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来的?略展手脚,施了几分功夫,便教那宇文豪赞不绝口,立时拜为府内教头,专门调教家丁打手武艺不提。
却道这日展昭得了那宇文豪信任,便暗暗留心,专一在院内走动,留意他各处账房仓室布局,各处人丁岗哨,一一牢记在心。又故意下狠劲操练那帮家丁打手,整的他们叫苦连天!那帮人投靠宇文豪之前多是些地痞无赖,浪荡子弟,充其量不过会些花拳绣腿,却何曾吃过这等苦来?便一个个累得眼皮打架,东倒西歪,好容易挨到打更,脑袋甫一沾枕,便活似被孙悟空放了瞌睡虫一般,顷刻沉沉睡去,不一会儿,鼾声震天!
展昭见此光景,知道火候到了。便暗暗起身,去了长衫,将短衣反穿——那短衣是特制的,外白里黑,反穿在身上,便似着了身夜行衣一般——施展绝世轻功,轻轻一个旋身,跃上屋顶。便按照白天记下的各处布局,逐一打探。那宇文府中岗哨虽多,却多是些平凡之辈,且多数被他操练过了,一个个累得晃晃悠悠,脑袋鸡啄米似的打盹,哪还能有半丝警觉!便教南侠轻轻松松绕过,不需一个时辰,便将偌大一个宇文府邸都打探了个遍。然他却细心,翻到了那巧取豪夺的田契,强买强卖的账册,却不拿走,只牢牢记下银钱数目、买卖年月、苦主姓名,以及所藏地点,便又仔细放回原处,一毫蛛丝马迹也不教人看出,只等着明日抽空禀报包大人,教他带兵丁来查抄不提。当下打探完毕。回到房中,却想道:“如今城中宇文府邸,尽皆查遍。然依白天所得消息,尚有那宇文家幼子玉面虎宇文义所住袛园未探。然那袛园位处城外,甚是遥远,看如今天色,若是今夜特特赶去,恐是难以及时赶回,万一捅出漏子,反为不美。也罢!却待明日早些起身,再去查探便了!”
他如此想着,便要解衣安歇。谁知许是方才一番查探,兴奋过了头,竟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觉!顿觉烦闷,起身从壶里倒杯冷茶,一饮而尽。屏息静听,周围鼾声此起彼伏。忽觉周围明亮,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乌云已散,一轮圆月当空,甚是皎洁,便不由得睹月思人,竟是顿觉感伤,更是难以入眠!叹了一口气,索性不睡了,披了衣衫,出门靠在屋外阑干上,卷帷望月,胡思乱想起来。
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朝廷御猫,更是开封府包青天包大人手下的捕头,不说往常如何一马当先,奋勇破案,只说这深入虎穴之事,却也有过三、四回之多。往日奉命破案,一心牵挂的总是案情线索,便是心下真有疑忌,也只是担心包大人安危。然而不知怎么,今日却不比往常,虽是尽力欲要分析案情,却竟是无法静心,更是无端端忐忑不安,闭眼便尽是庞昱音容笑貌,虽勉励压抑,然心猿意马,难以自制,几度欲要静心,终是徒劳,却反而更觉思念起来,无法安神!想了一想,便索性穿着整齐,抽了腰间宝剑,下楼走到院子里,先耍了一个开门式,便展臂伸腰,就着月光舞起剑来。
展昭剑法精湛,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精。先头还可看到一缕银光,光闪闪,冷森森,上下如蛟龙翻腾,待到其后渐入佳境,竟使人眼花缭乱,不见人影,只看见一天剑舞!展昭耍到佳处,顿觉心旷神怡,趁了剑兴,不由得张口吟哦——
“络纬秋啼金井阑——”
原来南侠舞的剑式,有个名头,唤作“诗文剑”,乃是他当年学艺之时琢磨出来的。那时他同师兄一起从师学艺,孟若虚不仅传武,还要授文,便下了一个硬性规定:每人每天要背一首诗词,但凡背不过者,没有饭吃!此规一出,柴意非出自世家,尚算好些,惟有展昭那时极是顽皮捣蛋,最烦背诗这种脑力劳动,便每每被师傅处罚。因不堪其苦,遂想出一个办法来,乃以诗为剑诀,练一招,背一句。此法倒也管用,练得几年,不仅背得诗词,还教他自己琢磨出一套诗文剑来,以剑表诗,以诗佐剑,倒也给这大宋朝廷眼中的草莽武术赋上了几分儒雅之气。此刻月下舞剑,便使出了这套“诗文剑”!不知不觉,剑诀随招而出,却是一首李太白的《长相思》: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展昭这套剑法使的极是娴熟,舞完上半首,却待舞下半首,一个旋身,头一句诗文出口:“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而这句剑诀甫一出口,展昭却登时感觉有些不对劲!须知这《长相思》一诗乃是感叹夫妻两地分居,抒发别离思念之情,自己无妻无家,形单影只,却无端端吟这种诗句做甚么!便想停下来。却又碍于剑中贯彻内力,不好贸然收招,只得继续。遂吟哦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展昭舞到极处,只觉诗文哀苦,相思情盛!他此刻牵挂着庞昱,虽是并不自知,然诗文意境,却暗合他心中极深极底处所思所想所感所惑,不觉为之痴倒!竟连本意也一并忘了,那剑式如行云流水不可遏制,却是连下阙也一起吟出来,便长声道——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一首吟完,展昭收招抱剑站定。却不知怎的,倏尔忆起庞昱一颦一笑,顿觉历历在目,却活似在眼前一般,不由得痴道:“不知昱儿如今可好?今日一别,我在此‘孤灯不明思欲绝’,却不知他是否也‘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了?还是须得‘归来看取明镜前’才是!”
展昭此话一出口,却忽的反应过来,登时打个激灵,却顿觉毛骨悚然,急追溯心中所思所想,更是魂飞魄散!遂以手扶额,自语道:“了不得!我——我却在想甚么!须知九弟乃堂堂须眉男儿,我怎能如此造次!莫不是着了什么邪魔?!”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别是一番感触!初时尚以为只因庞昱这次男扮女装,他又男生女相,自己便不由得将他当了闺阁红妆,假戏真做起来。然而回忆这一年来与庞昱相处情状,竟是越想越吃惊,竟至手足冰凉,目瞪口呆——他本道自己只当庞昱为孩子,一腔爱恋怜惜,皆出自兄弟手足之情,然今日猛然离别,回想起来,却觉平日二人同床共枕,肌肤之亲,全不避讳,莫说兄弟,便是结发同枕席的夫妻,恐怕也没有这等恩爱亲密!又忽而忆起汉时张敞为妻子画眉典故,继而想到自己今日也为庞昱画眉,不由得脸红心跳!再回想往日种种,却是猛然顿悟——自古情字最是累人,自己只道平生不会相思,却未料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知不觉,竟是早已情根深种!
展昭一经彻悟,顿觉头晕目眩,浑身冷汗涔涔!便颓然后退一步,倚在树上。待勉强稳住心神,却只觉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话说自古佛家谓红尘之劫之难,不外乎于酒色、名利、情爱这几个圈子。世人若是陷入酒色名利之圈,只要趁其未久,及时抽身,便可得脱大难。然而这“情”字却不比一般,因大凡用情之人,总不自知,待到猛然顿悟,醍醐灌顶,想要抽身之时,却已是相思入骨,悔之晚矣!因此自古“情”字一关,一旦沾惹,便极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又管你甚么侠客名捕,乞丐国王?便见展昭胡思乱想许久,只是难脱情网!遂觉愤懑,便拍遍阑干,长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天!你既教展某生为男儿身,又何苦教九弟亦生为男儿身?!却不是错配了鸳鸯,搭差了姻缘!”
他这边正自叹息,忽觉脑后风响,似是有物袭来!登时一惊,急转身闪躲,便只听“嗖”的一声,那物从他身旁掠过去了,却打到井栏之上,金玉相击,锵的一声响,那物弹起落地。展昭急低头看时,却是一粒蚕豆大小石子,光滑滑,圆溜溜,通体银白,兀自旋转不绝,正是陷空岛白五爷惯使的飞蝗石!
猫鼠大战?!
展昭猛然认出那飞蝗暗器,便吃了一惊,一句“玉堂!”险险出口,忙屏息噤声。急抬头四下看时,便见房脊上一黑影倏忽而现,随即却又隐下去了。便知他是来找自己的!遂侧耳静听,确定四周再无旁人,便纵起轻功,几个腾挪出了宇文家大院,紧随其后追去不提。
当下黑影在前,南侠在后,追出足有一里余地,却来到一座荒坡之上。只见四周林木高耸,间有荒坟交叠,又听头顶夜枭老鸹,竞相鸣叫不绝,却是一座乱坟岗子!
展昭追至此处,只见那黑影又是几个纵跃,在前方站住了,离他大约十步远近。展昭便也停下,方要上前,却忽觉眼前一亮——原来今夜略有薄云,一轮圆月原本时隐时现。此时正值云开月明,月光似水,映的四下一片清朗,却见前方青年一身火红官服,头戴黑帽,手执巨阙,身姿英挺,丰神俊逸,眉目华美,微笑狡黠,赫然便是汴京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展昭展雄飞的翻版!便只见那人执剑相对,横眉怒目道:“呔!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跟踪展某?!”
话说若是有人猛然见到一个自己,按常理不当即惊的目瞪口呆,也便要怒其冒充之举。然展昭见到此人,却只是微微愣怔片刻,随即便苦笑道:“玉堂!莫闹了!
他这一句出口,便只见那前方红衣青年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即便收剑抱臂,却是没好气道:“臭猫!本以为别了这几日,你这只呆猫也该有点长进,谁知却仍是这般没趣!”可不正是风流天下我一人的锦毛鼠白玉堂么!
见白玉堂如此,展昭却是哭笑不得——这次与庞昱扮作夫妻,先行赴常州寻访案情,庞昱好歹有自己护着,料不会有甚么大难,只恐自己不在时包大人无人卫护。况钦差巡视,却不带自己这个护卫,也说不过去,便难免穿帮。本想进宫向皇上请旨,暂借一名大内侍卫随包大人出行,然皇宫侍卫虽多,若要论武艺及得上自己的,也就只有内殿的黄、海二公公及原侍卫统领秦飞而已。二位公公自是不能带出宫外,而秦统领业已在太子一案中身亡,其余侍卫个个武艺平常,竟是无一人可借!正在为此犯愁,却忽而想起一人,急祭起陷空岛联络烟花,连夜将个白玉堂招了来。便与他穿了自己官服,又将二人宝剑换过,流影缠在自己腰间,巨阙却与这白耗子佩上,将“白玉堂”三字隐起,只教他冒了“展昭”此名,客串了护卫身份,跟随包大人出行去!他二人身材本就相差无几,加之白玉堂武艺亦不逊于己,让他冒充,真真称得上天衣无缝!却未想到公孙先生献计,包大人不做钦差,充了县令!自己本以为这下风流天下的白五爷没了用武之地,怕是又回了樊楼正恁凤帏,倚香偎暖,却忘了这顽皮耗子最是个坐不住的性儿,眼看有乐子好找,安肯错过?竟是冒征尘,匹马驱驱,不畏水遥山远硬跟了来。不仅如此,还特特穿了自己官服!便无奈道:“玉堂辛苦,展昭在此谢过玉堂了。只是夜半三更,玉堂如此装束驾临,万一被人发现,恐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玉堂还是……”
“喂!臭猫!”白玉堂听展昭如是说,却不待他说完,便一挥手,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当你白爷爷爱穿这身猫皮是怎么着?切!”说着便抬手扯着袖子,又歪头揪领口道:“袖子太长,恁是碍事!领子太紧,勒的白爷爷喘不过气来!喂,臭猫!凭什么你拥软玉温香,却让你白爷爷替你当班跑腿受夹板气!”
白玉堂若是提些别的,便也罢了。然他这一句“软玉温香”出口,却顿教展昭想起庞昱!又忽忆起月下舞剑情状,只道自己方才一番自言自语,竟尽皆被这白耗子听了去!便顿觉心头猛地一烫,登时把个脸飞红了,烧的却和那朝天椒也似!幸好夜深云重,看不分明。却只觉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岔了话题,支吾道:“玉堂,你璜夜引展某到此,却是来做甚?”
“臭猫!”展昭此话一出口,便只见白玉堂举起巨阙,照他头上就是一下!却没好气道:“若不是一只呆猫仗着武艺入了虎口,白爷爷便是八抬大轿也抬不来!喂,猫儿,那宇文一家却是如何?”
白玉堂这一番行为,虽是任性胡闹,却也是出自关心。若是旁人,便免不得认定这锦毛鼠是一片真心,还要感激他雪中送炭!然展昭初闻此话,便是一愣——他与这锦毛鼠相处亦有几年,最知这个五弟品性,白玉堂年少华美,武艺绝佳,加之品性高洁,嫉恶如仇,乃是不可多得之良材美质。然而却偏偏从小被哥哥们给惯坏了,养成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厌世恶俗的眼光,竟是视那些王侯将相如粪土,文臣武官如蛆虫!平日处世,更是宁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虽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官场中事却从不过问!虽也曾看在兄弟情分上,几次助自己一臂之力,可那也尽皆是自己开口,又几曾见他对公事这般主动热心来?便微微有些心疑。却也未曾多想,只道这白老鼠今日转了性,便拱手笑道:“多谢玉堂关心。”又长叹道:“若论起那宇文一家……甚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说着便三言两语,将情况大体解说明白。只是唯恐白玉堂一时冲动,再去捅出甚么漏子,便省去那宇文家作恶情状,只说些府中布局、岗哨分布,末了道:“如今那宇文府中情形,均已被展某探过,仅剩城南山脚一处祖业,名唤袛园处未探。那府中簿册甚多,只待明日将袛园查完,便可禀告包大人出兵围困抓捕,却不消贤弟操心了。”
那白玉堂听展昭如此说,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照你说来,这宇文一家果真是十恶不赦了。如此恶人,依白爷爷的性子,一剑斩成两段,岂不痛快!偏要费心找甚么见证,点甚么官兵!罢罢罢!白爷爷今日没心情与你这公门中人计较,我且问你。”
这白玉堂一句“我且问你”出口,展昭只道他是有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