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兮!”封郁空手挡下了莲光折扇,从身后将她紧紧环抱,飞快制止道:“玲珑刚回到身体里总有些不适应,莫要在这时候大开杀戒放纵自己!”
她握着扇子轻点了点封郁的掌心,冷声说道:“放手,否则连你一道杀个痛快。”
封郁臂上一收,反倒将她抱得更紧,一面说:“封琰现在还杀不得,你若是恨他,我来日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呵,我说嘛!”封琰一骨碌翻起身,诡诈笑说:“三弟果然是不敢杀我的。我知道,你有意不带重兵只点了几百弓手随行,必是想要劝我自个儿投降。可我落得这般地步,回去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手上飞掐起一道神行术诀,恨恨道:“你小子自以为料事如神,我偏要你失算一次。今日我遁地且逃了,来日再……”
第一三一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3)
被封郁困在怀中的人儿无喜无忧,纵然眉目与莲兮相似,却再不是她。
这一副绝美的皮囊之下,是咆哮的杀心?是几欲挣脱枷锁的狂魔?封琰越是揣测,便越是惊惧不安。他嘴面儿上逞强,实则连嗓音都颤抖变调了。他唯恐她狂性又发,一面急着掐诀遁走,一面忙不迭步步后退。
可只凭封郁的一双血肉之手,又岂能锁住这样的疯兽?
她嗤笑一声,猛地爆散出全身的神元。应龙龙元精纯丰沛,流经四肢经脉,好似朗月大潮奔腾而出。
封郁的一方胸膛毫无防备地紧贴着她的肩背,免不得被狂泄的龙元伤了个正着。他的神元封存于琴弦中,身子总是薄弱些,哪里禁得起这样的重击?凶戾的龙元如刀如剐,瞬息间已穿透了他的四肢躯干,留下千道纵横伤口。
封郁臂上脱力再也不能抱紧她。
她乍一挣脱束缚,头也不回便向着封琰扑杀了过去。
血衣魅影,裹挟着锋锐的杀戾步步紧逼。封琰摸不清她的踪迹,单单瞧见一抹紫色的扇影翩翩而至。莲光折扇压着他的鼻尖飞快舒展开来,扇面上的墨画是他熟悉的小桥烟雨,可那原本静谧的景致,却在这一刻陡然狰狞。
浩如烟海的应龙神元,从扇骨间倾泻而下,霎时将封琰吞没。紫扇如魔影,紧贴着他的身子左右盘桓,如蛛网密密交缠。
眼看着自己被层层困缚,封琰不由身形僵滞。待他吃痛垂眼一看,地上竟躺着半截血淋淋的断手。前一刻正忙着掐诀的手,仿佛心有不甘,还在他的眼前抽搐不停。不等封琰低头查看右臂的断口,那神出鬼没的折扇又朝着左腕削来。
血肉开裂,噗次微响,另一只断手沉沉落地。
指间的莲光折扇遍染血腥,却不能给她丝毫解脱。被她抛却的那颗心,在胸前留下了一口幽深的破洞。任是再多的腥风血气顺着破洞灌入体内,也永远不能填满那无底的深渊。她本该是无欲无求的玲珑心,而今却执着于龙莲兮曾拥有的一切,因为失去而苦涩,因为被欺骗而疼痛。这样的她又要如何重新成为那块无心无情的石头?
她恍惚了一瞬,手中呼呼扇风骤然急停。
封琰接连失去了双手早已无心抵抗,逮着她迟疑的空子赶忙拔腿狂奔。他的一双断臂血流不止,沿途飞洒在雪白的砖石上。猩红颜色刺痛双眼,叫她猛然清醒过来。
——若能杀得更多,更多……或许便不再疼痛了……
——若能毫不留情,她便又是从前的她……
封琰慌不择路,沿着曲折的花廊闷头飞奔。廊上静寂,唯有他的脚步哒哒作响,他自以为将她甩脱了,正想回头张望两眼,冷不防背后一阵阴风袭来,好似无形鬼斧猛力一斩,悄无声息地斩去了他的一双腿。他在狂奔之中失去了双脚,身子一扑,竟一头栽进了瑶池中。
所幸瑶池水浅,封琰趴伏在水中还能勉强露出半张脸来。可奈他怎样剧烈挣扎蠕动,终究已被斩落了腿脚,便连翻身也是难于登天。
她纵身跳入瑶池,不声不响紧压着封琰的后背坐下。莲光折扇悬在三尺半空,一旦落在颈间便是致命一击。封琰被她紧缚在水底,心知大势已去,索性闭上眼一心求死。
世间诸般苦楚,再没有什么比等死更折磨人心。封琰久久等不来扇子斩落的那一瞬,便以为是她猫玩耗子有心捉弄他,不由有些愠恼,哼哼嘲道:“呵!什么至纯至善的天地灵物!什么玲珑心?原来竟是个迷失了心性的狂魔!你若想杀便杀个痛快,只不过待你手染世子鲜血,天下也容不得你了!到时你一无所有,可莫要后悔!”
她手握扇柄,一时怔住了。
她本是一无所有,也只觉得理所当然。
自从有了东炀相伴,她便以为那样已是幸福,日复一日都过得自足,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妖仙夭月。
昔日,夭月堕入魔境已是穷途末路,唯有天诛地灭的结局。无论夭月怎样苦苦哀求向她许愿,也是无济于事。她虽不能成全那些心愿,却不禁有些好奇——那样平俗的心愿,为何值得一个人以命相搏?
她琢磨不透,索性便亲自践行了夭月的遗愿——作为“他”心爱的女子、以应龙之身降生于东海。龙莲兮的这一世,也不过是起于如此荒唐不经的缘由。
而今大梦终场,她理应重归一无所有。
可是——
“怎么?”封琰察觉她有所迟疑,不由冷笑。
他一世显贵,生性最是自傲自负。与其断手断脚、被人抬布袋似的提到天帝面前,倒不如一死百了来的干脆。他有心寻死,便故意挑衅道:“莫不是到了这关头,你竟心软了?”
“我本无心……”她怔怔望着瑶池中央的莲花,喃喃道:“……又怎可能心软?”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折扇已化作一柄快刀,向着封琰的后颈斩落下去。
猝不及防,一只宽厚的手掌忽然从身后探出,掩住了她的双眼。
眼前陡然一黑。
满蓄神元的折扇沉重落下,斩断血肉的一瞬,层层血花飞溅而起,落在了她的唇间。血水苦涩的滋味与胸间的疼痛贯连一体,苦楚更浓,疼痛更烈。而她失去的一切,已然不得复归。
淡淡桂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钻入鼻中。
封郁的怀抱总是炙热,唯独这一次,却是湿漉冰凉的。他的声音温润如初,轻点在她的耳畔,低哑唤道:“兮儿。”
粘稠的热液滴答淌入衣襟,顺着她的脖颈徐徐贯下。好似那夜封郁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泪,滚滚发着烫。
她这才发觉,他满身的湿漉竟是淋淋的血水。
被他紧捂在掌下的一双眼眸,轻眨了一眨,抖落两滴水珠。她哽咽说:“我不是莲兮。”
——他卦数通天,又可曾知道,自己深爱的女子只不过是一抹幻影。因她而生,也因她而终。
“那么你又是谁呢?”封郁轻巧一笑,声音却渐渐低弱:“我只知道你是我等了一世的人……”
倚靠在她后背的重量忽地落空,封郁身子一歪,遮在她眼前的手也随即挪了开。
眼底赫赫然一截断手,紧贴在封琰的后颈上。
修长白净的右手,再没人比她更熟悉。封郁曾用这只手为她作画弹琴,为她折花煮茶,而最后,挡下了她的杀戾。
封琰伏卧在水底苟延残喘着,后颈肩背上一片赤红,尽是从封郁的断腕处淌出的鲜血。
胸间撕痛,她惊怔着,将那截断手牢牢握入掌心。
封郁一只完好的左手伸来的及时,恰恰拭去了她眼角几欲滚出的泪水。他侧卧在她的手边,染血的白袍半浸在水中,直像胭红的晚霞,紧紧包裹着遍体鳞伤的身子。
他抬眼冲她虚浮一笑:“你所想要的,杀戮不能给你,唯有我能给你。”
——绵延了数十万年,她终究只是一块石头,又何曾想要过什么?
封郁紧攥着她的泪水垂下手去,淡淡勾唇:“假若你没有心,便将我的拿去吧。”
云销雨霁,晴空下的瑶池红莲遍开。
她伸指在他的额心轻点了一点,他却似沉沉入睡,唯有那一点满足的笑意,长长久久残留在了唇角。
第一三二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4)
手中的墨玉长簪穿过重重青丝,一挑一绕,利落地绾起了及腰长发。
她嘴角一勾正要得意,冷不防,那横插在发间的玉簪脱落下来,盘好的发结随之散落。伺候在身后的阿银早有防备,随手一抄,凌空接住了玉簪,重新递回她的手边。
衔在嘴里的一柄月白小梳被她咬得咯吱作响。她凶神恶煞地瞪着镜子,头也不回接过了发簪。这已是她今日第二十三次挽发——转瞬便是发簪第二十三次坠地。
还不等阿银交还簪子,她猛地一拍妆台吐出嘴里的梳子,怒骂道:“我呸!什么玩意!”
北溟酷寒,故而拜入她门下的弟子皆是男儿。每逢师尊梳头绾发,九位弟子必要争相陪在内室,美名其曰是陪侍,实则只为看她手拙。
躲在后边偷笑的一众弟子见她回头,赶忙强压笑意,个个都是满脸肃穆。
马屁精栾烟出声最快,安慰道:“师尊绝代芳华,素面披发已是绝丽,何苦忧心妆容?”
他忙不迭呈上一沓厚厚的书信,又说:“师尊的芳名天下谁人不知?这月寄来北溟的求姻信也是雪片儿似的,还请师尊过目……”
今日是南海龙王大寿,她赶着午前赴宴,这会儿哪有功夫翻信?随手接过便丢在一边。层层雪白的书信摊落在妆台上,隐约夹着一张粉绯色的正方小纸,格外惹眼。栾烟理信时还没瞧见这纸片,不由惊疑了一句:“咦?这是什么……”
他正想拾起看看,她却抢先一步将纸片收入怀中,掂起扇子在栾烟手背上一抽,训斥道:“胆子又肥了,我的东西也敢看?”
栾烟悻悻抽回手,满室弟子哄的一声嬉笑起来,有人学她的语气来嘲讽栾烟,她听着也不愠恼,笑了笑将折扇收入袖中,一面起身嘱咐阿银:“今日该是桂花上肥的时候,莫要忘了。”
她左右交代了许多,临近晌午才起身赴宴。
北溟与南海位处两极,遥遥相对。她一路化龙驰骋飞奔,勉强赶上了开宴的时辰。
一脚跨入龙王的宴饮大殿,只见里边儿乌压压坐满了各路仙友,人人见她都是满面惊异。她顺着众人的视线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个儿的脚上还穿着双厚木短屐,十只脚趾白生生的裸露在外。
来赴宴的女元君无一不是精心打扮过的,唯有她一人不饰妆容披肩垂发,便连衣裙鞋子也是惯常的粗野打扮,哪有半点女子的矜持?
这本也是桩笑话。偏生在这邋遢的装容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剔透眼眸,衬着一张玉瓷似的脸孔,最是绝美。随她微微一笑,两点胭红丰唇如花绽放,不由叫人心驰神往。
龙王慌忙起身相迎,一面将她请入上席,一面招呼道:“今日莲上仙赏脸光顾,当真是本王最得意的寿礼了!”
“寿星老儿何须多礼,”她在酒案前稍一坐定,见满厅众人都巴望着自己,不由有些发窘,清清嗓子说道:“咳咳,是本尊来的晚了,该当自罚三杯……”
自斟三盏酒水闷头灌下,筵席上依旧是鸦雀无声,人人只瞧着她,叫她更是尴尬。自从千年前,她向天帝请职接掌了北溟水君之位,便隐居在北溟深海足不出户。原本,这一类生辰杂寿她总是派座下弟子代行。平日里,旁人断然见不得她的庐山真面,唯独这一回,老龙王亲自拜帖送上了北溟,才终于请动了她。
昔日的应龙公主,一朝容颜更改,连性子也变了。她的修为通天应地,却常年屈居于小小的北溟。偶尔与人来往,时而像是从前的龙莲兮,时而又像是另一个冷性的人。围绕着她的种种神秘,叫人总也猜不明白。故而每逢她露脸,必要引来人人争相围观揣测。
她被一众视线紧盯着,犹如芒刺在背。索性取出扇子半掩在脸前,沉声说道:“诸位不必在意我,纵情宴饮才是……正事。”
老龙王拊掌一笑,替她解围道:“莲上仙虽是倾世容颜,终归是个面薄的女子,你们休要再盯着她不放了。方才席上的击鼓传花刚开始,这便继续吧!”
他招呼一声,众仙也附和着笑笑,席上的气氛重又热络起来。群仙专注于游戏,便不再来看她。只见寿星龙王蒙眼敲鼓,一枝白色栀子花在座席间交相传递。鼓声停息之时,花落谁手,便要这人临场献上一张书画来贺寿。笔墨纸砚与诸般绘具都置备妥当,陈列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大桌上。桌前摆着一尊屏风,执花之人钻进屏风后头忙活一通,随即当众呈上墨宝画幅,便可交还栀子花,重做下一轮游戏。
字儿写得好,画描得漂亮,自然少不得满堂喝彩。但三界群仙之中,也有许多不擅文墨的,为免在席上献丑卖乖,众人索性都在赴会前随身携带一张得意的画幅成品。若是不幸花落手中,便在屏风后虚晃一晃,取出那事先备好的作品来交差。这屏风的意义,人人心知肚明,可每每玩起游戏时,却犹是兴趣不减。
她冷眼旁观着,不由有些好笑。那人称帝为尊才不过短短百余年,俨然已有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兆头。他生性懒散,天下群仙也依着他的性子,愈发闲极无聊。他在天家大宴上开创了击鼓传花的先河,诸仙纷纷效仿,最终竟让这无趣的游戏成了开宴惯例。
席间座客众多,纵是玩个七八回合,花儿也未必能传进她手里。她懒得看热闹,只闷头喝酒,酒至半酣,突然想起怀里那张粉色的小纸,便偷偷取出来瞧了一眼。
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滚着一层薄薄的金粉。纸上三行四十八字,她早已倒背如流,可却忍不住一字一句默读了几遍。这情签曾被她亲手交给了封郁,缘何今日又夹着书信寄到了北溟来?她盯着那一笔“情”字,恍惚失神间,竟浑然不知鼓声已停。
听着身边的神君咳了一咳,她猛然抬眼,赫然只见自己的酒案上摆着一朵栀子花。
客随主便,虽是心底千万不情愿,她也只得讪讪拈着花枝站起身。
那一尊屏风极是宽阔,站在桌后便好似躲在了封闭的角落里。只听筵席上劝酒声声觥筹交错,没人瞧得见她,她也乐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