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兮懒得管他,仍是掀着那一片瓦石往里窥看,只见王萧拨开白玉瓶的封纸,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黄丸状物,送入余氏嘴中助她吞服。
莲兮一心想知道丰玉子所赠之药究竟为何,在屋顶上思前想后未有所得,又见余氏服下此药一个时辰后全无好转,正要破口大骂杀回白重山上。却看见守在一边的王萧再一次从瓶中倒出淡黄色的药丸。这一次服下之后,余氏面上终于初有人色,莲兮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着要趁王萧不备时,偷偷把那药瓶拿来瞧上一瞧。
又一时辰过去,王萧第三次将药丸送入余氏口中。这会儿余氏已是呼吸平缓,几同睡着一般,面上更添一层红润。
再过一时半刻,莲兮在屋顶上见着余氏悠悠醒转,除一丝倦意再无大恙。王萧喜形于色,终于将紧揣在怀中的白玉瓶搁在一边桌案上,大吁一气叹道:“这便可了这便可了!白眉道人果真料事如神!”娇妻既醒,夫妻携手闯得鬼门关归来,免不得一番浓情蜜意你侬我侬。莲兮最是听不得余氏在王萧怀里呢喃撒娇云云,更听不得王萧泪雨里诉衷肠来要死要活。于是她强自提起一丝游弋的神冥,右手伸入屋顶瓦漏处捏了个取物之诀,将丰玉子所赠的白玉瓶收进袖间,也没心思盖拢瓦片,轻声自屋顶一跃而下,回首瞧一眼王家紧闭的木门,抽身便走。
第三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3)
子时已近,青阳城中大片灯火早歇。莲兮漫步在城中高地,俯首只见大片瓦石在月色清晖之中泛起犹如波涛的冷冷光色,仰首又是漫天连缀的繁星,闪烁迷离竟好似海底所见,朦胧得如此美好,好像生生世世本该如此。
莲兮双眼灼痛,将双手探向天际,想遮挡住群星灿烂太过的光芒,无奈月色清冷竟无从遮掩,直直透进心底。好似她幼年第一次用水离珠修习心法,惊扰珠中龙神时被惩得遍体恶寒。然而纵是她全身上下滴水成冰,冷得透彻,他仍是毫不避讳地伸手将她纳入怀抱,那副紫衣紫冠里的人原本体寒若北溟大潮,那一时触及,竟幻梦一般温暖。
她抽回双手望月而笑,一直寻着无人处漫漫而行,不想不知觉中竟走回了白重山。
依傍山脚的店铺早早尽数打烊,封上门板子,莲兮便将那柄偷来的剑倚立在铁匠铺的门外,姑且算是物归原主。
白重山在月色之下辉影重重,却是人迹罕至。莲兮一时兴致夜游白重山,不曾想它名中虽有一个山字,实则不过是座土包包罢了,既无海拔可威严挺拔,亦无珍奇花草可供玩赏。想他丰玉子其实也是一条腿跨过飞仙槛儿的人了,怎么找个如此鄙俗不堪的居所,也怪不得她早先对他的名声半信半疑。
莲兮在山顶附近觅得一处光溜溜的大石,便沐月而坐。
人世之间,正是初夏时节。夜风微凉,将莲兮未冠住的碎发吹的纷纷扬扬,挠得一脸麻痒。她将形似白莲的玉发冠小心摘下,任漆黑长发随风肆意飘扬。
白玉冠触手冰凉,莲兮方才想起袖中丰玉子的白玉药瓶,赶忙掏出来在月色下检视。
玉瓶大小正好握于掌中,封口只被王萧揭开一半。
莲兮将朱红封纸猛地掀开,这才发现白玉瓶中空无一物,并未见方才的微黄药丸,想来原本便只封存着三粒。
探寻神药未果,她心中犹有不甘,便拿起瓶子放在鼻下嗅了嗅,没嗅得分毫草药气息,倒是有一股甜得沁人的香味逸出。她父君虽是管教甚严,却也少不得忙时顾不得,被她偷跑去人世游玩许多。凡人繁文缛节大小玩物天下吃食,几乎没有莲兮不晓得的。因此她揣着玉瓶反复嗅了几遍,便明白了,这丝丝甜味是桂花之香。
虽说是花香,却也不尽然。此中芬芳甜美好似只被封在瓶中,久久不散,前世今生仿佛尽皆纠缠于此,闻之让人神往。
莲兮如置身魔障一般,沉浸于手中香甜气味勾起的重重感伤。
冷不防背后传来声清咳,她一激灵将白玉瓶兜进袖中,回过头去。
月华明朗下,丰玉子的云烟纱袍更显朦胧,好似天际飘渺而下的流云。
此情此景再次令她堕入魔怔之中,莲兮在脑中遍寻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思绪却是越理越混沌。
他云雾一般色浅而短的双眉,尾稍微微上勾的狭长双眼,还有那笑意似有似无的唇角。分明是如此陌生,却又好像早已熟稔于心,他会怎样大笑,怎样皱眉,又是怎样伤怀,她都了然于胸。
莲兮未觉自己失神,手上不着力,放在膝头的白莲发冠竟滑下身去,自白重山顶坠下。
她听得玉石相击的脆响,方才回过神来,忙探头往山石下看去。那白莲发冠是她在凡间所得之物,普通羊脂白玉比不得那些个神物珍宝有仙灵护体,这一摔自然是粉身碎骨了。若不是方才蘑菇道人坏了她的赏月美事,又哪会有这般晦气。她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使劲朝丰玉子翻了好些白眼,直翻得自己头晕眼花。
莲兮坐在大石上长发飘举,青丝拂动间映染月色。原本是如何赏心悦目的倾城容颜,这癫病似的白眼频翻,一时看来竟像是惨死的女子月下索命而来。
丰玉子只笑不语,缓缓踱到她跟前,将自己绾发的黑色长簪抽下递予莲兮。
莲兮却不领情,说道:“我偏不喜欢绾发,你管我?”
说罢仰头正要接着翻白眼,却见丰玉子垂眼看着她,半长的乌色刘海遮蔽了一只眼,却衬得另一只眼又似茫然又似温煦。
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一时间又不能动弹了,任凭丰玉子一手执簪,一手在夏风中将她的长发悉数收于掌心,两手微微一动替她在脑后绾好。他的雪白宽袖在她面前蹭了几番,所到之处尽是方才白玉瓶中的桂花香气。
“这是……桂花香?”莲兮为掩失神,不及细想便仓促问道。
“不错。”头顶那温润的声音虽是立马回答,却冰冷若石。
待丰玉子收回手,莲兮摸了摸脑后簪发,不由咋舌,一介男子,还是个道士,竟能在瞬息间将长发簪得如此圆满漂亮。想她分明是女子,母上教予她的那些女子妆容,不要说千万种盘发绾结,光是最简单的小圆簪她也学了近半年,如今还绾得歪七扭八,吓煞她母上。
莲兮撇撇嘴自然不甘心,非要嘲这道人一嘲,便说:“小道士你喜欢桂花?我只知普天之下,皆是女子喜欢这种蜜糖香气,你一个男人……”
“不错。”丰玉子还未待她说完,仍是惜字如金,冷声答道,一面向山头走上几步,望月而立。
莲兮看着他的背影,有意逗他说话,追问道:“这又是为何?”
丰玉子月下长身而立,静默片刻,方才转身,唇角复又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本道只知道姑娘仿佛曾经应许过一件事,现在我已想好了。本道四处游历不定,只为找寻一样东西……”
“你找的是什么,本姑娘给你便是了。”莲兮心中略略有些黯然,她倒没想到丰玉子真会伸手向她索要物件。
丰玉子却拿食指敲了敲眉侧,倒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说:“非也非也,这件东西,姑娘是没法给我的,我只要姑娘随我一起去找便可,但有一日找到了,姑娘便算是帮本道了却一大心愿了。”
“你先道明要找的是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瞎划一气,到头来找的根本是一件不存在于世的东西,那我岂不是傻乎乎被你坑蒙拐骗带着走?”
“我要找的是玲珑心的碎片。”
“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传说玲珑心是九重天的一件圣物,后来打碎散落凡间。它对本道极其重要,若不能在有生之年找全它拼好,我死不能瞑目。”丰玉子的面色掩在漆黑长发之后,一时间让莲兮看不分明,饶是如此,却又隐约能察觉到他眼中锐气扫在脸上,凌厉逼人。
“先不说我从未听过什么玲珑心,就算有此物件,也应是神灵虚妄之物,你若是穷尽毕生追寻它,好像……”丰玉子眼中锋芒竟让莲兮骇了一骇,忘了说词,顿了一下才捡起后话,说道:“反正终归不大合算吧。”
丰玉子见她面露怯怯之意,笑道:“你自然不知道玲珑心是为何物,它打碎那一日,想你还未出生吧。”
莲兮于仙班中自然还算年幼,与父君母上相比仙龄更显短暂,但即便如此,却还没有凡人敢有意无意暗讽她活的不够久见识不够多,听了他的话自然愤愤不平。
丰玉子却继续说道:“你如今四千岁刚满,四千多年前的事又怎会知道?你父君东海二世敖广龙昱霜与你母上凤族真凰梁仟君皆是见多识广之人,你回去问问,他们定然晓得玲珑心这等圣品。”
莲兮被他这样漫不经心地道破真身,又羞又急,脱嘴便顶道:“你既知我是真龙真凤之后,定然知晓我位列仙班,怎的还这般毫不顾忌,就算你推演得一手好卦,又如何了不起?”“推演得一手好卦?”丰玉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不错,我自然是卦中圣手,否则我的徒儿化乾今日又怎能坐镇天府宫,手掌天下人的命数?”
第四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4)
“你……”莲兮语塞,半信半疑,反问:“既然同是仙友,你又怎么将禁忌撇在一边,随意插手人世之事帮余氏治病?”
“妄动人命格,按律自然是要缩减仙寿,我等虽号称与天齐寿,其实也有尽数,因此我才要你答应我一事来交换我被折之寿,”丰玉子笑意更浓,理所当然道:“况且,若我今日不助你,即便要削减寿命,你也定然会自己去做。我说的是也不是?”
莲兮被丰玉子字字确凿说得毫无脾气,却不愿服输。天地间凡有传些奇闻异事的尊君神君魔君,本该没有她不识得的,如今好大一个仙君站在她面前,先不说她居然将其视作一介凡人,只看他那般狂妄口气,她却听也未听过当今司命星君拜过哪一门师傅。她自认如若问出“阁下尊驾是哪一宫的?”,必是自打耳光,极掉面子的。
她兀自强笑,自光溜溜的大石上站起身来,也不知面容在月色底下分明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吞吞吐吐道:“不错不错,其实本仙也早瞧出来了,你不就是那……”
“……”
“那个……”
“……”
“那什么……尊君吗,我一时疏忽把尊驾的名号忘了,不过本仙原是知道的。”莲兮盘算着,仙籍中以上仙为尊,上仙总数寥寥,她自然都晓得。上仙其次是尊君神君,位掌一宫一殿,这里边为数众多,倒可能有她认漏的。丰玉子口气不小,大抵位居一宫主位,称一声尊君应是不会错的。
莲兮见丰玉子面上只是笑,也未否认,便接着说道:“虽是尊君大驾盛情邀约同游,找那什么玲珑子。无奈小仙才疏学浅,也是有要事才逗留凡间,恐怕暂是无暇顾及其他。尊君切莫同我玩笑,换一个要求可好,本仙忙完定然不忘应许之物。”
丰玉子原本只是将笑意抿在嘴角,听她竹筒豆子胡溜溜说了一堆,再也忍俊不禁,笑声开怀仿佛玉铃窸窣,欢愉之情浸染百里月色,连同天下银辉好似也光彩更甚。
莲兮心中虚上更虚,却不忘躬身补上一句:“望尊驾手下留情,切莫将今日之事说与我父君听,小仙先行拜谢过。”
她礼让三分有余,一口一个尊驾,给足了他面子。却不知道那家伙是否将她的话听进耳朵,只看他且笑且行,在山顶一棵歪脖子小树脚下寻来一根细细枯枝,将弥散而下的长发随手簪起。
此时三十六计,走不失为上策。莲兮见他总也没有什么实质回应,先下嘴为强道:“尊驾赏月雅兴,小仙不便妄扰,待近日之事尘埃落定,小仙自会回尊驾清修之地应今日之约,告辞告辞。”
她这厢拔腿刚要跑,就听那厢漫不经心说:“四千年前东海有一奇事,龙王夫人诞下一位千金,襁褓之中就已是应龙之体。此事震惊九重天宇,我却不知你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
丰玉子又踱至她面前,两眼深蓄笑意,柔和莫名,仍旧漫漫说道:“虺蛇鱼虫想修得通天之体需得经历由万象而龙,由龙而蛟,由蛟而角龙,由角龙而应龙的万载修行,便是你父君二世敖广奇才可居,亦是两万五千载苦修来的应龙之身。这位小公主当真了得,一声啼哭就羡煞旁人啊。”
莲兮汗颜,不知丰玉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傻笑道:“尊驾谬赞,谬赞了。”
丰玉子指尖在眉侧敲了敲,说道:“若我没记错,这传说一般的公主龙莲兮自小就以东海至宝水火双离珠修习心法,千岁时右掌可生雌剑鸾凤,左掌可生雄剑梦龙,双剑相击百里之外可闻凤吟龙啸,却不知今日威吓我时为何竟用的一柄凡剑,让我好生失望。”
莲兮面上终于连强颜欢笑也挂不住,只瞪着眼不言不语。
他却愈发没完没了,说:“公主她今年虽只四千稚龄,位居东莲尊君,却早有上仙之实,无奈迟迟不肯渡劫归位,旁人皆以为她生性贪玩不肯勤练仙体以备应劫,我却自卦中通晓,她原是有自己的苦衷,我却不知你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
莲兮听到此处,心中警戒丛生,咬牙切齿说:“尊驾算得一手好卦,小仙自叹弗如。只是不知尊驾东一句西一句究竟意图何在?”
“哈,”丰玉子一脸惊奇,反诘道:“东莲尊君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有言在先,是要尊君同我一起去寻玲珑心的碎……”
“你个臭道士,”莲兮心中窝火,将礼让尊称统统抛个利索,大声道:“早八辈子本姑娘便说了有事在身不便奉陪,你却是聋了还是傻了?”
“我当然知道,”丰玉子笑颜却愈加灿烂,凝在左颊,印出一枚小涡,全无之前的凌厉肃意。他仰头只作夜观月色的陶醉之态,漫漫说:“东海龙太子涟丞正应渡劫之时,三大天劫已过,正历凡劫三生三世轮回之苦,王萧此生是他凡世最后一番轮回。东莲尊君为守兄长命数无碍,寸步不离打算为他守完这一世……”
“你既知道,就不要强人所难,再要多嘴休怪我一对龙凤剑不长眼,管你是哪路尊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