时水牛忽然问:“咋不见几个娃呢?”
“这几个娃,成天都没几个时辰在家里落脚,四处玩耍。高兴啊,娃们就盼过年哦。你看,全都在那棵老柚树下玩。”李革委站起来,用长管烟杆指着对面的土丘,说。
老柚树在李虎和李豹的自留地(集体化时农村社员的菜地)里,是两兄弟的爷爷留下的。两兄弟的院子就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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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革委素有先知先觉的经验思维,这时,他脸上顿时有些不安:“我去叫娃们回来……”话一落地,人已出了大门,径自往土丘而去。
那香香刚好从灶屋出来,见姑爷出门,就缠着水牛发嗲:“爸,我也要去,去找大丫姐姐和二丫姐姐,还有西峰弟弟。”
“好呢,乖乖,来,爸给你骑马马。”水牛把香香骑在脖子上,跟上姐夫。
老柚树下有十几个小孩在那里玩藏猫猫,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大丫十三岁,二丫十一岁,两姐妹是那群娃们中最大的,自然成了头儿。娃们一个接一个拉着前面一个的衣裳后摆,成了一个长蛇阵,大丫站在最前面把手臂分开护着她身后的“羊群”,二丫则站在对面来“杀羊复仇”。这是鸡爪山附近儿童世界多年的独门游戏——
大丫:“嘣嘣嘣,是哪个在打石头?”
二丫:“是我在打石头。”
“打来石头做哪?”
“磨刀子。”
“磨好刀子又做哪?”
“杀羊羔。”
“杀哪家的羊羔?”
“杀你家的羊羔。”
“为哪杀我的羊羔?”
“你的羊羔吃了我的麦苗?”
“吃了几多?”
“吃了一片坡?”
“赔你一筐麦籽好吗?”
“不行。”
“赔你两筐麦籽好吗?”
“不行。”
“你要咋办?”
“要杀你的羊羔——”
二丫扑向“羊群”,大丫拼命保护“羊群”……最后,有一只“羊”被二丫逮捕到了,那只“羊”是李虎的女儿丽珠。
李革委和水莲结婚后,快四十岁的李虎和李豹也相继结婚了。两兄弟都娶的孀妇。虽是二婚,两个女人都挺能干的。李虎的老婆桂枝是个知书达理的民办教员,丈夫早亡没生育过,再嫁李虎的第二年生下了龙凤胎——儿子丽宝、女儿丽珠,两夫妻美满喜悦溢于言表,李虎更是精神抖擞焕发出林中老虎的阳刚气魄。李豹的老婆叫杨嫂,再婚时给他带来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叫松果,次年生下女儿山凤;那杨嫂是个有头脑的治家能手。家里喂些鸡鸭兔改善生活,别看她是个妇人,还会编竹笠。经常逢赶集时到乡场换些钞票。在小农经济的年代,一个妇人有此观点还真不错——这当然有李革委网开一面的关照,才不至于成了“资本主义”行动。
事实上,两兄弟的人生有了起色,李革委心里也踏实了,他感到自己把族人弄成“反革命分子”的歉疚,心中总想化解之间的隔阂。两兄弟要是没有政治上的污点,他们的婚事早就解决了,娃娃也该有大丫二丫这么大了。两兄弟的婚酒李革委都去祝贺,敢情过去的事对他们伤害太深,也就对李革委的善意并不买账。李革委多么希望和两兄弟象少小时那样亲密共处。二十来岁时,他们三人多少次晚上操了猎枪、打着手电,唤着经他们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大山深处追捕狡猾的山狐和麂子,可以通宵达旦,那是多么难忘的青春时光啊!李革委清楚,两兄弟对他的怨恨就差没有操起猎枪指向自己的脑门,所以要改善这种局面,还有很长的心路历程。何况政府这些年对“五类分子”的管制并未降温。李革委自己受伤更深啊!几年前的运动,李虎李豹的反扑也够狠,可他不会怪罪他们……
当李革委和水牛、香香来到土丘上,娃们的游戏正酣。
丽珠已成了二丫逮住的“羊”,按娃们的游戏规则,被逮住的人要当大家的面趴在地上学羊叫……
丽珠吓着了,不趴下学羊叫,用手揉着眼抹泪。
娃们可不饶破坏游戏规则的人,这一环节可是游戏的趣味和高潮啊,是不准耍赖的。于是,齐刷刷地喊:“羞羞羞,丽珠赖皮狗!羞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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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凤来到丽堂姐珠身旁,一边向娃们吐唾沫,一边嚷:“羞个屁!羞了我丽珠妹妹,就不学羊叫。”
丽珠天性娇气,一个四岁的娃哪经得住这阵势,索性就“哇哇”大哭了……真是骨肉心连,丽珠的鸾生弟弟丽宝不失小男子汉的风度,牵了姐姐丽珠的手就要逃走回家。
娃们起哄了:“赖皮狗,不许走,赖皮狗,不许走!”
丽宝把小嘴嘟老高:“我要告你们,叫我爸揍你们!”
娃们才不理会这个,决不在“原则”上让步……
于是乎丽珠丽宝双双大哭。
丽宝嗓门老大,颇有李虎之风。他向爸妈求援:“爸,妈,他们欺侮我姐!
鸡爪山民的后代,是一个人丁意识很强的山里人群体。把自已的娃看得比啥都重要。所以,丽宝的大声哭叫,使得凡是自家有娃在外面玩的大人们,都闻讯赶来土丘了。加之大过年的有热闹看,自然有好多人站在自家门口向这边眺望。场面也就壮观了。
李革委把大丫二丫叫到跟前严斥几句,喝令姐妹俩带西峰回家。那西峰正在和陶屠户的儿子黑毛追逐,比谁跑的快,王二根的儿子小波在那里当“裁判”。不管两个姐姐怎样好言哄他,就是恋着还要玩……
“爸,妈,他们欺侮我姐……”丽宝对李虎和桂枝说。
这时李豹、杨嫂、王二根、陶屠户等等都过来了,询问着自己的娃发生啥事。水莲和竹叶也来了……
李虎把脸阴得像要下雷阵雨,用眼光扫了一眼李革委,再看看大丫和二丫,就弯腰将自己的双胞龙凤娃,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夹抱腋下,恶恨恨地道:“回去!你们小不点儿的,不被人欺侮才怪,老子都被人欺侮半辈子了!”
李虎这含沙射影的话分明是说给李革委听的,好像李革委唆使了两个女娃以大欺小。
大人们都听出李虎的话是冲李革委来的。
李虎老婆桂枝是个为人处世和风细雨的教员,倒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