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
他心中暗骂自个儿有眼无珠,跟眼前这神仙般的人物一比,方才下来的那个粉衣女子俏丽的面孔也模糊起来,十足是个丫头的模样,他怎么会把她当成身份尊贵的格格了呢!
就在他心思停转间,那俏丽尊贵的格格已经在旁边路人或惊讶,或惊艳,或惊叹的目光中,由另一个遍身绮罗的小丫头搀扶着,风摆杨柳似的下了车,前头的粉衣丫头忙伸手扶住了她,“格格小心脚下!”
身后那一身嫩绿缎袍的小丫头甚是顽皮,瞧着格格已经被前头的粉衣丫头扶住了,她竟不耐烦踩着脚凳下车,直接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被神仙格格好一阵埋怨,小贩手中的石榴不自觉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若能被那人这样责备一番,便是梦里都能笑醒吧!
不等他从这白日的美梦中醒过来,几个人影一晃,已是簇拥着那神仙般的人物走进了醉仙楼,他犹自未醒地迈步上前,竟也想跟上去。
“喂,你这石榴还卖不卖啊?”身后一人大喊。
他理也不理,不过是几个石榴,卖不卖有什么要紧,可眼前却又蓦地冒出几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拦住了他,他不满,“不卖了不卖了,送你了!”要石榴就自个儿挑,没的拦着他,挡着他的道做什么!
不想那几个人竟更加凶狠,直接将他推倒在地上,他这才醒悟过来,那神仙般的人物,不是他一个小商贩可以肖想的。
他无精打采地守着身前那小小的一个石榴摊子,眼前的石榴似乎少了些,又似乎没有,摊前买石榴的人已经走了,无人再来照顾他的生意,他也无心打理眼前的生意,只呆呆地盯着那飞檐斗拱,油漆彩绘的醉仙楼,眼看着一群又一群衣饰华丽的福晋格格走了进去,心底不禁暗自咂舌,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这醉仙楼竟热闹如斯,虽说醉仙楼作为盛京最大最好的酒楼,生意一直都很红火,可也不至于一日间来这么多贵人吧,竟似约好了似的,都赶在今时今日来捧场了。
直到醉仙楼前又来了一伙儿鲜衣怒马的人物,方才又勾起他心底的好奇与兴奋,他们一来便围住了整个醉仙楼,里三层外三层,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为首的那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昂首挺胸跨过醉仙楼高高的门槛儿。
小贩不禁在心中暗自揣度,眼前这般有着傲人英雄气度的人,跟方才那神仙般的格格,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直在隔壁雅间儿的巴彦看到楼下来的人,心中一个咯噔,赶忙走进哈日珠拉所在的雅间,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耳语几句,哈日珠拉的神情也是一变,原本与笑嫣然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清霜。
“姐姐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阿茹娜犹自未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哈日珠拉嘴唇轻轻一弯,不知为何,阿茹娜硬是从中看出了嘲讽的意味,“姐姐是羡慕妹妹呢,能同十四贝勒情深至此,这才出来一小会儿便不放心,竟亲自追到这里来接人了!”
“姐姐说什么?”阿茹娜的脸上也顿时变了颜色,几步来到窗前,探头向下一瞧,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我没跟他说——”
“哈日珠拉格格,好久未见,格格可还好?”
随着这声音在门前骤然响起,阿茹娜脚下一个踉跄,无措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多尔衮,就着脚下虚浮的步子弯下腰去。
多尔衮理也不理躬身行礼的阿茹娜,双眼只盯着端坐桌前的哈日珠拉,“格格来大金国多时,多尔衮早就有心拜见,可惜格格千金之体,轻易不见人,竟到今日才有缘再见!”
哈日珠拉嘲讽地看着自顾在桌前坐下的多尔衮,“哦?恕哈日珠拉健忘,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邀请过十四贝勒,更没请贝勒爷坐下吧!”
阿茹娜被哈日珠拉的语气惊得脸色煞白,不安地轻拽她的衣角,哈日珠拉却不为所动,只斜了一眼塞娅,“怎么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还不扶福晋坐下!”
阿茹娜哪里敢坐,只满眼含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多尔衮,后者端起她刚刚用过的杯子轻啜一口里头刚满上的上好的菊花酒,“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时节喝菊花酒,果然应景儿,想来哈日珠拉格格最近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说完也不等哈日珠拉答话,转头对着门外站着的人吩咐了声儿,“先送福晋回去!”
门外站着的侍卫应声进来,对着阿茹娜做个“请”的姿势,阿茹娜眼泪汪汪地看看哈日珠拉,终是不敢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便随着那侍卫去了。
哈日珠拉冷冷地看着眼前自以为是的男人,“我的日子怎么样,用不着你操心,你若闲的没事干,便多去关心关心自己的女人,那才是你该做的!”
多尔衮冷嗤一声,“我的女人?格格说的是刚才出去的阿茹娜?她也配!”
哈日珠拉心中更是烦恶,“她怎么不配?她是你自己要迎娶的,是你带着拜了祖宗上了玉牒的,她不配谁配!”
“拜了祖宗上了玉牒?格格说的可真好!”多尔衮冷笑,“那格格如今算什么?是拜过了祖宗还是上过了玉牒?只怕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没那个福气,受不得格格那一拜呢!”
哈日珠拉将手中的青花瓷茶盏重重地墩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几滴淡绿色的茶水溅到绛红的绣花桌布上,晕出一丝黯淡的水泽。
“十四贝勒有话不妨直说,含沙射影,遮遮掩掩,倒不似男儿作风了!”
这便是说他跟个娘们儿似的,没点男子气概了。多尔衮脸色一沉,眉宇间染上一层郁色,却在一低首间掩了下去,再抬头,已是一片云淡风轻,“怎么,格格竟不知道吗?四哥这么做可不对,既不能娶你,就该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老这么吊着你算怎么回事?再过个三年五载,青春已逝,年华已残,连个依靠都没有!”
多尔衮自顾说得热闹,似乎一点都没觉察出坐在对面佳人霎时苍白的脸色。
“你,说什么?”哈日珠拉的声音不自禁带上了一丝颤抖,他不能娶她了?难怪,难怪那天他回来的时候竟是那样奇怪,她还以为是因为不舍得与她分离,不想却是压根儿都不能娶她了!
“为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儿里挤出这三个字。
多尔衮玩味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中有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令她分辨不出里头含着的的意味,“因为父汗临终留下遗命,哈日珠拉,绝不能□□新觉罗家的媳妇儿!”
呵,哈日珠拉嘴角轻扬,绽出个妩媚倾城的笑,眼角却有晶莹璀璨如珍珠的东西倏而滑落。
努*尔哈赤,他还当真是执着啊,到死都还记挂着她哈日珠拉,她竟不知自己还有此等魅力,竟让大名鼎鼎的天命汗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到死都不忘!
她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钩心
布置精致典雅的雅间里,哈日珠拉已是不见,只余多尔衮独自站在窗前,一手执壶,一手端着青花瓷酒盅,看着渐行渐远地碧朱轮车轻轻一笑,眼中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爷,外头已经按爷的吩咐,都处理好了!”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回道。
“侧福晋呢?说了什么没有?”他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淡淡地问。
侍卫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侧福晋哭哭啼啼的,只说她不晓得福晋的打算,约哈日珠拉格格出来,原为着去清河前,爷吩咐她的那件事。”
“去清河前的那件事?”多尔衮嗤笑,“那她可办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若她当真记挂着那件事,早把东西送去了,还等到今天!这事是福晋所为不假,只怕她也在里头推了一把吧!”
“是,她说爷来的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把东西送出去,只好再等下次了!”
“还下次?”多尔衮冷冷一瞥,“不敢劳动她的大驾,叫她安分在府里待着吧,没我的允许,以后不许她随意出门!”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人还未露面,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十四弟好兴致啊,就这么自斟自饮,难道不嫌寂寞吗?”
多尔衮冷哼一声,连头都没回,“多尔衮哪里比得上两位哥哥,到哪里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便是兴致,也是多尔衮没法比的,哪怕喝个酒,也好大的场面!”
来人干笑两声,“十四弟的排场也不赖啊,外面侍卫成群,里头美人如玉,不知那哈日珠拉格格的滋味儿如何?大汗的墙角儿你也敢挖,哥哥是佩服啊佩服!”
一身银白长袍的莽古尔泰眯着小眼睛,喝得通红的脸上带着几分猥琐,挤眉弄眼地冲着多尔衮竖大拇指。
多尔衮却突然发了怒,一把将手中的酒壶酒盏掷在地上,“哥哥醉了,这些醉话还是憋在自家肚子里的好,小心祸从口出呢!”
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声惊醒了犹自沉醉的莽古尔泰,他叫嚣着就要上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不看看他莽古尔泰是谁,竟敢在他面前甩脸子,摔东西,他活腻歪了!
一旁的阿敏赶忙拽住要撒酒疯的莽古尔泰,“老三,你冷静点儿,咱们今儿是来跟十四弟道恼的,不是来打架的,你快老实坐着吧!”一边说,一边将站都站不稳的莽古尔泰按在椅子上。
莽古尔泰犹自不满地嘟囔,阿敏却不再理他,只冲着多尔衮拱手,“十四弟,你三哥他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都是自家兄弟,说话随便些也是有的!”
多尔衮这才转回头来,“多尔衮不才,不知刚才哥哥说的道恼是怎么回事?”
上钩了!阿敏心中暗喜,“这些日子大伙儿只顾忙着父汗的葬礼和大汗即位的事儿,都没抽出空儿来跟十四弟坐坐,这不今儿一得空,便寻着十四弟来了,要说大妃对父汗可当真是情深意重啊,竟能撇下弟弟,一心随父汗去了,虽是情志可嘉,可究竟是太狠心了些,十四弟也要节哀才是!”
多尔衮死死攥紧了手,努力抑制住想要动手揍人的冲动,便是方才同哈日珠拉那般针锋相对,她也没拿这样的话来戳他的心窝子,眼前这两个口口声声念着兄弟情义的倒好,说出来的话,明着是安慰,实际却是句句刺心,生怕他不动怒。
见多尔衮脸色铁青,一双拳攥得“咯吱咯吱”作响,阿敏也识趣地见好就收,不再撩拨,猛地一拍头,“瞧哥哥这记性,只顾着安慰十四弟了,竟差点忘了件事,方才上楼的时候,遇上几个奴才,这才知道哥哥手下那几个不长眼的,不知怎么冲撞了十四弟,看在哥哥的面子上,饶了他们吧,等回去,哥哥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给弟弟赔不是!”
多尔衮冷哼一声, “带回去教训?不知这奴才有什么好处,竟要累哥哥亲自跑这一趟,还要费心带回去教训,多尔衮不才,这点小事不敢劳烦哥哥,已经叫他们教训过了,哥哥既这么看重这几个奴才,便领回去吧,只是以后也要好好管束他们才是,下次若再撞到我手里,只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阿敏尴尬地站在那里,初听多尔衮说不敢劳烦他,还以为没戏了,不想他话锋一转,竟又答应放人,不禁喜出望外,只是多尔衮话里话外的挤兑狂傲,叫他心里很不舒服,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教训他?
不过此时有求于人,也顾不得这些,只得赔笑道谢,上前拍拍多尔衮的肩膀,“十四弟,你也别怪哥哥们说你,那哈日珠拉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既有这机会,吃了便是吃了,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她走了呢?”
多尔衮肩膀一闪,拧身躲过了他的手,“阿敏哥哥也喝多了不成?哈日珠拉格格是谁,你知我知大汗也知,那是大汗的人,多尔衮岂会那般无状,给大汗戴绿帽这种话,阿敏哥哥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大汗?我呸!”坐在桌边的莽古尔泰狠啐了一口,“要不是咱们扶持着,他皇太极当得上这大汗吗?如今竟把脑筋动到老子头上来了,哪天惹恼了老子,带几个人冲到那大殿上,把他从那汗座上拉下来,他就知道——”
剩下的话被阿敏捂在了口中,只“呜呜”地说不出来,阿敏好容易治住了莽古尔泰,方狼狈地抬头看着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十四弟,莽古尔泰的话虽粗,理却不粗,大汗自登基以来,处处刁难咱们,今日你把那哈日珠拉放走,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啊!旁的不说,便是把她扣下,皇太极就得乖乖的把安插在各旗的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给撤回去!”
“可不是!”莽古尔泰好容易挣脱了阿敏的桎梏,大喘了口气,“如今他又是搞什么满汉别庄,又是弄什么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旗务都委给他们了,还要咱们这些旗主做什么?以后那些旗丁都只认他们这些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了,哪个还把咱们放在眼里啊!”
“我跟你莽古尔泰哥哥倒也罢了,左右我们两蓝旗已经经营多年,他便是再怎么安插人手,一时半会儿的也夺不过去,我们只是为十四弟你不平啊!”阿敏睨了多尔衮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想你额娘以大妃之尊为父汗生殉,他皇太极不但不好生恩养你和多铎,如今竟还把手伸到你的正白旗里去了,你接手正白旗才多久?那旗中人心本就不定,如今再来几个直接听命于他的额真大臣,以后正白旗里头哪里还有人听你的话?他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欺负你的吗!”
多尔衮强忍着头上暴跳的青筋,为他着想?为他不平?他心头冷笑,当初跟那皇太极穿一条裤子,合起伙儿来逼死了他额娘,如今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真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儿,由着他们摆弄吗?
他紧紧攥着拳,任那指甲刺进肉里,用尖利的痛来稳住那一身冲动的热血,一口气憋在胸膛,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涨得一脸酡红,“大汗做事,自有他的道理,由不得我们背地里说三道四,更何况是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了!”
阿敏张口欲言,却又被他抢在了头里,“至于我额娘身受父汗大恩,不忍与父汗分离,所以才以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