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该气他,气他的绝、气他的骗、气他的言语不顾。
可是……
徐惠纤指微动,不曾惊起半分烟缭,那背影,孤独依旧、哀戚更浓,而这……不正是当时令她情陷深处的因由吗?
他的绝,是他至深情感宣泄,他的骗,是他对爱妻剜心彻骨的思念,他的言语不顾,是他牵动了旧日伤口的疼痛!
她怎能怪他?她又如何有理由怪他!
怪他的情深,怪他的爱极,怪他的形影孤郁吗?
他伫立良久,再未曾言语。
徐惠望着他幽幽背影,忆起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昼夜,万千慨叹,却终只是一滴泪,千行愁苦。
他缓缓转身,回望间,那犀利目光似穿透了漫漫烟罗纱,终是一声叹息,断然转身而去。
徐惠身子一动,欲要出言唤住他,却突觉周身气力全无,竟连这一声言语的力气,都是奢侈。
陛下……她唯有在心中呐喊,可绵软的身体,终究不听使唤。
眼睁睁看着那冷郁背影渐渐消失在屏风处,那一道薄薄纱帘,却似隔开了千山万水、百道重林,将他们生生分开,直到再看不见他。
纤手羸弱的抚着小腹,陛下,若你知我已有身孕,可会若疼爱晋阳公主般疼爱他吗?
原本的焦虑与不安,于顷刻消散,那一个眼神、几句劝慰,竟可叫她沦陷得如此彻底!
身心已是倦极,望殿内香烟袅袅,眼睫渐渐沉重,沉沉睡去。
混沌之中,几番醒转,又几番昏睡,便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好久,却又似就是昨天。
《大唐风月—徐贤妃》 九 道是无情却有情(4)
是夜,风轻若云烟,淡淡拂进微敞的窗缝儿,拂得满殿龙涎香淡到极致,竟是极舒心的凝郁。
躺了许久,却感觉身上愈发沉重,勉力撑着坐起,便有侍女连奔到床前,那侍女一身鹅黄色素简宫装,容色憔悴紧张。
想来,定是多日照看自己的侍女,她正欲起身通报,却被徐惠轻轻拉住:“莫要通报,我想静一会。”
那侍女似有微微诧异,徐惠道:“韵儿呢?”
她想,纵此处并非含露殿,也该是韵儿服侍身旁的,那侍女忙道:“回徐婕妤,韵儿才去睡了,她已三天未曾合眼,奴婢巧兰伺候婕妤。”
原来已有三天之久,自己时有醒转,却不曾记得时日。
想着,望向那屏风转角处,心内不免隐隐哀伤。
这三日来,他……又在何处?
和衣下床,一身月白色锦绣抽丝裙落得柔滑细软,玉足尚不及沾着绣鞋,巧兰便忙道:“婕妤不可,婕妤身子才见些好,这夜寒的,可莫要再着了凉。”
徐惠摆一摆手,幽声道:“不碍的,这么些日子,躺得乏了,若不下床走动,可真就走不动了。”
巧兰伸手扶过,又忙向床边拿来件纯白羽缎绸披风,为徐惠系好,徐惠缓缓坐于梳妆台前,镜中女子,容色苍白,却眼目如星,依稀可见曾秀致绝丽的清美容颜。
墨发斜斜顺于一侧,自取了木梳缓缓梳动,巧兰欲帮手,却被徐惠阻止了。
徐惠边是梳理一头长发,边是道:“这几日,陛下何在?”
巧兰回道:“回徐婕妤,陛下只在书房中。”
书房……
梳动墨发的手微微停滞,再缓缓重来,难道,他的伤心,仍不可驱尽吗?
是啊,想陛下与先皇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那份情,又岂是寻常?
倏然起身,将木梳放于桌上,缓步向外走去,巧兰忙道:“徐婕妤,夜深了,这是要去哪儿?”
徐惠认得,此处乃立正殿,李世民寝殿,她并不答巧兰,只道:“莫要跟来。”
巧兰稍一滞足,忙又快步跟上,徐婕妤之礼遇,是她这几日亲眼所见,若是遭逢什么意外,她如何能够担待?
徐惠一叹,自知她的心思,她到底不若韵儿知理,亦不若她般了解自己心思。
几番回转,便于书房前微微驻足,书房殿外内侍连忙上前见礼,徐惠挥手免去,低眸道:“陛下可在?”
内侍道:“在。”
说着便欲通传,徐惠拦道:“不必通传。”
内侍稍一迟疑:“婕妤,这……恐怕……”
前次,私放徐婕妤独自进入书房,李世民已大发脾气,这一次,他实在不敢,徐惠看他一忽,却懂得了,轻轻叹气,闭目道:“去通传吧。”
侍人如释重负,忙不迭的跑进去。
徐惠静静立在门外,夜风轻寒,病体未愈的她,略感凉意,微微瑟缩。
须臾,那侍人便跑了出来:“徐婕妤请。”
徐惠点头,那侍人闪在一边,巧兰不知该跟不该,望向侍人,侍人示意她留在此处,巧兰便停了脚步,亦退在了一旁。
进得殿来,依旧高烛明光,焰火似月,悠悠明光,令那执笔案前的男子更如皓月凌空,高俊威严。
徐惠缓缓低身:“妾,参见陛下。”
案前男子这才轻轻落笔,似勾画了一处极是满意,唇角有意味不明的淡淡笑纹:“你过来。”
徐惠一怔,那夜情形再不觉涌上眼底,稍一迟疑,微微垂首:“妾不敢。”
不知是否赌气,只是那瞬间,确是心中所想。
李世民搁下笔,缓缓举眸,高烛清灿,帝王如夜深眸光影交叠,映出她苍白容颜。
纯白羽缎似在这高烛亮光中尤为突兀,愈发显得女子面容憔悴。
李世民微微凝眉,叹息道:“还在怪朕吗?”
随而竟有自嘲的一笑:“可真是个倔强的女子。”
徐惠一惊,忙道:“妾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是吗?”帝王眼光愈发明锐犀利,直视着她,直令她心速不再,那迫视的目光,强霸中有温柔一抹,便不是令人心慌的冷。
徐惠不语,许久,李世民方道:“若不怪朕,便过来一看。”
帝王目光幽幽,凝落在龙案之上,徐惠缓步走至桌案前,明光洒落下,一展素帛铺就龙案,素帛不若雪帛的白与柔和,却独有一份苍凉质感,徐惠微微一惊,但见一女子淡笑嫣然,仪态万方,黛眉间,翠凝千愁,却是贞静安和的笑靥。
那一纸风华,雍容再现,女子神韵间似更见昔日高贵气韵。
徐惠举眸,帝王眼中,却滑过丝不易见的哀伤,然那清俊薄唇,却勾起一抹淡笑:“她走了,朕以为……那画,便是一切,可是朕错了。”
李世民提笔,在那如袂飘飘的锦裙间再勾一笔飘逸:“其实,她早已刻在了朕的心中,任是什么也烧不尽、毁不掉的。”
莫名所以的痛,在心间扯开。
这一次并非为着自己,而是他那双冷冷深眸,终究有不可遮掩的浓浓感伤,凄然在心。
“陛下……”声音不禁哽咽,一滴泪已滑落唇角。
李世民侧眸而望,淡淡凄伤的笑,安抚她的容动。
许久,皆是沉默,唯有焰火嗤嗤跳跃。
李世民提笔,向素帛边侧而去。
力道分明的笔触,描写出字字苦墨,一笔一恸。
徐惠低眸而望,心下却已了然。
他才写出四字,她便缓缓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李世民似有微微一怔,停笔望向她,徐惠敛眸,微笑道:“妾在兕子那儿看过了这首诗,兕子说,是母后的诗,父皇亲手提在了雪绢之上。”
说着,细细看来,那幅画似比雪帛上那一幅更为完全。
她记得,那雪帛上的女子手中并无丝绢,可这一幅,那纤纤玉手却温柔捏了一绢丝帕。
徐惠轻声道:“这……便是那雪绢吧?”
李世民点头,幽幽一叹,落笔而书:“是,那日游园散心,她即兴做来。”
徐惠听着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知此时,他心中定是翻倒江海一般的苦楚。
泪水不知觉的零落,徐惠紧紧咬唇,倏然跪下身去:“陛下,妾知罪。”
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落在肩际:“何罪之有?是朕……话说得重了,更早该便与你说明。”
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目光落入一双如夜深眸,便是这双眸,凝尽了世间万千,看透了人心一切。
“陛下……”
不及言语,李世民便打断她,凝眉问道:“往后,还望你心中莫要存有芥蒂才好。”
说着,望向那帛新画。
眼中一泊柔情,似那画中女子便立在他的眼前。
不!徐惠亦望过去,如此这般的眼神,便如他所说,那画中人,早已在他的心里!
此刻,是真的释然了。
微微一笑:“只愿陛下勿要记着妾的任性才好。”
李世民温润望向她,脉脉的笑却有微微一滞,随而道:“对了,这些日,你是去了哪里?”
目光一转,温润中便有探究:“可是遭人挟持?”
不愧是天可汗!那双眼,总似能洞悉这世间一切。
徐惠一惊,脑中蓦然想起箫姈的话来,求她……不要将此事告诉陛下!她……会劝他!
不禁一阵惘然,竟又是一段痴念的情,想来,自己又岂能食言?
更何况,此事牵连皇子,只怕所涉重大!
见她迟疑,李世民追问一句:“可是有难言之隐?”
徐惠忙举眸,却又缓缓落下,不敢直视他探究的眼神:“不,只是……只是妾任性妄为,不知深浅,于这宫中……闲走了几日,走得迷了路了。”
迷路?这由头说得过去,却难免牵强。
李世民目光一黯,随即渐渐消去,望徐惠略显局促的神情,心中已多少有数,怕她是不愿说,可是,这却更增添了心内焦虑,她不愿说,只有一个原因——事关重大!
李世民深深叹一口气,将微微颤抖的女子拥在肩头:“好,既是你不愿说,便叫它过去吧,待你身子好了,择个好日子,朕便带你好好游遍这皇宫,别再是走丢了,叫朕心急。”
徐惠脸上微微一红,娇声道:“陛下取笑妾。”
李世民轻轻闭目,明明是烦乱的心,却无奈,只得苦笑而已。
一切似是平静的过去了,眼见身子一天天好转,兕子时常陪伴在床前,望着兕子可爱纯洁的面容,心绪似也澄澈了不少,那些纷扰亦似于一瞬消逝。
纤指轻抚小腹,这腹中之子,是否也能若兕子一般聪敏伶俐?
那夜,她刻意避去了身孕一事,可她却知道,李世民是知道的,自己晕倒,御医诊治,不可能诊不出喜脉来,可他不曾说,她亦不好出口,也许……箫姈真是信口说来的吧?
可是……
徐惠凝眉,自己的胃口不好,时常感觉胃内翻滚如潮,倒真真像是有孕了。
日子便在这一丝丝愁虑中过去,李世民见她好转,便下令择日游园,皇子公主、各宫妃妾尽可前来。
徐惠闻听,郁结的心,终有一丝慰然,便好好玩上一次,这皇宫,自己似真未曾好好看过。
然,本是寻常的一次游园令,却不想会引来众皇子一阵心慌,交相议论间,便可见分毫,一句句亦有传到徐惠耳中的,徐惠只是淡淡一笑,这皇宫之中,果然没有单纯的游乐。
本是欢愉的心,突有阴霾淡淡遮覆。
《大唐风月—徐贤妃》 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1)
近来,月夜总是清亮,淡淡繁星漫天如雨,那夜色纯透一色,仿佛一触,便会惹得落星纷纷无数。
延康坊中,淡烟亦是袅袅,那一丝一缕的清淡,点缀满殿恰到好处的温馨雅致,红木雕花桌上一盏茗茶香郁浓浓,熏得人心意欲醉。
华衣男子执了杯,抿上一口:“果然好茶,四殿下宫里的就是不同。”
李泰望望他,眉心却不若他一般舒展:“你到总是这般轻松,父皇游园,邀皇子公主各宫妃嫔,你如何看?”
华衣男子不以为意,只是淡笑:“听闻徐婕妤大病初愈,陛下为宽婕妤之心而已,殿下何以如此紧张?”
李泰冷哼一声,道:“哼,没想到一个小丫头,便可令父皇如此痴心?大哥也真是费心了,到底哪里找来个如此相似母后的妖女来?”
华衣男子看他一眼,却道:“殿下此时还认为徐婕妤与太子有关?”
李泰目色清冷,手中茶杯一紧:“慕云那丫头对大哥只怕是真心,她的话只能相信三分!”
华衣男子放下手中杯盏,微微一笑:“殿下,纵是全然不能信,以我之见,太子亦不足惧。”
李泰不解的望向他,华衣男子却依旧笑着:“自慕云死后,听闻太子终日于东宫喝得大醉酩酊,最近更加放纵言行,歌舞狩猎,着突厥装束,好玩成性,任是谁劝都是听不得,这些……可都是陛下反感之事,我看太子如今,到大有与陛下赌气之嫌。”
李泰凝眉而思,烛影跳动在眼眸中,许久,方道:“可若那徐婕妤真真乃太子安排在父皇身边的……只怕这些个都算不得什么。”
华衣男子摇摇头,呷一口香茶:“不,若陛下果真是听信枕边言语之人,便不是天可汗了!”
李泰哼一声,冷冷道:“别人倒是罢了,只是那徐婕妤像极了母后,却恐怕父皇他……”
李泰没有再说下去,突地似有所觉,转而道:“对了,听闻前些日子徐婕妤失踪,此事你如何看?”
华衣男子摇摇头,终于凝眉:“此事,我倒一时没有头绪。”
“那么,李恪呢?”李泰望着他,那男子笑道:“他整日流连在‘仙淑阁’,精神似也不大好。”
李泰将茶盏一推,撑住额头:“多留意着他,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华衣男子点头,品味盏中香茶。
九月,金菊似织,一丛一簇的粉白金黄、深紫流红,大片大片的菊花,如同蔽荫下翻舞的亭亭少女,时而灵动,时而静若处子。
众嫔妃穿花纳锦、浓妆艳抹,午后阳光,缕缕轻盈,并不似夏日的燥热,倒有几分清爽。
阵风拂来菊花淡香,沁人心脾。
明丝华盖遮蔽淡淡金阳,大唐天子巍巍,缓缓踱步在花园之中,身边跟着杨夫人与韦贵妃,而徐惠只是婕妤,进宫时日又少,只得跟在靠后的位置。
众皇子公主随在左右,依次而行,神色各异。
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