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我知道了……”栀子嚅嚅出声,望着窗外的双眼有些迷蒙不安。哪怕往日表现的再淡定,但一个小姑娘,马上要见到自己的父亲?陌生的,幼时期盼过的,却终是放弃了,然后突然之间出现的父亲?爹爹?而且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
亲王……
而她原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如今依然是个奴婢,哪怕小姐教会她很多很多,从不当自己的奴婢。
但她还是奴婢。白纸黑字,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栀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荷包。荷包中,有临行前夫人还给她的卖身契,字迹幼稚歪曲,却是自己曾经掉着眼泪写出来的,她自己的字。哪怕她现在能写一手很好看很好看的字了,依然否认不了……
而小姐又说,那是个老人。
身后无人,又有他人向狼一样盯着他的家产,他却怏怏病重,心若死灰。
他需要她,她将成为他生活的支柱……
从董鄂府上,到朝阳大街隆福寺对面的清风茶楼,只不过是驶出一挑胡同口,再拐个弯前行几步的功夫,步行都用不上盏茶时间,何况是四轮马车。
所以,栀子根本来不及多胡思乱想,她乘坐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粉萝当先下了马车,搀着南乔下来,然后就轮到了她。
栀子突然瞪大眼睛,感觉自己不能动弹了。
“来,栀子。”南乔鼓励地笑了笑,亲自伸出了手。
栀子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仿佛是握住了莫大的勇气。
“芊芊你是芊芊”
栀子下意思地抬起头,看见对面一个微胖的老人家,虚白的两颊染上诡异的红色,胡子微微抖动着,双手抬起,正对着她。
芊芊,他说芊芊……这老的厉害的男人或许就是她的爹爹,一个王爷?栀子满脑子中回荡着“芊芊”两个字,再也容不下其它,更莫说思考了……
“王爷,王爷,咱们到上面再聊?”南英见王爷有些失态,体贴地侧身,微微挡住庄亲王的视线,恭敬失礼。
“恩……”庄亲王皱了皱眉,点头道:“好,上去说,上去说。”
南英引着庄亲王走上楼梯,南乔挽住发愣的栀子也往上走。
到了三楼,眼看宝柱正站在一间雅间门口迎接着庄亲王走了进去,南乔拉住栀子站住,从粉萝那里取过一个特意制作的公主发卡,抬手将栀子的刘海拢了起来,用发卡别住——
美丽闪亮的公主发卡下,露出一张精致完美的小脸,清纯而又娇媚,眼睛如迷雾如幽潭。
仅一个发卡,仅仅是将脸庞五六年间第一次完完全全地露出来,竟能让人不敢相信,眼前这动人的少女就是那个更在主子身后总低着头不起眼的小丫头
“栀子姑娘就应该是格格啊”粉萝忍不住感慨。
栀子疑惑抬头,似是不明白粉萝说的是什么。
南乔看着栀子欣慰微笑,取过特意带来的小镜子,举到栀子面前,笑道:“栀子,你看,你就应该是个格格。若是再换身衣裳,保管没人能认出你……放心进去吧。”
说着她收起镜子,轻轻推了栀子一把,将她推进门里,并示意被栀子震惊住的宝柱和南英退出来,道:“阿玛,哥哥,女儿相信,王爷肯定和栀子有什么私密的话儿要说,咱们在隔壁等着吧。”
“啊。是,对,我们等着。”
宝柱和南英有些语无伦次地行礼,逃一般地出了房间,待南乔轻轻关上房门时,才怔愣很久,轻吁一口气,问南乔道:“乔乔,刚刚,那真是栀子?”
“真是。”南乔答应着,带头进了隔壁雅间的门,待伙计上完差点后,才安坐起来,捻起一块梅花糕尝了尝,抬头看向宝柱和南英,微微一笑道:“阿玛,哥哥,就连您们都不敢认那是栀子,想必他人也同样是不敢认的,更别说待她换上格格所用的衣服首饰,端起格格的行为举止……您们说,还会有人敢将她与过去的栀子联系在一起么?”
南乔说着,心中也是感叹不已。
想当初,她心神一动之下,给栀子绞了个长长厚厚的刘海,栀子一遮就是这么多年,倒是极少人发现,最初那个干瘪的小姑娘,早已在悄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宝柱和南英齐齐摇头,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说话。
南乔抿了一口茶,再次开口道:“这前后的变化,我相信王爷平静下来后,定能发觉。这也是我和额娘没有一开始就将栀子打扮起来的原因。待王爷拿了主意之后,我们宣布奴婢栀子病重去乡下静养,这样,就算是芊芊格格到我们家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
“这样最好。”宝柱和南英总算醒了神,各自同时端了茶喝了一口。
宝柱往日倒还偶尔间发现了栀子的美丽,而南英平日里很少时间在家,目光从不曾在栀子身上刻意停留过。如今,印象中那个黄黄瘦瘦得毛头小丫头,突然间长成一个娇美动人的少女,这让他如何不吃惊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竟会好看成这样……”南英咂摸着唇,摇头感慨,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那么一丝……迷恋。
“啪”
宝柱见南英那样儿,伸手冲着南英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板着脸训斥道:“你个混小子,脑子想的是什么那是芊芊格格了就算她还是栀子,我也容不得你乱想想想咱家,再比比你大伯家家和才能万事兴”
南乔愣了一下,然后心中兴奋地替宝柱鼓起掌:原来她的阿玛也是个一夫一妻一双人的奉行者这真是太难得了她笑得眼睛眯起,道:“阿玛说的对,哥,你可不能对不起晴兰姐姐……”
“胡说什么”南英涨红了脸。他不敢跟宝柱顶撞,于是冲南乔吼了一声,道:“我这不是因为一时不敢相信么你哥哥我可不是东泽”
“哦。”南乔乖巧地应了一声,随后又嬉笑起来,不待南英再次发火,抢着开始问道:“哥,听说东泽大哥五月里要成亲了吧?他有说过以后如何待初悦没有?”
“他心里也难受。”南英皱了皱眉,道:“身份不想当,喜欢的人注定不能娶回家,有心纳了吧,又觉得对不起那初悦,侮辱了她……唉。上次他跟我喝酒,说他定亲的时候,也曾想过忘记初悦,也曾去偷偷看过未婚妻,但结果依然是没有办法。唉。”
“他那是作。”宝柱不悦地道:“明知道不能如愿,却非得陷进去,总是在铺子中转悠,看的人想给他几扫帚是个男人,就干干脆脆的白耽误人家姑娘……”
南乔笑眯眯地听着宝柱难得的高谈阔论,心中又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父亲与这清朝男人很不相同,又再次为陈氏的未来能够预见的无比幸福而感慨……这边父子见的气氛松下来了,她的心神也渐渐移到了隔壁:只不知道,栀子和庄亲王,现在如何了?
261 我不想当格格
“暖风”雅间正如其名,宽敞的房间内暖意洋洋,虽是门窗紧闭,却又让人分明感到不知从何处溜进来的微风,带着温暖而干燥的气息,吹动着层层帷幔。
房间内,庄亲王老眼通红,脸色更是显露出激动后的潮红,胸口上下起伏不已,显然是大悲大喜之后,久不能平静。
栀子站在他身边,如水般的双眸更加迷蒙如雨如雾,显然也是哭过了,只是精致的小脸依然十分迷茫,身子更是下意识地拒绝着庄亲王的触碰,一点一点往后退着。
庄亲王再次抬起手,想要抓住眼前这曾在记忆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容颜,他的珍宝,但见栀子身子再一次微微移动,叹了一口气,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芊芊,坐下吧,站了好一会儿了,累不累?”庄亲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怜爱地道。
栀子摇了摇头,身子没有移动,茫然道:“王爷,我叫栀子。我娘一直都叫我栀子。”
庄亲王心中一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你总是我女儿,你总是要回来,做一个无忧快乐的格格,我保证,芊芊,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让你受苦”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庄亲王感觉身上重新充满了活力——他是女儿的阿玛他要保护她将这失去的十三年全部都弥补回来所以,他要好好活着,健康地活着
不再让自己受苦么?
栀子无意识地在椅子上坐下,再次迷茫起来。受苦……幼时的记忆日渐模糊,或许曾经很苦,但她全然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娘亲少有笑容……
苦难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当它过去的时候,人会下意识地将其淡化,忘记……
然后娘亲死了,她很伤心,很伤心。但是,小姐出现了,让她又有了依靠。没错,小姐虽然小她几天,却能让她满心依赖,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全……
对了,为了小姐……
栀子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她看向庄亲王,道:“王爷,如果我真是您的女儿——”
“什么话”庄亲王烦躁地打断栀子的话,低吼道:“你与你母亲亲张的一模一样,为何不是我女儿我是老了,但还没有糊涂,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认错不管如何,我说是你就是你就是我的芊芊”
栀子看着面前这个激动的老人,心头突然有了些异样,就像是当年,她忐忑不安地上前表明自己想请她雇佣着卖布偶,她看着自己小姐,听到她说“卖掉一个,你得两文”的那种感觉——有一种淡淡的温暖……
栀子闭了一下眼,掩饰了心中的异样,再次开口,小声却坚定地道:“我不想当格格。”
“为什么”庄亲王不禁失声,又是激动又是愤怒又是疑惑,猛然间咳嗽起来,一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手,露出道道青筋,有些渗人,另一只手紧攥着一条雪白的锦帕,狼狈地掩住口鼻。
栀子心神震动,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扶那老人,替他顺一顺气……只待她站起身时,房间内一只默不作声的王府总管已是疾步上前,轻拍地庄亲王的后背,安慰道:“王爷您莫急……小格格她这样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王爷,您得给格格时间,听听格格的顾虑,才能替她解惑,为她做主是不是?小格格好不容易才找到您,您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庄亲王抬起头,看见栀子已经站了起来,看见她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关切,顿时觉得心气平了许多。他摆了摆手,让总管退后,恳切地地看着栀子道:“芊芊您有什么话,慢慢地说”
他心神一转,柔声道:“是不是那董鄂家人跟你说了什么话?别怕,你阿玛我是亲王”他说着,心中同时发誓,若真是董鄂家不知好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老夫一定让他知道什么是铁帽子王
栀子摇了摇头,再次缓缓而坐,轻声道:“小姐一直记挂着我的身世,而老爷夫人和少爷都是今日才知道王爷您的……”
庄亲王听的“老爷夫人”这样的字眼,手抓扶手的青筋又是一突,却终是忍耐住,没有发作,凝神听栀子继续说。
“王爷,您是今日才知道有我这个人,而我却在早半个月里就预感到会有您,所以曾想了很多……王爷,您知道五贝勒家的静瑜格格么?小姐跟她有些来往,所以我知道她。她是格格,是皇上的亲孙女,可终归被嫁到大漠上去了,一身一世都回不到京城……兰儿格格说,那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的责任,年年都要有人嫁过去,年年都有丧讯报回来……如果当格格就要嫁给野蛮人,离家远远的,我宁愿做个奴婢,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栀子说着,黯然地低下来,仿佛为了即将而来的命运而悲叹,美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尽的委屈。她的委屈,并不是刻意装的,而是真的很委屈。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衣食不愁,平安喜乐的,为什么要去担那与她毫不相干的责任?
庄亲王闻言心中一窒,皱起了眉。总管适时在他耳边出现,小声说明着谁是静瑜格格,谁又是兰儿格格。
“宗室格格远抚蒙古”,这是当初最初大清定下来的策略,可以策外开恩,但不能公然违背。
所以,庄亲王沉默了,觉得自己该好好思考一番。最开始,他听闻了失散十三年的女儿出现,一心只想见到她,认回她,补偿她,一时间真没有想过这么多……
“而且,”栀子看了看思考的庄亲王,继续轻声说道:“而且,我听说王爷您有两个侄子……”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总是要嫁人的。”
这两句很是不搭的话放在一起,有些让人费解,但庄亲王听懂了。
他王府上演的一出出闹剧,在京城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两个侄子想要他的王爵,继承他不菲的家业,这份心思,哪个不知?若他突然有了个亲生女儿……
可以想象,这将会对他的两个侄子造成怎样的恐慌
若他是他们,也会立即采取种种手段,加害于这个新格格,不让她有成为格格的机会,甚至不惜毁掉芊芊的性命就算芊芊顺利地成为格格,那两个侄子想必只会更疯狂,想尽一切办法让芊芊嫁去蒙古,或者随便什么人
真若如此,自己认回了芊芊,难道只为了让她面对这些肮脏争斗?受这些无妄之灾?
绝对不行
庄亲王紧握了一下拳头,认真地看着栀子,道:“芊芊,是阿玛我心急了。你放心,一切有我,我定会给你一个妥当的安排,不让你受任何伤害谁也不行虽然阿玛不能立即接你回家,但阿玛相信,你回家的日子定然远不了而且,下次见时,我希望能听你叫一声‘阿玛’……”
栀子闻言,嚅动了一下嘴唇,在庄亲王的注视下低下头,却没有说话。
阿玛么?
这个词,似乎是那么陌生而遥远……
庄亲王见状,轻叹一声,对那总管道:“老云,去请董鄂家的人过来吧。”不怪她,只怪他从未尽到做阿玛的责任……
片刻之后,云总管引着宝柱、南英和南乔一同进来,粉萝自然在外面守着。
一番行礼之后,庄亲王起身弯腰,诚恳地道:“这些年,多谢你们帮我照顾芊芊了”
“不敢当王爷如此说”南英和宝柱赶紧还礼,心头同时松了一口气。看王爷这态度,应是不计较栀子在董鄂府做奴婢的过往了……
“都请坐吧。”
庄亲王也不再客气,招手示意宝柱和南英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