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款、维护秩序……”
我的话没说完,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睛都比往常大了一倍。
尽管第二天我主动找马脸团长,再三声明酒后胡言,并且叫老洪拉来小卖部的瘸手老六作证,赊了他家多少瓶啤酒、多少瓶白酒。马脸团长一点不买账,粗暴地撇开证人证言,将我逼到墙角,指着我鼻子说:“混账的东西,居然想把我们剧团改成妓院!你好大的胆子?”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即便是这个意思,也永远不可能办得到。
摆了几个认错妥协的姿势,做了许多我在台上也极不情愿使用的表情。好说歹说,也无法与马脸团长达成凉解,取得双赢。最后,我不顾老洪拉扯,反把马脸团长逼向墙角,也指着他的鼻子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当天,马脸团长便以拆旧建新为名,把我赶出了剧团宿舍。随后,每一次演出,我跑龙套的角色也安排不上,连老洪这个临时工也不如。
我死皮赖脸在剧团耗下去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了,过不了几天就拍屁股走人。是我老娘给我办的下海手续,签了一份每月上缴二百块的协议,老娘说,保住公家的铁饭碗,说不定将来公家饭又吃香。马脸团长的如意算盘是,等我旷工的日子达到开除的数量,名正言顺将我扫地出门。我自愿下海,他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本来我并不知情,在家里的农机修理铺打了一个月的工,跟老爹要工资时,发现比先前讲好的少了二百块,我才知道我是下海了。我当场就向老爹辞掉修理铺的工作,既然下海,就要下成个样来,死也死得轰轰烈烈,跟老爹屁股当学徒像什么话?
“你庸俗!你下流!你丢人现眼!”
许琴捶了我两拳,女式单车晃了一下,速度加快了,我小跑跟上。跑了十几步,才弄清她话中所指。怀城是个不到十万人的县级市,用吕大嘴的话说,放个臭屁每人都能分享。我的“剧团创收方案”跟放个屁差不多,市民们分享过后,没几天就引发了街谈巷议,自然传到她耳中。
“我、我那天喝多了。”我的辩解没有跟马脸团长时那么理直气壮,身上出的汗,像刚跑完一趟马拉松。
“酒后吐真言!”许琴的车又晃了一次,我急忙抓住车后座,“那么难听的话,你也想得出,居然还好意思当众讲?”
我见她望了我一眼,以为她气消了,笑说:“你没喝过酒,你怎么知道酒后吐真言?”
“你……,不跟你说,你放手!”许琴原来气没消,我抓后座的手由一只变两只,自行车停住了,她跳下车快步走,我只好跳上车追。
“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你走累了,我驮你走。”
我和许琴的关系,我清楚,双方家长以及认识我们的人都清楚,可能惟独她不清楚。她在一所中学上课,对于计算机本科毕业生来讲,教中学数学她认为是大材小用。同样,对于我这个不入流的演员来讲,也是以高配低。她读大学那时,我去找过她,她说没空,回怀城当了老师,她才有空。不过,她不许我去学校找她,因为,我一头长发出现在校园,容易被当成流氓的样板。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许琴这回真正的气消了,哄女人消气是男人天生的本领,我和她并排坐在怀河边,河水中有个月亮。
“跟我老爹打工一段时间再说。”我和她讲的是真话。她对我的话是真是假兴趣不大,不过露出我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学校同意我今年考研了。”
这对我不是好消息,我为这个消息点上一支烟,望着水中的月亮说:“以我看,女研究生,是一些嫁不出去的女人,离异的女人,或结婚后,没事找事干的女人。你想当第三种人的话,我不反对。”
“你不会是向我求婚吧?”许琴吃惊地望我,我也望她,不能说她眼里没有令我激动的东西。我慢半拍地说:“月亮作证!”说完感觉像台词,这不是好征兆。果然,她转头不看我,也不看月亮,支支吾吾地说:“我还不到二十四,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像我姐那样,整天买菜带孩子。”
如果她另找别的理由恐怕我容易接受,我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扔掉,另点一支说:“这么说,你拒绝了?”
“生气了?”许琴主动抱我的手臂,两眼含情,“你才大我两岁,难道愿意一辈子呆在怀城这种小地方?其实你比我更应该去大城市,什么形象设计、模特培训、流行舞蹈,这些大城市热门的东西,是你的特长,就算你想演话剧、拍电影、电视,也只能去大城市找机会。”
曾经有一个女人跟我讲过类似的话,我听不进去,此时心里只想抬扛:“大城市有什么好?人多、车多,空气污染又大,住的地方又小。有本杂志上说,过不了多久,大城市的要到我们小地方来买空气,罐装的。还有一本杂志说,最好砌围墙把大城市的人隔离起来,不让他们跑出来破坏环境。如今,聪明人谁不住在小地方,傻子才拼命往大城市钻。”
“什么杂志上说的,多半是你胡思乱想的。”
许琴摇我的手撒娇,发现我神色不对,立即敏感地抽出她的手,冷笑道:“哼!我明白了,你怕我考上研究生把你甩了对不对?”
我叹息一声站了起来,摊手说:“你认为一个研究生和一个失业的三流演员会有什么结果?”我本是想指水中的月亮说:“从小我就喜欢它,现在才发现我永远也得不到。”可这太像背台词了,而且还非常窝囊。
“是,是难有什么结果。我们不是一路人,长痛不如短痛。”许琴的话把河水也惊动了,月亮摇摆不停。
“好!让我抱你一次吧?”说完这句话,我像练气功一样长呼一口气。
许琴先把头扭到我看不见的方向,才僵硬地投进我怀里。这是我和她第一次拥抱。我承认我哭了,除开在台上,我最后一次哭是十岁,那年我的猫死了。夜里的河谷有风,风吹干我的眼泪我才放开她。
我是客家人,所谓客家,我理解是,走到哪儿都是客,走到哪儿都是家,也就是说,客家人是没有家乡的。所以,生在怀城这个小地方不是我的错,我书呆子二哥说是个意外,意思是生在大城市就不意外了。他是有道理的。当年,有人认为战争在所难免,把国家分成一线、二线、三线。我爷爷是某个大城市的工人阶级,也不知道他是响应国家号召,还是高屋建瓴地意识到三线是战争中最安全的地方,带领他二十岁的大儿子,也就是我老爹,请缨参加三线建设,举家迁到这个穷山沟。至今,我老爹喝上二两老酒,还自豪地说:“厂子是咱们雷家建起来的。”遗憾的是,战争终究没打起来,三线建设非但没有成为原子弹劫后余生的资本,反而成了国家的负担。我们雷家建起来的厂子,被分割成几大块,或拍卖或承包,变为私人老板的肥肉。全厂一万多人,半数搬到附近的一个山区小镇谋生。附近的几个三线工厂同样好不到哪去,大批工人下岗失业,也涌进了这个小镇,怀城市这个以前不存在的地方就此诞生了。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书呆子二哥还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教师。机修工和电话接线员退休的老爹老娘,不再以那个四分五裂的厂子为荣了,更喜欢炫耀他们这三个有出息的儿女,每每念到,好像所有国家干部都归他们管理似的。我跟哥姐的关系非常紧张,从小老爹老娘两张嘴在耳边唠叨已经够烦的了,谁知长大后,又多了三张嘴。
家里人看不顺眼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件,他们总有办法准确切入,深刻批判。我从艺术学院毕业,带回来一头四十公分的长发,老娘差点昏过去。那时我是多么地热爱剧团,我把剧团当家,整整半年不归家。直到大年三十,邻居来电,说我老娘摔断了腿。自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目的是叫我回去,只不过家里人谁也不愿开口。那晚睡下,听见老娘跟老爹叹息:“就当多养了一个闺女!”
我是一年前到海口的。
海口有我一个表哥,他听说我下海了,给我老爹打来了两个电话,说是他正在做大生意,邀请我入伙,只须投资两万块。
当时,我正在罢工,因为老爹不同意我辞去修理铺的工作,他亲手焊了一个铁栅门,安在我的房间,他和老娘一出门,就把我赶进去锁上。我家的窗装了防盗网,我插翅难飞。
“不许出门!你小子离开家,不到三天,肯定变成毒鬼,老子宁可养你到八十岁。”老爹信誓旦旦,说到做到。我被迫离开剧团,又刚和许琴分手,关在家里居然没有自杀,的确是个奇迹。
表哥的电话打动了老爹老娘。那天老爹破天荒请我喝酒,嘱咐道:“你表哥是个有出息的人,从小我就看好他,到了那边,要是不听他的话,我连夜去揪你回来!”
我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别说能去做生意,动员我重返修理铺我可能也会答应。老爹不信任我,没让我碰到那两万块,说是在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通过邮局汇给表哥比较稳妥,只给我五百块带身上。这个错误十分严重,大大影响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一贯正确的崇高形象。
抵达海口三小时后,我非但不听表哥的话,还将他打得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这是我平生头一次打人,我一直没机会打架,从幼儿园至高中,同龄人都比我矮小,没人惹得起我,高年级的,知道我有两个牛高马大的哥哥,也不愿自找麻烦,小时候没打过架是我是重大缺陷之一。
我表哥骗了我老爹两万块,我家并不富裕,省吃俭用了几年,才在怀城街上建了房,凑合算个小康。这两万块是我家有史一来最大的一笔财富,那还是老爹退休后开了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我是代表我老爹殴打他的,如果换我老爹那双工人阶级的铁拳,说不定会打死他。这么快就知道受骗,归功于我罢工被关,两个多月里,我靠看电视打发时间,什么节目都看,“传销”骗亲人朋友的报导,曾经煽动得我义愤填膺,而我表哥干的正是这个勾当。
“我到海口了,开始做工了,挺忙的。表哥出差去了。放心啦!想家我打电话哭给你听。”我用手机跟老娘背台词,老娘哭得我心慌慌,不过仍忘不了交待:“别乱花钱,海口长话贵,没急事别用手机打回家。”老爹的声音隐约在一旁做伴:“咱们客家人,四海为家!”
我被人骗了没关系,大不了让老爹踢两脚屁股,骂一声:“教乖你这个笨蛋!”。现在老爹被骗,那是从没有过的事,是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垫窝猪”给他惹的,我无法预料回家会发生什么?在秀英港码头一堆粗大的缆绳旁抽了三支烟,我意识到我回不去了。那一刹那的表情,我特意掏出小镜子认真端详,可惜以后什么也记不住。我敢说,这个表情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也无法再现。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流落街头,成为一个盲流。我在海口连一条狗也不认识,又回不了家,不是盲流是什么?只不过,别人很难从外表看出这一点。我四十公分的长发扎成马尾,时髦的牛仔装包裹全身,脚踏名牌跑鞋,肩驮背包,腰挂手机,手臂上绑着最新款的MP3。行走在海口街头,标准的“背包一族”。
3
早班飞机低空掠越半个海口市,你甚至可以看清飞行员睡眼疏松的样子,好像是因为他们自己睡不了懒觉,故意将马达的轰鸣弄得异常粗暴,海口的上班族,迟到的人一定很少。
我不是被飞机吵醒的,是敲门声惊动我。我鼓足丹田之气,回了一声大吼,是电影里阻止坏人搞破坏所使用的那种。打从老洪的狗死后,我最讨厌听到敲门声。
磨磨蹭蹭撒了泡尿,洗了一把脸,我习惯地在镜子前穿上衣服,扎起长发。走近门抓住门把手,又突然回头,脱下衣服只穿条内裤,解开头发搓得乱糟糟搭在肩上,斜叼一支烟,这才开门。门外两前一后,站着三个人,没一个比我高,但都比我胖,最年轻的也比我老。
“你是新来的电工?”左边的胖子最矮,微微仰头望我,那神态却像准备教训儿子。
我懒散地歪靠在门框里,逐一扫视三人,鼻子一哼:“怎么着?”说完,右手向前一翻,三人同时后退一步,警惕地望我,我只不过翻转手里的火机,用小手指拨轮打火。
“你、你,楼道的字是不是你写的?”这次说话的是站最后的人,声音已有怯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咬住滤嘴,鼻孔喷出两条烟龙,还是说:“怎么着?”
“我们要涂掉那两个字!”左边的胖子开口前做了一次深呼吸。
“谁敢!”我猛地扬起右手,将一次性火机摔向地面,“嘭!”的一声爆炸,三个人挤成一团跑开,差点相互撞倒。跑到认为安全的距离,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才站住。
“有话好好说嘛,哥子你说是不是?”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年纪最长,挤笑脸向我打哈哈。“你哥子新来乍到,同住一栋楼,和一家人差不多,我几个想跟你认识一哈,大家喝杯茶,交个朋友,你看怎样?”
我沉默,盯了他们一两钞后,重重关门。
“一边工作一边旅游。”
我跟职业介绍所的人这么说。是电视上介绍的,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潇洒的一句找工作的托词,刚好对得起我“背包一族”的行头。我找工作自然不说“我是演员,我想演戏”。作为工人阶级的后代,我胜任多种工作,电工、水工、机修工、泥水工等等。我老爹从小给我兄弟灌输“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思想。八岁开始强迫我们接受他的技术培训,他是个好师傅,我们哥仨也都是好学徒。啼笑皆非的是,我第一次独立谋生,并没有用上我老爹传授的技能,而是像牲口一样,依靠我健壮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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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四季盛产蔬菜、水果,岛上的人吃不了那么多,大部分销往大陆。这就需要运输,运输少不了装卸工。我完全可以避免当装卸工,非常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