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点上时,恰好刀已抬到。那刀长六尺,沉厚的刀身上刻着“上应星宿,下辟不祥”八个金错铭文,在灯下横亘着,就有一点寒星在刀锋上游走不定,如同一条仰卧在地待风云而起的苍龙。
韩铁梧抚刀在手,忍不住笑了一声:“好朋友,让你赋闲五六年了吧?”他站起身来,跛脚走出两步,倏地一刀挥出。对面粗如儿臂的蜡烛微微一抖,韩铁梧的刀已一出即收,那烛火一暗,随即明亮依旧。
众人的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那蜡烛已经为这一刀自上而下劈成两半。堂里的人都习刀,均看出了这一刀的难得之处:刀过烛分,烛火不熄!以韩爷手中如此厚重的苍龙刀却能劈出如此一刀,分明是刀法中御重若轻的极高境界。何三拳忍不住喊了出来:“好刀,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大哥的刀还是这么快!”许和亟却轻声一叹:“是好刀,但比胡琴客的铁琴剑……还是慢了!”这声音不大,但堂里太静,还是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四、曲战
“水儿,这两天来没吓着你吧?听爹给你吼一段秦腔!”韩铁梧说着,摸出了那一把古旧的胡琴。屋里面只有他和水儿父女两个。水儿看见爹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心里就一暖,自从前天大戏台前给那个老叫化子闹过之后,她就总见爹的脸上愁眉苦脸的。
水儿还是很少看见爹这么犯过难,就是五年前苍柳城和这一带最猖狂的马匪帮“旋风三十六骑”对决时,爹的眉头也没拧成这样的愁疙瘩。见爹犯愁,水儿这两天也是没精打采的,虽不是韩爷亲生的闺女,但这个爹待水儿真好,一直象个明珠一样在手里焐着。水儿想,如果真象他们传的那样,这几个魔头是冲自己来的,自己就豁出去了,怎么也不能让爹再去拼命了。他老了,象一匹跑了多年的老马,连架架辕都犯喘了,往昔扬着蹄子驰骋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是他歇着的时候了。
“好呀,爹,您可是轻易不唱的,水儿可是要饱耳福了!”水儿笑了。韩爷目光暖暖地看着水儿那花一样的笑容,心里却一阵抽紧:“这闺女本该是花一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呀!”他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摩索着胡琴,蹭出一缕缕漫不经心的琴音,问:“水儿爱听什么来着?《下河东》还是《哭秦庭》,爹可是老生花脸什么都在行。”“貂禅拜月吧,”水儿忽然说了一句,“爹,您拉,我给您唱一曲如何?”这段戏文说的是东汉末年董卓专权,司徒王允忧心天子,终日苦闷,其养女貂禅对月表白,要挺身而出,为父分忧。
韩爷的目光忽然沉重许多,一抹温暖的笑在那张风刀霜剑刻划得满是皱纹的脸上凝固了,但握胡琴的手抖了两抖,还是拉出一段过门的调子。
“对明月不由我珠泪洗面,见大人终日愁不由我心似油煎。”水儿伴着这曲子屏朱唇启玉齿曼声唱了起来。那时候唱秦腔的还没有女子,青衣小旦全是男人反串,水儿这么一唱就让韩爷有耳目一新之感:“这丫头不光是嗓子水灵,举手投足的还真有几分味道!”水儿袅袅的声音接着唱下来:“多年来吟诗习字教我勤把书观,这时节庙堂忧这时节家国乱,这时节正是我报养育恩一片孝心见……”韩爷听了这句,心里一痛,铮的一声,胡琴上的弦断了两根。他低头望着那断了的琴弦,说:“水儿,你是好孩子,爹这些年没白疼你。”水儿的泪已经断线珍珠般的掉了下来,说:“爹,让女儿去,只要爹您别再去动刀动枪只要咱苍柳城别遭灾受罪的,水儿什么苦都受得!”韩爷的脸一硬,随即又软了下来,还是叹了口气,喃喃说:“水儿,你是个好孩子……但只要爹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能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他举目望了望窗外浓浓的夜色,说:“今夜我就派人送你走,我多出几道人马幌他们一下,他三个人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罗汉,难道我苍柳城还飞不出一只雀儿去?”水儿要待说什么,外面却响起一阵揪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门给人一把推开,撞进来的是一脸仓惶的何大鹏:“不好了,老城主,孙大瓢让……让他们给剁了!”孙大瓢是何三拳的徒弟,不仅功夫不错,人也机灵,伶牙俐齿的。屋里的父女听了这噩耗全一愣。
跟着何三拳走了进来。何三拳扭过头先训儿子:“你他娘的没见过死人么?这么慌里慌张的一副孬样!”“怎么回事?”韩铁梧板着脸问。何三拳拧了一下眉,说:“这事是我办得莽撞了。昨个流沙五侠一走,我瞧硬的只怕不行,就想……来点软的。大瓢这孩子嘴甜脑子快,我就让他和他兄弟二瓢带上一封信和一千两银子去了龙王庙。哪知刚才孙大瓢的尸首不知给谁抛在了院子里的天井旁边……更狠的是,那银子竟全给塞进了他的肚子里……孙二瓢至今未见踪影!”水儿听到这里,只觉胃口一阵翻腾,险些吐了出来。
韩铁梧的铁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低喝道:“当真一拼,难道我苍柳城百十把刀还就怕了你三个魔头?”但他的目光又逡巡到水儿脸上,说:“水儿,你还是今夜就走,出了苍柳城,暂避一时!”“大哥,”何三拳的脸色挺难看,“水丫头只怕……还是不走为好?”韩铁梧冷着脸盯着他没说话,何三拳只得自顾自说下去:“大哥刚才说得在理,当真明着较量,咱苍柳城百十把长刀真就不怕这三个魔头!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瞅这关中三魔的架势,决不会明着和咱们干!依他们的身手,若是一个个的下黑手,咱这苍柳城只怕……嘿,依我说,不成咱们就舍了一个水丫头……”“住口!”韩铁梧怒喝了一声,“老二,你一大把岁数白活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嘴!”“大哥,”何三拳脸上也跳起了青筋,“一个水丫头与您比谁轻谁重,与整个苍柳城比谁轻谁重,您可要掂量好了!”水儿也说:“爹——”却给韩铁梧大手一挥,硬生生地斩去了下面的话。
“水儿说什么也不能送出去,”韩铁梧斩钉截铁地说,“这苍柳城里还是我说了算!”天井里忽然飘过来一个女子阴冷的笑声:“你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众人一惊,门外忽然响起铮铮铮的三声琵琶音,声如金戈交击,惊人心魄。众人听得琵琶声多了,却从来没听过这样冷硬尖锐的,每响一下,众人的心就止不住跟着一跳。
跟着屋门给一阵凄厉的风推开了,屋内的烛火在风中虚弱的一闪,就灭了。院子里灯火也早熄了,屋里屋外的一片黑。“紫灯笼——”水儿忽然低声一呼,却见院外果然飞来一只紫色灯笼,忽忽悠悠的直插在院墙上,灯笼不大,却紫汪汪的瘮人,如一只恶灵的眼,诡异而又恶毒的闪着。何三拳颤声道:“这、这是关中三魔的索命灯笼,插到哪里,哪里就得乖乖听命,否则就是那六个字——'紫灯现,血光见'!”韩铁梧盯着那灯,沉声道:“来的是琵琶女,大伙不要轻举妄动!”到底是苍柳城的总飘把子,这么一声喊,众人全沉下气来,漆黑的屋里就是一阵瘮人的寂静。
寂静之中,一阵急促响亮的琵琶声忽然在窗外爆了出来,有如万鸦惊噪,激得屋里的人一阵心荡神摇。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水儿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琵琶声赶着紧命的跳,几乎就要跳出腔子来了,忙用手掩住了耳朵。
“日你一万辈的祖宗——”何大鹏吼了一声,拔出刀就冲了出去。“别出去!”何三拳在喉咙里挣出一句来,但在一阵让人心烦意乱的琵琶声中谁也听不清楚。
何大鹏已经擎刀窜了出去。漆黑的屋外陡然飘进一个人来,这人招式也怪,头下脚上的从屋顶纵下,那头就直向何大鹏的脑袋撞了过来。何大鹏从来没见过这么怪的招式,这人来的又快,一句话没骂完,那脑袋就到了。
“日你八万辈的祖宗——”何大鹏的刀拼命向那人的心窝剜过去。“小心!”韩铁梧一掌拍出,将何大鹏轻轻送了出去。
但那人依然直挺挺的荡过来,直撞在墙上,撞出砰然一声闷响。那琵琶声划然而止。
院子外面人声呼喝,一片火把光芒向这屋子涌了过来,却是苍柳城的弟子闻声赶到。一片嘈杂中,那阴冷的女人笑声又再响起:“韩归仁,明日子时将你丫头送到龙王庙外,不然杀得你这苍柳城鸡犬不留!”“杀!”院子里一片喊杀声,却是苍柳城弟子和琵琶女交上了手。何三拳这时已经哆哆嗦嗦的点亮了灯,水儿忽然指着墙脚,啊的一声惊叫。屋里的人才看清,先前撞进屋里的人却是孙二瓢,只是直挺挺的,想来已经绝气多时了。
几个人全红了眼,疾向屋外冲去。到得外面不禁一愣,闪烁的火把下,只见院子里十几个苍柳城弟子刀光闪烁,却被一个长发飞舞的黑袍女子紧紧“围”住。这女子身形倏来倏去,当真快如闪电,看上去一道黑影翻飞,有如将这十几个人围住一般。黑袍女子左手好整以暇的怀抱琵琶,只将右手忽伸忽缩,每一出手,必有一名苍柳城弟子的长刀被她震飞。
猛然间那女子长声一啸,声若枭啼,当啷当啷几声响,剩下几名弟子的长刀也被她夹手夺去,抛在了地上。
苍柳城的人全愣在那里,人人的心中全想起两个字:“鬼魅!”琵琶女哈哈大笑:“想不到苍柳城竟是如此浪得虚名!”将手在琵琶上一拂,发出铮然一响。
众弟子全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上前厮杀。
院子里人虽多,但众人这时心丧气沮的就显得有点静,韩铁梧长长吸了口气,勒了一下腰带,便待挺身上前。
就在此时,忽有一声秦腔如一道脆生生的惊雷骤然响起:“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小舟一叶,凭一身英气神威,探千丈虎穴龙潭——”唱得正是《单刀赴会》中“宝刀在手”那一出。
院内激战方熄,本来极静的一刻,陡然有这道秦腔从天而降,就显得极响亮极雄浑。这声音清亮高亢,象只大鹤一振翅就没进了云尖里。在大败之余,陡然听得这么奋猛这么狂荡这么熟悉的秦腔,众人的心气均是一振,韩铁梧的眉头展开了,何三拳的脸上也回复了血色,众弟子的也纷纷攥起了双拳。大家全四顾,找那唱戏的人,却是只闻秦腔,不见人影。
琵琶女哼了一声,五指一划,一串琵琶声迅捷轻急的响了起来。水儿一听,竟是“十面埋伏”。这琵琶女一挥手就是“十面埋伏”中的急弦紧调,琵琶声如江水怒起,仿佛要将那秦腔淹下去。
那秦腔在琵琶声里非但不乱,反而更觉清越,接着唱道,“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幅月敌万兵……宝刀在手,某胸中自有万丈豪气凝……宝刀在手,笑尔曹面如土色战兢兢。”这声音越吼越是激荡人心,十多句“宝刀在手”的紧板却一路履险如夷的直吊上去。水儿以前听人唱这出秦腔时都觉得闹得慌紧得慌,这时才发觉这秦腔居然可以这么动听这么感人。
一道青影已经挺立在屋檐上,这身影沉稳如山,两道宽宽的肩微微的抖着,吼出的秦腔居高临下直冲了下来。“哑哥哥!”水儿忍不住惊呼出声。这立在檐上吼秦腔的人却不是哑巴是谁?众人瞧见哑巴居然开口唱戏已经是大奇了,更奇的是院子里的人均是练家子,却不知道哑巴何时到的那檐上。瞧他那沉稳的样子仿佛立在上面很久了,但唱那第一句的时候怎么就没人瞧见他?
琵琶女把牙一咬,琵琶声又高了几分,劲急的声音如惊涛拍岸,直向上窜起来,似要将那秦腔压下来摁下去,直埋到江心里。奇怪的是适才琵琶声起时,水儿听着就止不住心跳气喘的,但这时有秦腔怒吼着,再听着这琵琶声也不那么心烦意乱了。
秦腔也随之拔高:“……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催赤兔跃千里,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奋青龙劈五关,宝刀在手赤胆忠肝保汉室,宝刀在手一腔正气天地宽——”这声音越吼越是元气淋漓,仿佛唱戏人的丹田之气永无用尽之时。
呛然一响,却是琵琶的弦断了,同时那盏紫灯不知怎地也一下子熄了。琵琶女愕然抬头,喘息着望向哑巴。哑巴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高处,琵琶女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睛,精气凛凛的逼视着她。院子里的急弦劲吼陡然一停,天地间就一静,大家的心底都是一宽,在一片静谧中全不由自主的回味刚才铁板铜琵的味道。
微微一沉,琵琶女才失魂落魄的一笑:“好,好,今日是大开眼界了!”猛然长发一甩,一身黑袍子直窜起来,向院子外掠去,幌了几幌,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韩铁梧望着飞身落下来的哑巴却长长叹了口气:“嘿,你又何必来管这事?”哑巴翻身拜倒:“韩爷,这事我又怎能不管?”
五、往事
天上的云很厚,月亮给云裹住了,就很暗。苍柳城外一马平川的大地给一点微光有气无力的照着,如同笼了一层轻纱。哑巴和水儿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远处有两只狼的影子,正对着淡淡的月影长嚎着。月下的风忽扯得不那么紧了,黄土味就不那么呛人了,道旁沙打旺、紫花苜蓿的气息开始浓起来。
哑巴咀嚼着这扑鼻而来的舒展着强劲生命力的气息,喃喃道:“好重的云,这场雪憋了很久了吧,不知什么时候下,”忽然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的水儿正偷看他,眼里闪着一层波一样的光,就问:“水儿怎么了,怎么要哭的样子?”水儿看着他,忽然真就哭出了声来:“我、我多少次做梦,梦到你……你能说话、能唱戏的,适才忽然听见你开口吼秦腔,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哑巴听了水儿这话,直觉心底的热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就一把将水儿搂在了怀里,这个水一样纯水一样清的女孩呀!
水儿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一任自己的泪水痛快地流下来。她也不知道这泪是欢喜还是担忧,只觉这一刻天地间真是静谧极了美好极了,远处有两声狼嚎传了过来,但在水儿听来也觉得那声音这么悠扬这么闲致。
“哑哥哥,”她低声问,“你说将我送到流沙谷真就平安了么?”哑巴说:“不错,三魔是冲着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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