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还未开口,封郁却先笑了,他抬手在莲兮眉心飞指一弹,说:“这自然是好签了。”
不错,单看着字眼,这确是一张姻缘的上上签,书写之法也颇有精妙。可,这果然是她想要的那张,与封郁有关的情签吗?封郁的一掌情卦,连自己都掐算不得,又怎可能被一个凡人道士妄自揣破?即便封郁不曾明言,她却隐约察觉,与他携手相伴踏上的那条路,不该是这样的坦途。而他,理应比她更清楚。
她空举着那一张签纸,站在呜咽寒风中半晌没有动作。封郁取过她手中的纸,小心翼翼地对叠了两次,重又塞进她的指间,说:“上签就该好好收着,若是丢了就不灵验了。”
他将额角的长发撩去耳后,望着她说得这样笃定,这样认真,令莲兮的心跳凝滞了刹那。经由他指上触摸,回递到她手间的签纸,也仿佛被他温沁的嗓音,赋予了叫人信以为真的咒力。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给我,可好?”
封郁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拂在她的面上,撩得她心中一片慌乱。
那一日是哪一日,她是知道的。可它果真会到来吗?
莲兮冁然一笑,轻点了点头,老实将签纸收入衣襟内。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凡人女子百里求签的心情。姻签上的一纸说辞,终究不过是求得心宁。与其惴惴不安,她倒宁愿相信,掌间的一笔缘字,就是真正的未来。
封郁取过自己的情签,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便飞快将那绯色小纸收入袖中。莲兮还吵着要瞧瞧,他却一手抓着袖口,一手锁住莲兮的双腕,轻巧说道:“只三个字,没什么可看。签也抽了,赶路要紧。”
他说着便要拉莲兮往城门出去。
“二位留步,”算卦老道将钱罐中的珍珠交还给莲兮,冲着封郁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贫道实是另有所求。”
第七九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5)
封郁一挑眉,停住了脚步。
“方才看掌时,我瞅着这位公子指端琴茧深厚,想必琴艺精湛。还请不吝赐曲,一调半阙便足矣。”
城门附近人迹罕至,四近哪有琴可弹,这老道的请求当真古怪。
不想封郁答应得干脆,翻身一盘腿,坐上了算卦小桌。他伸手一拢,将腿边的残烛吹熄。一时黑暗如潮,将三人吞没其中。
漆黑中只见金光一纵,封郁已唤取凤头瑶琴,搁在膝上。随着他指下虚探了两三声,琴弦叮咛颤动起来,一柱一线的金色华光在黑夜中纷纷闪现,旋即又黯淡下来。
“听琴,还是在无月之夜来得尽兴。”他轻压住琴弦,淡淡说了一声。
那老道闷笑了一声,对他膝上枕着的瑶琴并不诧异,只附和一字:“好。”
封郁沉吟酝酿了片刻,轻捻慢挑,起手引入一段悠远的音律。
仿佛翘首望向天际,看着雨点淅沥从云端垂落,等待着它们滴落掌间。莲兮被这熟悉的曲调触动,心中交织着期待与伤感。
七弦闪动,将他修长的十指隐约映出。修剪齐整的指端,厮磨于弦际,不复往日的轻狂,竟是别样的认真。
在莲兮的记忆中,那本该是一段欢悦的旋律,湍动如春溪一般。如今,曲还是那曲,曲中的每一调却化作了至深的绵长,点点滴滴从他的手间缓慢地流泻而出。莲兮对音律一知半解,不明白曲调变化的含义,只能徒然地被它牵引着思绪,或喜或忧,再不能由自己掌控。
——桂花丛间,满袖香风的白衣男子。
——他一身粹白衣袍,眉如淡烟袅袅,眼若流云骋骋。
琴弦震颤,是关于他的往事,却是不属于她的记忆。
暗夜中,他弦锋一转,曲调豁然走低,合着那轻盈的琴声,他缓缓启口,吟唱着昔日的歌谣。那深藏在她心底,模糊不清的词,第一次清晰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唱出这样相思靡靡的情词;原来他的歌声更甚琴声,美得叫人痛彻心扉;原来只听着那歌,便足够叫她潸然泪下。
她想要附和着一同哼起那熟稔的曲调,却哽咽着吐不出半个字来。
泪眼朦胧间,她仿佛借着琴弦的微光,看见了两点幽萤,点在夜色里,也同夜色一般深邃,一瞬不瞬地朝着她,不曾移开片刻。他执着的眼色,是沉溺于这一曲旋律,还是沉溺于黑夜另一头的她?
这一时,莲兮竟错觉,那是为她而作的一曲。
封郁徐徐收声,弦声也淡淡地散了。
琴声刚一落定,那老道在黑暗中抚掌大笑,叹道:“”怎么总是这一曲?叫人听得腻歪。”
封郁将瑶琴拢回袖中,没好气地说:“本也不是弹来给你的。”
“哦?那是为谁而作?”
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等待之人所奏,为等待之人所歌。”
“呵!这调子是腻歪了,但比起万载之前果然还是有所不同。你初作这一曲时,虽是响彻九天。可惜在我耳中,也只不过是空泛拼凑的音律罢了。许久不见,总算听着这一曲花嫁觅得魂魄半缕,不枉我在这城门边瞎等了半日。我看你今日散发未绾,可是将当年之事放下了?”
那老道所说的话愈加古怪,左一个万载,右一个当年,叫莲兮疑窦丛生。经他一提醒,莲兮才想起封郁已有许久不曾绾发。那及腰长发在旅途间多有不便,他却只任由它弥散而下。
黑夜中只听那老道沧桑地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纲常伦理,才得生生不息。违逆天理,自是天地难容,这是个人命数,你莫要执拗过深了!”
“哼?”封郁鼻中不屑一声,回道:“不错,她本该轮回不息,却落得那样不堪的下场。她死不瞑目,叫我如何袖手旁观?”
“终究是血脉相连,你啊……何必挣得过头……”
那老道的真身想必非比寻常。莲兮一面揣测他的身份,一面琢磨两人的对话,却是两头都掂量不清。她正要插进一句问个明白,却只觉封郁气势汹汹靠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便要拉她出城去。
遥遥听着背后啪嗒啪嗒签筒飞响,那老道摇了摇签筒,悠悠追来一句:“莲公主,那姻签可要收好了!丢了,就再没了。”
这一声气势如虹,传声极远,再不是老头子苟延残喘的嗓音。莲兮听在耳中,心底猛然一震,手间颤了一颤。
竟是他……
他候在初冬的夜里,等着两人路过,大费周折只是为了交托给她一张情签么?
莲兮思索了多少日子,直到将签文四十八字背得滚瓜烂熟,却依旧不明白那一张签中的含义。
“万载须臾……”大抵是转眼万年之意,可她今年不过四千岁出头,若论起情之出处,断然不该有万年之久。莫非指的是身后万年?
莲兮不知是第几次参详这姻签了,她在沉吟之间,缓缓沿着环殿游廊,绕过了主殿偏殿。待她恍然醒觉时,已站在了玉茗阁背后的露天高台上。凭倚着高台的栏杆向下眺望,只见飘渺云烟下,七彩绚烂,正是九重天际的一潭瑶池。
莲兮贪恋景色,趴在扶栏上俯头看得起劲,一时未捏紧手上的签纸,竟让一阵南风袭来,刮跑了签纸。
莲兮惊怔之余,赶忙跳上栏杆,伸手想将那粉色的小纸从空中捞下。
然而那该死的签纸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一般,明明就飘飞在眼前,却是忽左忽右,让她怎么也逮不着。眼见就要抓住了,南风又一鼓气将它吹向了更高的天际。
签纸一路顺风往北面的高空翻飞而去,宛如小小的粉色蝶儿,振翼飞速。那朱红的“缘”字在莲兮的眼前几番闪动,引着她的视线也跟着移向天际。
在那北面的流云之巅,袅袅烟尘间隐约透出点点赤红,莲兮仰头极目眺去,只见那签纸飘飞着的至高处,浮空耸立着一座巍然的高阁。
白壁赤瓦,气势轩昂,原来正是封郁建起的摘星楼阁。
第八十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1)
鸟儿扑翅的声响遥遥传来。
莲兮惊觉,猛地翻身,一脑袋撞在了床缘上,立时眼冒金星,耳边呜呜作响。她捂着额头挣扎着爬起身,睡眼惺忪,四下环视了一圈。
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氛,依附在她身上多少日子,本已叫她习惯了,唯有每个清晨初醒之际,才能有所知觉。
莲兮抓起脚边的薄毯,在身上裹了一圈,靠着床脚坐直了身子。身后空荡荡的大床上,全新的锦绣团花被褥堆叠得齐整,却没有一丝热气。她冲着窗台上的紫冠白鹦打了一声呼哨,那鸟儿便乖巧地扑飞了过来,将鸟喙间衔着的一枝莲花丢在了莲兮的腿上。
莲兮拈起莲花凑到鼻前嗅了一嗅,莲香幽静,在桂花极腻的香甜中,几乎难以分辨。她抬眼一瞥,案台上堆满了莲花,全生得八九不离十,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手上的这一枝,已是第几朵了?她早已数不过来了。
自她在玉茗阁住下的隔日清晨起,那紫冠白鹦便每日造访,为她衔来一枝莲花。她接过第一枝花儿时,九重天庭上还是深冬严寒的天气,不比蓬莱仙岛百花常开。一枝反季而开的花,自然叫她惊奇,更兼这浅粉微紫的莲花生得稀罕,复瓣层叠,却比寻常莲花袖珍许多,拢在掌心小小的一团,让人新奇。即便只是随意堆簇在案上,离了水,断了枝,却仍旧盛放灿烂,不见半点萎顿。
然而,冬逝春来,转眼夏风将至。她依旧被禁足在这玉茗阁中,成夜睡在空旷的地上,成日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
那曾叫她老实等着的人,却至今未归。
莲兮心底不爽,一使劲将手上的莲花飞掷到桌案的花堆上,将一旁的鹦鹉惊得跳到了一边。经它一扑腾,莲兮才发觉它金黄的小爪上还绑着一截纸筒。
触及纸筒的一瞬,是似曾相识的手感,微微的暖意丝丝透入指端。
莲兮忙解下纸筒展开一看,偌大的一张纸,却只在左上角写着两字——“心儿”。
她从衣襟内取出叠好的姻签,两厢对比。不出所料,两张纸是同样的色泽厚度,纸上的字迹也是同样洒脱的一笔丰韵。
莲兮将姻签撇在一边,只拈着那飞鹦传书来看。在孤伶伶两字的右侧,隐约可见一点淡淡墨痕,仿佛是提笔未下,犹豫不决的痕迹。瞧着字的位置大小,莲兮估摸着书信的那人或许本想写上一句话,却最终只打个开头,便弃笔了。
心儿?心儿又是谁?想来心儿才是应当收下莲花的人吧!
紫冠白鹦还在莲兮的腿边蹦跶着,咕噜咕噜不知说得什么鬼话。莲兮见它长得气度不凡,从未想过它原是傻鸟一只,竟将主人每日差出的花送错了人。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床头的小柜里抓出一把碎米,取在手间喂给那傻鸟吃。
碎米中混杂着各色花生黍粒稻谷小米,均被磨成了细小的颗粒,虽不知在封郁的柜屉里尘封了多少年,好在色香味都没走样,依旧深得鸟儿的欢心。
她正喂着,只听门外传来一句低唤:“莲公主可醒了么?”
莲兮答应了一声,外边那人便推门进来了。
饶是与那翠裙女子共处了几个月,每每正眼瞧着她的脸,还是叫莲兮碜得慌。
“青青。”
“嗯?”左右梳着两辫的翠裙女子将铜盆放在一边的案台上,扬起脸来笑着答应了她一声,一双翦水秋瞳在清晨的阳光下,剔透如晶,光泽痕动。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莲兮望着面前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怅然失神。
曾经被封郁作为寝殿的玉茗阁后楼,最抢眼的便是悬挂在墙上的十五张琴。每一张琴材质不一,大小各异。有的音质沉缓如钟,有的脆若玉磬,被封郁仔细排列收藏着。莲兮初入楼阁的那天,一时好奇心起,将几把琴都摸了个遍。楼阁内是常年无人的冷寂,许久未被弹奏的琴弦上,亦是冰冷刺手的。她沿路拨弄,直走到床边,才瞧见床上还搁着一把墨绿色的三线古琴。
这琴生得娇小,看着古色古香,颇有年头。莲兮不及多想,伸手便在弦上挑了一记。虽只一触,那弦端的脉动与温热却让她惊怔。还未及反应,墨绿的琴身便落地化作了一位翠衣女子。
两厢乍一对视,莲兮呆若木鸡。那女子却喜笑颜开,直扑上来环住了莲兮的腰身,娇笑了一声:“呀!是莲公主!”
不错,她是莲公主。可眼前这与龙莲兮神似的女人,又是……
“你是?”
“我是青青呀!”
“青青是?”
“青青是青青呀!”
“……”
相伴数月,青青在莲兮的身前身后伺候着,极是乖巧,却鲜少提及自己的来历。莲兮只知她非精非怪,是经由封郁施下的一道幻术,才得以褪去琴身,化而为人。
青青递来的面巾还冒着腾腾热气,氤氲许许,钻入她翠绿的袖管,让莲兮心间一跳。她依稀记得七夕那一夜,封郁在新安的成衣店为她挑下的,也是一件淡绿的衣裳。他曾说衣裙的颜色与她的瞳色相配。或许,于他而言,并非相配,而是习惯使然。
莲兮将面巾抓在手间,迟疑片刻问道:“青青为何与我长得相似呢?”
将她看得久了,莲兮倒觉得青青更像是自己千岁出头、刚成年时的容貌,虽然与今日没甚大的区别,但眉眼还是生嫩了些。
封郁大费功夫将一张琴变作她过去的模样,莫非只是想呼来喝去,使唤着玩?
青青蹲在她的脚边,一面伸手逗那笨鸟玩,一面说:“那是当然的呀!”
她的口风最紧,莲兮左右刺探了多次,却从来问不出因果。她索性话锋一转,另寻他路来套话:“你最初变作人形……就是这副模样吗?”
“是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青青双手支着下巴,思索了许久才老实道:“我不老不死,公主你也是知道的。因为没有寿岁的实感,究竟是哪个年头的事,我也记不清了。但想来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那时候,主上还是个长辫子的少年郎呢!”她说着在后脑比划一记,作了个束马尾辫的手势。
莲兮想着封郁高束发辫的模样,不禁扑哧笑了。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他,也生着一双狂放不羁的眉眼吗?可,那也该是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