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皇女枉死,最终只以执法尊者之过,草草定案。流传在仙族中,又是一桩没头没尾的荒唐笑话。
恰恰这时,又传出了天帝抱恙卧床的消息。人人皆道帝尊是痛失爱女心力交瘁,可莲兮却直觉着里边别有名堂。天帝原是寿与天齐的至尊之体,小感小疾自是为难不了他,既是卧床了,想来绝非小事。封郁日日往来于帝尊身前,却守得满嘴严实,一点儿风声也不透露。莲兮每每向他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两句带过,只叫她不必操心。
自从天帝抱恙,日常政务便由世子封琰主事。封郁从旁协理,更比从前忙碌。九重天事务缠身,可供他忧心的事多如牛毛春雨。正是拜此所赐,才让他疏忽之下,久久不曾留意到莲兮身体的异样,叫她含混到了今日。
每夜入睡,封郁怀抱着她,总是笑得愧疚,可她却很是心安。
这样,便已足够。
她掐着指间的颜如玉轻轻一捻,笑得满足。
第一二零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2)
夏风灼热,竹叶簌簌响动。
白发长垂的女子站在摇曳竹影间,仰头望着指间的颜如玉。午后暖阳斑驳,映着她的笑颜,静好如画。
封琰背靠竹枝,不动声色地凝望着莲兮,不觉竟有了几分痴迷。面前的人儿分明是暮年沧桑的模样,可当她笑起时,一双剔透的瞳仁总是勾人,叫旁人忘却了她的面容,只觉着她该是万花丛中最天真烂漫的那一朵。任人如何疼惜呵护,都远远不足。
“三弟苦心追寻玲珑心多少年,最终只为了你功亏一篑,我原本很是不解,今天总算有些明白了,”封琰嘴角一抿,啧啧遗憾道:“传说令堂是我仙族第一美人,莲兮本该传承她的衣钵才是。若非你那狼心狗肺的亲哥,你也不必沦落至此。”
莲兮攥起那颗碧绿小珠,悠悠然学着他的口气说:“若非我沦落至此,琰世子又怎能轻易得到玲珑心?”
封琰哼哼冷笑,不置可否。
“果然,玲珑心也不能让你满足。”莲兮腿上无力,站不得太久,索性倚着青竹席地坐下。她笑容不改,轻声说:“青丘妖狐,南海鲛王,或许还有许多我不知晓的人呢!琰世子专程将玲珑碎送到了他们手里,难道不是为了暗地促成封郁么?你眼巴巴等着他拼合玲珑心,不想他在最终关头,说放手便放手了。琰世子可不是失望至极?”
莲兮直视着他额心的一点刻痕,淡淡又说:“我总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封郁拿去玲珑,还是想要自个儿独占?”
封琰眼色一滞,讪讪笑说:“三弟是个多情男儿,他苦于相思,我这长兄看在眼里也很是心疼。倘若一颗玲珑心能为他换回挚爱,我巴不得成全他。只可惜他并不领情,反倒将这宝贝拱手让出。玲珑心的珍贵,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他既不要,我便捡了个现成。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失望?”
“哦?”莲兮低头摆弄着膝上的白发,好奇问:“我只听封郁说起,玲珑心是能为人实现心愿的灵物。莫非除此之外,还另有珍贵之处?”
封琰垂眼望着她,直言不讳道:“今日掌世天帝威名盖世,可昔日,原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他既非嫡出长子,亦无惊世才华,在众多皇兄弟间实是最平凡的那一个。据传,帝祖曾在天家大宴上错叫了他的名号,将他和八皇子东襄混作一团,引来好大一桩笑柄。群仙背地里戏谑他是个假东襄,冷嘲热讽了千万年,可他一朝称帝为尊,天下尽皆哑口无言。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莲兮有所领悟,试探问:“玲珑心竟还有这样的妙处?”
“不错。”封琰抬眼望向头顶的竹叶,一面回忆着,一面娓娓说来:“彼时,父尊还是个少年皇子,游历瑶山时偶然拾获了玲珑心。最初只将它视作一颗天然的石卵,看着颜色靓丽便收入了寝宫。本也只是个玩物,父尊却很珍爱它,数千年如一日,成天拿仙莲沉香供养它,又吟诗作赋来给它听。有一日顽石开口说话,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东炀君原是个有心性的人,怎么竟甘愿屈居人下?
清脆如女童的嗓音,悠悠从心底传出,在莲兮的胸间回荡着。仿佛正是梦里的声音,几许张狂,几许霸道,却让人不禁想听得更多。
莲兮微微惊怔,封琰却以为她是惊奇于顽石开口,笑笑说:“父尊那时也像你一般诧异,慌忙诘问那颗石头是何来头。”
——我么,终究不过是块卵石。空有心思玲珑,却在天地间孤伶伶横躺了数万年。若非东炀君青眼相加,今日还埋没在乱草堆里。你对我有拔擢之恩,我来日自当回报。
稚嫩却沉练的女声,久久盘桓在她的脑海。
莲兮错愕之余,抢在封琰前头脱口说:“莫非是玲珑心向天帝报恩,才……”
“你的悟性倒是极高的,”封琰讶异点头,随即捡起后话,又说道:“帝祖年迈,诸位皇子为了九天至尊的宝座明争暗斗不休,人人皆有无数近臣幕僚,唯独父尊只有一颗玲珑心。可正是这小小的石头,却为父尊算尽机关。不仅让他力压旁人,讨得了帝祖的欢心,更争来了重兵之权。父尊原是个自甘埋没的人,只因遇着玲珑,才将他一身锋芒抖现了出来。最后的节骨眼上,九皇子亲降群魔、力克叛兵,在九重天大放异彩,叫群仙称服,这才成了今日的掌世天帝。”
女童声逐渐消散开来,耳边只剩封琰的声音,徐徐说:“这些陈年旧事,旁人不晓得,我天家的兄弟姐妹却都听过。玲珑心对我等而言,与其说是许愿之物,倒不如说是来日称帝的吉兆象征。”
莲兮眯起眼,困惑问:“琰世子身是嫡出长子,来日称帝是理所当然,又何必执着于玲珑心?”
封琰的一柄白扇,前一刻还在手中翩翩摇曳,这时只听啪嗒一响竟猛地收拢。他蹲下身,凑到莲兮眼前,厉声说:“不瞒你说,父尊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大势已去。我九重天不久便要改朝换代,你觉着我与三弟,谁更该是那君临天下的至尊?”
近在咫尺的一双寒眸,与封郁的眉眼轮廓相似,眼底多了分戾气,少了分轻狂,只是这点区别,已是截然不同的人。
莲兮一瞬不瞬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中却静若凝水。对视半晌,她才缓缓说:“他本无意称帝。你我都明白,他追寻玲珑心,是为了别的缘故。”
“呵!不错,他想要夭月……”封琰托起她的下巴,扇柄沿着她眼角的皱纹缓缓划下,毫不留情地勾勒着她脸上的老斑和皱痕,玩味说:“既然他想,我便还他一个夭月,又有何难?只要莲兮肯兑现承诺,交出梦龙来,便能借着玲珑心重获新生,再不用以这白发老鬼的可怜相苦苦等死。我那痴情的幼弟有了美人长伴,想必该是心满意足的。待到那时,我也能拿回个完整的玲珑心,稳坐帝位。三全其美,岂不是最好的?”
莲兮任他掐着下巴,眼也不眨笑道:“你竟是这样好心?”
封琰眼中寒气一凛,汹汹问:“怎么!我替你找来了颜如玉,你却还要吝啬梦龙反悔不成?”
莲兮紧攥着颜如玉的拳头被封琰强掰了开,小小手心一摊,竟是空无一物。
“你!竟真的吃下了?”封琰惊极抬头,迎上莲兮淡然的笑眼。
林间夏风轻拂,好似春回大地。
迎风扬起的一缕银发,在风中抖擞着,转瞬间沉淀成森森青黑。风过耳后,三千青丝安然垂落在肩畔,长长蜿蜒在地,是黑缎似的柔软光泽。层叠的皱纹重又平整如缎,干瘪的枯唇重又丰润如花,一双翦水秋瞳俏生生眨了眨,更比从前妖娆魅惑。
封琰望着这惊变的一幕,哑然失语。眼前的白衣女子冲他嫣然一笑,直叫盛夏皓日也黯然失色。
莲兮不动声色地从他掌间抽出了手,轻轻将粘在发梢的碎土抖落干净,沉声说:“自我吞下颜如玉的那刻起,便再不能反悔。明日五更天,后庭花廊下,我会带着梦龙前去。届时烦请琰世子合拢了玲珑心,将夭月的魂魄融入我的体内。否则,待到初阳破云,便是莲兮的死期。”
封琰站起身垂眼端详着她,狐疑说:“原以为要大费唇舌来劝你,不想今日倒很爽快……莫非是三弟厌烦了你那老妪似的模样,才叫你心灰意懒?”
莲兮仰头看他,水泽痕动的一双眼勾人至深,却将自己的心事藏得滴水不漏。微一莞尔,她眯起眼说:“月前,也是在这片竹林中,琰世子曾对我说,魂归夭月才是我的宿命归处。你既说是封郁的卦数,我也信得了。命数天定,拖一日不如早一日,待夭月还魂了,才好长久陪着他,你说是也不是?”
封琰从风中截住了她的一丝飞发,捋在掌心捻了捻,似有几分惋惜:“莲兮,你确是个心思至纯的好人儿,只可惜遇人不淑。若是你早些年头嫁我为妻,来日封后……”
莲兮轻笑,骤然打断道:“遇上封郁,是莲兮此生幸事。”
“是么?”封琰也不在意,手中白扇舒展开来,连同紧锁的眉心也释然。扇面翩跹,他饶有兴味地说:“颜如玉一夜青春,尔后便是万劫不复。若想回复容颜,现在将梦龙交给我,不就好了?何苦冒着生命衰竭的危险,吞下那种东西。”
“我只想以这样的容颜,陪他最后一夜。明日之后,与他相伴的再不是龙莲兮。”
眉间一点英气,是决绝的心思。
莲兮本是天底最倔强的女子,生平初次对人低头,是为了乞讨被人夺走的一纸情签。第二次低头,是为了成全他的一世幸福。
莲华盛放,连一丝花气也是慑人的。迷醉香气从她的胸间幽幽溢出,一旁的封琰轻轻嗅着不禁面颊微红。他自觉失态,咳咳清了嗓子说道:“明日五更天么,倒也是个好时候。我便在后庭花廊静候着,你可莫要悔约……”
莲兮点点头,拾起草叶间的纸鹤,说道:“我神元不济,这个小玩意权且借我代步吧。”
“无妨,我便祝你一夜春宵,了无遗憾。”
封琰合扇欠了欠身,张口还想说些客套,她却再没兴致多听,驾起纸鹤重回摘星楼去了。
云巅之上,摘星楼的赤瓦映着日光,层层叠叠好似流离的炽焰,光色跃动,炫目之极。
高阁顶端,隐约闪过一袖粹白。
莲兮驾鹤上游,偶然瞥见,心中猛地一颤。
再定睛看时,楼顶不过是空荡荡的。
第一二一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3)
镶嵌在妆台上的铜镜早被封郁卸下,不知藏匿到了何处。莲兮为自己上妆时,只好取来一盏盛水的浅盘,一面挽起脑后的长发,一面低头对着水镜淡妆描摹。
红胭抿唇,一点娇柔带怯。青黛勾眉,两弯情浓至深。
只为了这简单的妆容,她描了又洗,洗了又画,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忙活到入暮时分,对镜一瞧,总算是差强人意。
莲兮原非擅妆的女子,论起绾发,更是手拙。一头青丝又细又滑,握在手中好不听话。她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盘起个发结来,唯恐又让它散了,便想先找个簪子来固定。不料随手一翻,层层妆奁之中,竟整齐归置着成百上千的钿头发钗,品色各异,看着人眼花缭乱。
封郁与她嗜好相投,都喜欢凡人的精巧小饰。妆奁里的首饰,大多是他数千年孤身游历凡世的心血。他曾站在妆台边,将那些小物件一一取出,对莲兮讲起它们的来历。
哪一日途经哪一座城镇,恰好被哪一支花钗触动了心神,时隔千年,他还记得分明,娓娓道来,又藏着许多趣事。
那些寂静的夏夜里,封郁在烛光下细细说着,她便坐在一边笑着听。
末了,他总要掂着手中的饰物,惴惴不安地问上一句:“喜欢么?”
那时的莲兮白发苍颜,再配不得他指间鲜丽的色彩了。然而,她却不厌其烦,一遍遍答道:“喜欢。”
无关身价,无关颜色品貌,只因那是封郁为她买来的,所以每一个都是最好的。
首饰虽多,若是每天轮番插在发间,花个四五年头也总能戴遍。只可惜今夜盛装新衣的她,再没有可供挥霍的年华,唯有万中择一,选出个最爱的。
莲兮将水镜推到一边,在妆奁匣子里左挑右拣。她本是不拘小节的人,这一夜却格外严苛。成千支花钗流水似的替换着,被她一一拿在鬓角比划,或是花样朴素了些,或是颜色清淡了些,总有美中不足。
她一门心思只顾着比对发钗,不知觉竟松开了挽在手中的发结。满头乌发直泄而下,将几枚小饰物碰翻在地。她慌忙伸手去捡,一弯腰,竟看见门楣边倚着个粹白的影子。
小小的莲花,被封郁举在鼻端,遮住了唇角,却将他眉眼间的笑意衬得愈发深邃。他不动声色地远远站着,好似已将她的背影默默凝视了千万年。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目光,点落在她的脸上,是似曾相识的轻柔。
哪年哪月里,年幼的她蓦然回首,仿佛也曾在海底深处的珊瑚后,瞥见这样的面容。
或许是守护着兮儿的龙神吧!娘亲那时随口敷衍,莲兮便也信了。可每当她猛地回头,想要抓住身后那幻影似的人儿,他却如烟如雾,消散得飞快。
年年生辰,她仰望海上繁星,对着素未谋面的龙神大人许愿。想要什么吃食,想要什么玩物,隔天醒来就搁在她的枕畔。她只觉着灵验,却是忘了,这世间能被喻作龙神的,唯有一双通天应龙。除了父君与她自个儿,天底下哪里还有别的龙神?
浅浅眉梢,温润眼色。粹白的烟云纱袍间,是她至爱的脸孔。
原来,他在这里。
莲兮一身绯裙,静坐在妆台前望着封郁。夕阳彤红,这须臾瞬间的对视,竟恍如一生一世的漫长。她喉中哽咽许久,终于清亮说:“你回来了。”
迎着他起身的女子,青丝华发,媚眼剔透。笑起时是清澈的嗓音,走动时是轻快的步子,再不是垂死挣扎的龙莲兮。
然而封郁却不问其中缘由,只眯眼一笑,揶揄道:“夫人的妆,描得甚丑。”
他说着便将莲花收入袖中,又取来蘸水的丝巾,替她将脸上的妆容轻轻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