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实际入手,莲兮才恍然意识到,这趟差事之艰苦,远远超乎想象。
她与封郁四处参详面孔,费了许多时日才找出几个相像的女子。面对着得来不易的“猎物”,自诩一介善神的莲兮,是绝计干不出强掳的勾当。但要叫她们心甘情愿嫁去南海,却还要解释其中种种连她自己都倍感心虚的事实——比如新郎官是如何,比如那荒夷的海底是如何,比如她们嫁去之后会是如何。
嫁予朔阳,可得延年千岁,却再不能反悔,再不能离开海水,再不能拥有人类引以为傲、可供站立行走的双腿。
鲛人部族源远流长,传说他们从前也是生活于陆地的人类部落。因为在异族血战中落败,一路被逼着退到了南疆海角,面对汪洋,奔逃无门。只得靠着祖先秘传的织品——游鳞羽衣,暂时规避于海中。然而有着避水奇效的游鳞羽衣,在身上披得久了,却会化作覆体薄鳞,将一双人类的腿生生裹缚,纠缠成一条长长的鱼尾。异变之后,这有蹼有鳍,却实则非人非鱼的部族,再也不能离水超过一日,只得就此默默聚居于海底,成为南海最卑贱的海族成员。
鲛族来由的传说,莲兮自幼耳熟能详。真实与否,她不曾考究。但游鳞羽衣,却是鲛族中真实存在的秘传之宝,也确实能将凡人变作鲛人同类。鲛族中向来阳盛阴衰,雌鲛稀少,为了延续后代,也少不得有人类女子被生性凶猛的雄鲛拖下水去,强行逼着穿上游鳞羽衣,强行逼着寻欢交合,绵延子孙。莲兮向来不耻鲛族一类,也全是这个缘故。
然而这一遭,她却不得不昧着良心,为虎作伥。因为朔阳娶亲,正是要以游鳞羽衣,将她带回的女子变成鲛人,好让娶来的妻子能够从此在南海海底一同生活。
纵使莲兮大费唇舌,将这一事实美化数倍,在凡人女子听来,亦不过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身家清白的小姐千金,即便是形单影只的寡妇孤女,也鲜少能有人正儿八经地将莲兮的一通长篇游说听完。
两个月的屡败屡战之后,终于有人接受莲兮劝说的姻亲,反倒让她自己难以置信。
这位莲兮险些以为心智失常的女子出身青楼,是名扬天下的花魁美人,眉目姣丽,生得与朔阳画中的女子有七成相似。她甘愿义无反顾地嫁去南海,唯独只要莲兮与封郁替她赎身。那一笔赎身价码,金贵得让人咂舌,对于莲兮却也算是花钱解忧。
她自以为不仅开解了红尘女子的命运,捡了一桩功德,更促成一段千里姻缘。然而待她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将那花魁送去南海,朔阳却只稍稍瞄了一眼,便要莲兮将人送归,重新找起。他说得轻描淡写,气定神闲,叫莲兮一时咋呼得七窍生烟。若非封郁拉扯着她,她恐怕早就扑上前去左右开弓,照着朔阳歪瓜裂枣一般的茄子脸扇上几耳光。
那样一个生着塌鼻陷眼,黄牙瘪唇的家伙,竟厚颜无耻地对别人的长相挑三拣四,着实可笑。
然而可笑归可笑,心不甘情不愿的莲兮也别无他法。只要玲珑碎还在朔阳手中,也只能由着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第五八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4)
那青楼女子终究没让朔阳看上眼,被带回陆上之后,拿着一笔积攒多年的钱财,就此过上了平凡却安生的日子,也就此为莲兮他们开启了一道先河。
沦落红尘的女子是无根之花,耳根子比寻常女人软些,胸襟比寻常女人宽些,煽动之下也更容易动摇些。自那以后,莲兮与封郁专以风尘中人为对象,寻觅朔阳的妻子,比之过往,轻松了太多。无论最终能否促成姻缘,都能为这世间解除一笔风尘孽债,为那些声誉不清的女人,挣来半分自由。每每想到这一处,莲兮心中的愧疚也能略略减轻一分。只可惜他二人先后又找来许多青楼女子,挨个软磨硬泡费了许多功夫,却始终没有一个能让朔阳满意的。不是脸颊太长,就是鼻子太扁,即便面相上已有九成相像,他亦要鸡蛋里挑骨头罗哩罗嗦一番。前前后后白忙了几回,莲兮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将朔阳手里的玲珑碎强偷出来。
不想朔阳早有防备,一场群起攻之的玲珑争夺战,终是叫莲兮寡不敌众,败下阵来。这以后,她依旧只得穿着那一身轻浮花俏的男装,与封郁辗转各地,混迹于大小青楼为朔阳择妻说媒,重又踏上了无尽头的征程。
今日早些时候,她与封郁已巡过周边的荆城、樊城,眼下汉阳城中若还是一无所获,她便打算再摸回南海去,重做一回梁上君子,怎么说也将那玲珑碎给强抢出来。
比起累死累活四处漂泊,还是干脆的血搏一场,叫她痛快些。
莲兮在心中筹谋着盗宝大计,脚下步速不由放慢许多。
正缓缓走着,忽然臂上锦裘被人一扯,她还未及反应,一副温软的身躯便紧贴了上来。
“嗯~公子~别急着走呀,来我的春闺院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奴家定会叫你满意的哟!”
莲兮一时惊怔,才发觉自己已然站在了灯火璀璨之中。
一处纵横交叉的十字路口展现在眼前,正是汉阳远近闻名的花街。这时正值华灯初上,花街上下最是喧嚣热闹。沿街大大小小的妓馆歌坊,不时传出琴声软语,交错在辉煌灯影中,肆无忌惮地卖弄着这座古城的繁华富饶。
街心的积雪早已被人铲开来,打扫得平整。青黑街石上只薄薄覆着一层绒毛般的雪花。莲兮站在洁净的街头,眼中被成串的金丝大红灯笼填得满满当当。笼中朦胧的灯火与铺架在路边的成排彩烛花架,共汇做烁玉流金的明艳光彩,将这本该情欲横流的秽所,装点得犹如天上街市。
莲兮四下打量着,心中诧异非常。数月中,她成日游走在各处声色场所,花街柳巷着实见得不少了。但是如此高调奢丽的花街,她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一个平凡的雪夜里,竟有着闪闪发亮,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条花街。想必,背后也有一位匠心独运的坊主。
眼见莲兮望着街市出神,那抱在她臂上的青楼女子又来缠话道:“我瞧出来了,公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不要害羞嘛,让奴家好好伺候你吧……”
莲兮一时未及防备,那纠缠不休的女子已伸手探入她的裘锦之中,向着她的下身一路摸索过去。莲兮干咳了一声,赶紧将那女人的手拂开来,抽袖欲走。
不想,一个还没赶走,四下里忙活着招揽生意的女子,三五成群又簇拥上来许多。同是沦落红尘之人,比起高阁中,坐在男人怀抱里纵声欢笑的头牌名花,这些薄衣半缕立在冰雪里的流萤,或是半老徐娘过气许久,或是生涩太过不解风情。常年经营着清冷的生意,让她们一日日生猛起来,终究变得有如下山母虎一般。但凡有男人途径花街,只要衣着还算光鲜,便少不了要被她们生拉硬拽一番。
莲兮扮了男装,一身富贵行头,眼下自然是各家各院争抢的肥羊。
“好俊的哥哥呀,别走别走,我紫茉莉的腰身最软,你摸摸嘛……”
“公子公子,来我们梨白院玩玩啊,保定要你欲仙欲死,来了还想来……”
“……别听她们的,牡丹阁的姐妹们都是美人儿,可不要错过,看看我看看我……”
叽叽喳喳的幼妓老娼围堵着莲兮,你扯一手臂,我拽一大腿,手上劲力都是奇大无比,叫莲兮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莲兮心中正叫苦不迭,忽见一只玉璧坠饰从头顶垂下。
“小姐们个个都是天仙下凡的姿色,却不知这一块玉石,与哪一位更相配些?”
封郁泠泠若漱玉的声音,近在身畔,顿时让莲兮松了一口气。
单看着便知道那玉饰价值不菲,簇拥着莲兮的各路女匪当下都瞧得痴了,众人迟疑了一瞬,便都放开莲兮,争先恐后去抢那悬垂而下的玉饰。
封郁顺势松开指上的串绳,旋即揪着莲兮的后领,将她从人堆里硬拽了出来。
她一脱身,脚下不敢有所停顿,立刻跟着封郁飞步走开。
封郁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凛冽模样,一双狭长眼睛里锋芒毕露,遍身寒气翻腾起来,叫那些还欲扑上来纠缠的娼妓们望而却步。
“你也好歹学得聪明些,用力把她们甩脱便好,你越是犹豫不决,她们自然越来缠你……”他在莲兮后脑上一拍,不耐烦道:“几个月里,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莲兮心有不甘,嘟囔道:“我也不想被五马分尸啊,但是她们的手指冰凉凉的,跟雪柱一般,触及之下……就,就叫我有些不忍心……”
封郁飞瞟了她一眼,说:“莲公主的善心,有时候真叫我有些莫名。你我都是过客,何必给人无谓的希望?”
封郁的话叫莲兮一怔,心中又是涩涩酸楚。
他毫不留情地这样指责她,那么他自己是如何的呢?
封郁见她又在神游,便将她的袖管一扯,拽了过去,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就是这里,我方才初见之下,觉得她仿佛就是朔阳画中的正主。你看着如何?”
莲兮仰起头,只见一家装点豪奢的妓馆外挂着一块朱红大漆看板,左沿上龙飞凤舞,刻着“朝颜阁”三个大字,板子上贴着许多女子画像,沉郁端庄的,楚楚可怜的,妩媚妖娆的,各色形貌应有尽有,俨然是一块百花展台。
“喏,你看。”封郁下巴一抬,示意莲兮看向最高处。
即便他不提醒,那一张高悬的画像也在第一时间吸引了莲兮的目光。
画上的女子云鬓醇浓,好似春烟袅袅,一对淡扫峨眉,一双善睐明眸,一点樱朱丰唇,姣姣面目尽显风韵,风韵之中又透着一丝红尘女子少见的灵动之气。这一张玲珑小脸,正是莲兮日思夜想的容貌!
她倒抽了一口气,犹自难以置信,慌忙从衣襟内取出一块皱巴巴的绫绸,展开来一看。
绫绸之上,朔阳亲绘的画像,同那看板上最高处的女子,虽是出自两支不同的绘笔,却仿佛画着同一个人。
莲兮大喜过望,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果……果真,是,是老天开眼!这女子是什么来头……”
封郁抚着下巴,仰头打量着那一副画像,抢白道:“你的眼睛何时长到背上去了,边上不是写着么,叫素茴……”
第五九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5)
“素茴?”莲兮凝神瞧了瞧,果然在画像边瞅见一行蝇头小字,依稀写着“红颜—素茴”。
“这位小哥哥是找我们素茴姐姐吗?”清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莲兮闻声侧过头,只见簌簌飘雪中站着一个蓝衣少女,以一缕薄纱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笑吟吟的月牙眼睛。
她指着妓馆飞檐下高悬的一块牌匾,问:“小哥哥你是头一次来朝颜阁吧?”
莲兮点点头,她不过在这朝颜阁的长阶朱毯下站了片刻,便见着许多穿戴华贵的公子少爷,成群结伴拾阶而上。这门庭若市的妓馆,光看着就知道来头不小,想必是汉阳花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园子。莲兮飞瞥了一眼阁内的声色,问道:“素茴姑娘可是出身朝颜阁?在下正想寻她去……”
那蓝衣女子扑哧笑了一声,蹭到莲兮袖边,回答说:“去共度春宵么?素茴姐姐是我们朝颜阁头牌红颜,也是汉阳花街的坊主大人。只可惜,她美虽美,却只唱曲儿卖艺。多少富庶子弟为了她虚掷千金,却连她的裙边袖角都摸不着。小哥哥若非声名显赫的皇亲贵戚,想要她侍候着过夜,恐怕是极难的。依铃儿看,与其为素茴姐姐平白散财,倒不如找些实在的乐子。铃儿是朝颜阁的知音客,虽然资历不深,但也算有几分姿色,今夜便让我来陪你可好?”
高阁之中灯火辉煌,映得铃儿眼中波光潋滟。她身量纤长,竟比莲兮还高出半个头,一身蓝色衣裙,看着单薄,好歹也算齐整,并不像先前纠缠莲兮的揽客娼妓那般袒胸敞怀。加之她的嗓音柔滑曼妙,听来犹如天籁之声,叫人过耳不忘,所以莲兮原本以为,她并非拉客之流。不想这看似生嫩的少女,却也是个中老手,还未等莲兮回答,她便紧贴上来,环抱住莲兮的腰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如游蛇般,灵巧地往莲兮的衣襟内攀去。
莲兮被她冰凉碜人的指端稍稍一触,立时打了寒颤,连忙清了清嗓子,将她的手挣开来,正色道:“叫姑娘见笑了,在下是与友人结伴而来,只为了见素茴姑娘一面,不知她今日是否在阁中当值?”
“哦?”铃儿意味深长,将语调拖曳得极长,答道:“今夜坊主要在阁内献曲,自然是在的了。只不过……你找她也不过听听曲罢了。还是与我玩有趣些……”她说着,又拿手来蹭莲兮的面颊。
素茴的下落已明,莲兮便无心与铃儿多说,当下急不可耐只想先见见素茴的真实容貌。她扯了扯封郁的衣袖,又想要他故技重施,来替她开解麻烦。
封郁这时总算将那板子看够了,却不搭理她,抬脚就往朝颜阁中去了。
莲兮见状,绕开铃儿,也要往石阶上蹿。不想那丫头闪得更快,腰身一扭,又挡在了莲兮的面前,仍旧是笑吟吟着,问道:“小哥哥可是喜欢素茴姐姐?”
“这……我……”莲兮支支吾吾,左闪右避,却始终被铃儿挡在阶下。
“那你……有中意的人么?”
这话问得好生突兀,叫莲兮迟疑了一瞬。她瞟了一眼封郁的背影,含糊道:“大概有吧。”
铃儿循着莲兮的目光,向后飞瞥了一眼。
不过一瞬的疏忽,便让莲兮逮着个空子,绕开了她往石阶上踏去。
铃儿却不依不饶,伸手扯住莲兮的左手,娇蛮道:“我偏不让你走……”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裙,在风雪底下呆了许久,从头至脚早已凉透,握着莲兮的手微微颤抖着,让莲兮不忍心撇开来。
莲兮将长衣外的斑斓裘锦解下,披在了铃儿的肩上,说道:“穿着这个,你也暖和些,若想换钱,这裘锦的衣料也能卖个好价钱。小姑娘年纪轻轻,别在寒天冻地里瞎站着了……”
“你……”铃儿望着莲兮,一时愣神,险些让那内侧衬着缎子的裘锦,从肩上滑脱下去。
她乖觉地缩回手,将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