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马认出我来,朝着城门附近的巡逻队喊了几声,官大哥将腰间的大刀一拔,猛追而来。
情急之下我剥下斗笠当个没杀伤力的缓冲暗器,砸向官兵的胸膛,再把掌柜朝前一推挡一挡,随后跑进人群里头。
奈何群众当我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纷纷退避三舍,本抱着大隐隐于市的念头,现在似乎行不通,百姓都退到了两边,我只好砸几个摊位来挡一挡身后的追兵,虽然这么做实在有失道德。
宋国官兵的追踪能力很强,怎么样都甩不掉,直到我翻进一面墙,躲到一座挺贵气的宅院里,才不再有人追过来。
我四处打量了会儿,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从一间屋子里传来,见四下无人,我便上前偷听了几句。
屋子里有个道士在做法,嘴里碎碎念着道文,也有桃木剑刮过烛火的声音,但更多是哭声。
老妇人半参着哭泣:“小儿啊,安心的去吧,早早投胎转世,不要怨你大哥……”
这宅子似乎闹鬼啊!我好奇着想挖个窗洞来瞧瞧。
就在这时,有人搭了搭我的肩膀,叫了一声:“姑娘!”
我一着急蒙头撞在窗上,屋里的老妇人喝斥道:“谁?”
我心想大事不好,转头就要跑,却被人抓住手臂,撂倒一个人本不算是难事,但当我想一拳砸过去的时候,看到一张带有半分熟悉的俊雅面孔,实在下不去这只拳头。
这个人样貌颇好,素未谋面就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好在我知道那是错觉。
屋门砰地一声打开,老妇人款款走了出来,步姿雍容,脸上没有半点伤心的痕迹,却有种莫名的憔悴。她的眼神颇为犀利,先是看了看抓着我的陌生男子,又将我打量一番,最后用她带着翡翠戒的手指指向了我,厉声道:“好大的胆子!堂堂郡守府也是你说进就进的地方?”
我干笑两声,难怪兵差没再追来,我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了,请告诉我不是第一个自己跑进监狱里的小贼!
陌生男子突然将我松开,嘴角的笑格外温柔好看,他说:“母亲,这位是我请来的贵客。”
老妇人道:“贵客?什么样的贵客?”
陌生男子看向我,旋即笑道:“通晓阴阳之术的贵客。”
老妇人咳嗽一声:“你是想,再让他死一次?”
陌生男子依旧擒笑道:“帛阳不敢。”
老妇人摇首:“不敢?这个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事?”
老妇人走的时候,显然是生气的,儿子的言语使得母亲生气,孝子大多都会懊恼自己的鲁莽冒犯,但我眼前的这位不大一样,他的礼数周全,一副仁孝君子摸样,不管母亲用什么样的语气同他说话,都是微微一笑柔和作答。看起来没有情绪,但事实上,这才是最要命的情绪。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懂得阴阳之术?我的脸上可没有这几个字。”
他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真的会捉鬼吗?”
我道:“你当然知道我并非你请来的贵客,但若是你需要帮忙,我可以替你找出这只厉鬼。”
他微微一笑道:“不用劳烦姑娘,这个府上哪里来的厉鬼?老人家信奉这些,请来道士做个法事便已经足够了。至于姑娘你,不妨安心住下做你的贵客便是。”
我干笑两声:“不必不必,看来你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这就先走了。”
是非之地不宜久滞,我正要提步溜走,却是有两个带刀的护卫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我若是和他们动粗,必定惊动整个郡守府,横竖都要束手就擒,我也就不费无用的拳头了。
我猜这位自称帛阳的人便是江东郡守,他借贵客之名想要软禁我,无非是得知我就是通缉画像上的共犯,想从我的身上探听出萧绝的下落。确切的说,是麒麟角的下落。我一早知道他的笑里藏着把锋利的刀,但他未免太小瞧我,这点是我气恼的。
难道我一看就是个容易就范的人吗?丛然将我关押软禁,我也未必交代出萧绝,这是江湖道义,我恰巧赞同这条道义。
虽有那么一抹逼供的架势,他倒是并不着急捅破这层,而是继续谦和得笑笑,极为礼貌地探出手来,说了声:“姑娘请。”
随后便有人架起了我,踩着稳健的步伐走向他手掌所指的方向。这段路本是我自己可走的,现下却是有些狼狈了。
他们把我朝屋子里一扔,却并未在门上加把锁链,这对我的人品也太放心了一点,他们似乎认定我逃不出去,才会如此松懈。假郡守更是客客气气地邀请我观光宋国夜里的花灯会,虽是假惺惺的待客之道,我未曾拒绝。
我想,夜市总归要比百日里人多嘈杂,是绝佳的逃生之地,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他为表待“客”之道随口一提罢了,真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们之间是一盘黑白云子交错的棋局,这是帛阳用来打发时间的,我对此一窍不通,所以这是盘由他一人所布置的棋局,黑子是他下的,白子也是他下的。
我要是懂一点棋理倒是乐意当他的棋友,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尴尬得霸占着座位,却只有神游天外的份。
我终是没忍住,向前倾了几分,试探道:“那个,郡守大人,您什么时候有空,放我这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回家啊?”
他微微一笑,白云子悄然落下:“郡守府守卫并不森严,以姑娘的身手,难道走不出去?”
我当时也奇怪,虽说屋外有两个看门的打手,但却不是什么练家子,我若是想走,实在再轻易不过。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想通了一件事,昔日古钰借着我们找骨女才知道仙宫墓的所在,假郡守此举也可能是引蛇出洞的计策,目的是借着我的脚,知道萧绝所在的路。
黑云子在他的指尖停留片刻,落在右侧的星位上,占据了大片目数。
帛阳稍抬了半分眉目,含笑道:“不用担心,我的那位弟弟心肠不坏。你既然不走,那也只好由他过来了。”
叮铃叮铃……
铃铛温婉得摇晃起来,传出清脆的声响。
探白子的手渐渐收回,他的笑意丝毫未减,不慌不忙地对我说:“你看,他来了。”
第八十四章 相思结劫
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为何会有张熟悉的脸。
他来了,来的那个人,应该是萧绝。
帛阳的脸同萧绝有七分相似,他口中的弟弟,是萧绝;老妇人口中的小儿,也是萧绝。
“子霜,茶凉了,烦请再添上一盏吧。”帛阳含着浅浅笑意,将棋盘上的子一个个拾掇干净。
子霜是一个侍女的名字,她从珠帘外进来,端了茶盏离去,又端着茶盏回来。拿走寒凉的,送来温热的。帛阳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没有叫她离开。
帛阳说:“我前些天见你向绣娘讨针线,是做了什么好东西吗?”
子霜的声音怪清冷的:“做了香囊。”
帛阳笑道:“哦?香囊呀,若我想要,子霜肯送与我吗?”
子霜默声片刻,终道:“大人若想要,子霜再做一个予你。”
“我开玩笑的。”帛阳轻晃茶盏,微微抿上一口,“好甜的茶,你先下去罢。”
子霜应声退下,屋子里更安静了。
帛阳突然轻叹了一声,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容姑娘,跟我说说我那个弟弟吧,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萧绝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哪里清楚?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听到我回答。
我道:“他这个人很老实,也很狡猾。”
他笑道:“老实的人怎么可能狡猾?狡猾的人,又怎么可能老实?”
我道:“他说,他才是江东郡守。”
他道:“是啊,他才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骗来的。什么都是他的,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我。他真是这世上,最可恨的弟弟。”
他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就好像听人抱怨,听人嘱咐遗言一样。
“走吧容姑娘,随我去见见,我这位老实又狡猾的弟弟。”
院子里挂了一圈小巧的铃铛,有人靠近时,就会叮铃叮铃作响。萧绝站在月光下,那是遗世独立般谪仙一样的男子。他向帛阳谦和一礼,轻唤:“大哥。”
帛阳大笑起来:“我的好弟弟,事到如今,你还叫我大哥吗?你手里拿着什么?是剑呀,当时的那把?”他靠近他:“同一把剑,能刺进两个人的心脏,也可能刺进同一个人的心脏两次。那么萧绝,你是想杀我,还是想被我再杀一次?”
“大哥,你欠我太多。今日,我是要讨些回来的。”
“不用讨了,我也不会给的。”帛阳的步履缓缓停下,赤红的血液从嘴里溢出,“但我这条命,却是能够还你的。”
帛阳倒在地上,眼睛是血,鼻间是血,嘴角是血,耳外是血,全身上下都是艳红鲜血,一个血迹斑斑的帛阳,毫无征兆地躺在了地上。
萧绝抱着他,小声地唤他大哥。
“大哥,我从未记恨过你,我来江东也不是为了找你。”
“是吗……我请来的道士,却是真心想要你死……我抓你,也是希望你死。”
萧绝拭擦着他嘴角的血液:“大哥,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萧绝……萧绝啊萧绝,你真是这世上……最可恨的弟弟……”
帛阳的手拽着萧绝的领子,但是现在,手渐渐松开,落到了冰凉的地上。他闭上的眼睛还在流血,却睡得安详。他死了,中毒死的。下毒的那个人,会是他自己吗?
小丫鬟拿着香囊蹦跳着过来,原本的笑容在见到这幅场景时僵在嘴边,随后尖叫出声,手里的香囊掉了下来,绳结散开,撒出一颗颗红豆。
萧绝问她:“你是晓云?”
小丫鬟呜咽惊恐地回答:“我是,子霜姐姐跟我说,二少爷要回来了,我当时……我当时,是害怕的。毕竟……毕竟你……”
萧绝安抚道:“你不用害怕。”
小丫鬟颤抖着靠近二分:“我知道,我现在不怕了。子霜姐姐要我把这个香囊交给你,她要我告诉你,她不会来送你了。”
这个香囊里是满满的红豆,藏不住的相思,终是碎在了地上。
萧绝微微倾身,在满满的红豆中央,拾起一颗不一样的红豆。
那并不是红豆,而是一颗药丸。
那个时候,帛阳说什么来着?
“我前些天见你向绣娘讨针线,是做了什么好东西吗?”
“哦?香囊呀,若我想要,子霜肯送与我吗?”
“我开玩笑的。”
“好甜的茶,你先下去罢。”
茶里的是毒药,香囊里的是解药,帛阳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一个叫子霜的姑娘。但子霜的相思,却在萧绝的身上。
萧绝道:“晓云,你回去吧。告诉子霜,我收到了。”
帛阳死了,我和萧绝被当做凶手关押了起来,随后有人在屋内的棋盘下找到了帛阳早早备下的书信,我与萧绝也就被毫发无损地释放。
我们回到茅庐,他像往常一样温水浇花,只是园子里的雪早已融化。
“萧绝,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回到屋里坐下,替我沏了盏茶:“萧绝定当知无不言。”
我道:“萧绝,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道:“两年前就死了。”
我道:“那么麒麟角的事情,也是骗我的?”
他道:“是骗你的。”
我道:“为什么?”
他道:“我是冥界渡者,超度一些难以轮回转世的魂魄阴灵。你不也,不是人吗?”
我道:“所以之前的那番话那些事,多半是为了能够接近我,好把我引到冥界去?你是来杀我的?”
他摇了摇头:“本来是,现在却不想了。”
我道:“怎么又不想了?”
萧绝将手摊开,掌心是颗红豆。他道:“我不明白,当初我最敬爱的大哥为什么会杀我。我不明白,他又为什么要杀他自己。我不明白,我喜欢子霜,子霜也喜欢我,可她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我实在,看不明白。”
他道:“我已经不想杀你了,渡你之前,我要先渡我自己。我要,找到答案。”
帛阳说过,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但是我想,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在追求错误的东西。但什么,才能称之为正确呢?
不想了不想了,我好像,又要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