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爹怎么——”小凡没有得到父亲的反应,忙又过来拉母亲的手。
真娘呆呆地像没有听见儿子的话。
“娘!爹,嗯……睡着了?”小凡有些担心,忙更用力地摇母亲的手,要寻求答案。
“嗯。”真娘依旧没有落泪,直愣愣地看着地上他从未有过的那么僵直的身子。
“可……冷的,硬的,爹——”小凡想表达爹爹和平时不一样了,而且这是白天,爹爹干吗还睡觉?而且他的眼睛也似乎还半张着的!爹爹是在和自己游戏吗?他想到平日里和爹爹是玩过的,那爹爹一定是在装睡的,一定是的!他想着,不由跑过去又伸手去推,大叫,“爹!你没睡,你——”
“小凡,跟奶奶来……”田大婶终于赶到,忙上前抱过小凡。一面忍不住落泪,一面对真娘道,“真娘,你要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那样会——”
“田婶,小凡看过他爹了,你先带他去……”
真娘呆呆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怎么他们还没有告别,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他就已经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了!她猛地扑过去,摸着他冰冷的身体,看着他一向平静的面上,一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却还半睁着!那最后的神情竟不是一向来的安然自若,却是满脸的不甘心和留恋之意,他是死不瞑目吗?是死不瞑目吗?他是在担心着她,不放心她的吗?
她捂住他的双眼,泪落如雨,却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我不要你这样,不要……就是死,你也该和平时一样的……”
她捂住他的双眼,轻轻地抚摸着他已经冰冷的脸,想抚平他面上的不甘心,想让他恢复原来的温和清俊的模样。
“你放心,你放心!……”她抽搐着,喉咙哽住,眼泪还是忍不住连绵而下。她絮絮说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她不要他死不瞑目,不要他担心,不要他这样不甘心……可是,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就算是他千叮咛万嘱咐,她的泪还是忍不住汹涌而出!他不是说过,做她内心想做的事吗?这时候,她就是想哭,想哭呀!她做不了其他事,她就是忍不住地要心酸要掉泪……就等哭过这一次,她就不哭了,她会再站起来,会勇敢,会好好活……
第一〇章
史海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他虽然是认识卓叔源的,但只看到过他的妻子一次。这会儿见她这样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想到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不仅遽然惨遭夫丧,还要没入官府为奴,他实在忍不住唏嘘不已!
虽说卓叔源一向孤介清傲的性子,并不和人来往,但受过他卓家恩遇的亲朋故旧也有不少,此时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若是能贴补亏空,他也不至于被判流刑;若是有人打点,恐怕他也不至于就死……
唉!卓叔源那样耿介,即使有人帮忙,也许还是不会接受的吧!只是,如果他原先不是那样一掷千金急人所难,纵然只守住所得的那一份祖业,也能过得很好,何至于现在是这样的结局!现在,留下这样的孤儿寡母又该何以为生?真是可怜哪!只是,他现在虽因小人所卖,被蒙蔽牵累,身犯重罪,却也一生高风亮节,不慕荣利,不推卸责任,却还是令人钦佩!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人却实在还是不合时宜的吧!
他很想去劝劝那一直在卓叔源尸身旁悲泣的女子,她身上泥泞不堪,面上虽也是极度悲伤,却还是那么整洁端庄,不损她清秀坚韧之态。只是,他却一点也不知这个少妇究竟是哪家闺秀。在京里,卓叔源自是一直毫无娶妻之意,难道就是在这楚州娶的妻子,可也还是没听说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呀?而且这会儿只不过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和那个邻居家的妇女,这样说来,她娘家似乎也并没有一个人……看来真正是无依无靠的了!
只是,该收殓了,到时候了呀!
“卓夫人,请节哀。我已请了几个人,替卓大人料理安葬,时候差不多了……”他只得过去小声说着,不知真娘有没有听到。
真娘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了史海一眼,她张了张嘴,向他道谢。
史海叹息,那嘶哑无言的声音并没有出来,但那面上的谢意,他自是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倔强坚韧的女子。
他也知道无法再安慰她,只得让请的几个人过来,替卓叔源收拾。
史海一转身,却见身着便服的迟自越正缓步走来,他忙迎上去。心里却也略略奇怪:按说迟自越是外省人,而且得官时日又不长;那卓叔源已经离京几年了,他们之间应该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且这次,卓叔源出事,他是无能为力,而迟自越却一再严令彻查,那该是一个极为痛恨朝廷官员失职之人,可这会儿怎么却也来为卓叔源送行?或许,这位迟大人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恶劣,他为官方面也可能还真是正直公义的。而卓叔源纵然是触犯国家律法,其人品风度毕竟也还是让人敬佩的……
迟自越在外面已站了许久,听到真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看到她后来极力忍耐而更悲苦的模样,他还是不由动容!
真娘现在远离家乡,她虽一出生就没有母亲,可也一直在父兄极为宠溺中长大的,而且又一直没有经历过任何亲人的死亡。这个卓叔源,虽然他是极为痛恨,但他与真娘一起生活了四年多——这是比他还要长久的啊!——自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了!他不能否认卓叔源对真娘的好,尤其是现在回想昨天那一场谈话,那么,她该是很依赖他的……现在,她该是怎么样的痛苦和无措啊!
只是,他没有想到后来真娘会突然不哭了。虽然看她好像很平静,可那竭力忍耐的样子,却让他更为心痛!他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也不要她这样苦苦挣扎忍耐!看着她那样忍耐,竭力的忍耐;那样平静,可怕的平静,他几乎忘记了所有对她的怨恨,忘记了她正在哭泣的是那个他一直痛恨的卓叔源!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搂在怀里,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让她在哭过之后,能有所依靠!她是那样的孱弱,是那样的稚嫩,还像从前一样……恐怕是决不可能一下子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吧!他忽然害怕起来,非常害怕!
太阳暖烘烘的,但只使人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却不能给人慰藉和温暖。
在林子深处看,这片果树林似乎是一望无边际的。附近的几棵桃树上的大大小小的青果很精神地枝哑着,似乎要挣出那些渐渐茂密的绿叶,几个大一点的桃儿尖已暗红了。
一直到卓叔源入土,史海请的几个人也已准备离开。
真娘只呆呆地搂着儿子,呆呆地看着卓叔源被装进棺木,呆呆地看着装裹他的尸身的棺木慢慢地放到那个挖好的深坑里,湿漉漉的泥土被那几个人铲起的飞扬着,盖上那棺木,掩埋了所有他的生命痕迹……
那地方是他们曾经多次依偎过、奔跑过的平地,先是在那几个人手中变成了一个深坑,现在坑又慢慢平了,渐渐又隆了起来。
四周的这一片桃林,还有其他的果树间杂其中。不远处是他们生活了四年多的小院子,在那里有她一生中最轻松无忌的欢笑,幸福!她在那里尽情布置自己的家,在那里拥有一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不管是什么,她喜欢的,他统统都喜欢。在这里他们一起过了四年多,可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她也不能在这里守着他了,只让这些他们栽种移植的桃树永远陪着他吧!
她只呆呆地看着那座已经将她最亲密最心爱的人掩埋的新坟。
史海最后再回头看看,不禁深深同情那一直在坟前的女人。这女人就是当时大哭了一场后,现在竟一直这样一声也不哼了,不会是有什么不测吧?可是,也没见她有寻死之意,没有一般女子那样淌眼抹泪,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只是,那样静静地伤痛,却叫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骇怕起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支持不下去的!自从知道卓叔源死的消息,她一路奔波到县衙,这会儿又这样亲眼看到丈夫掩埋!况且经历这样的打击,还怎么能支持下去?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她一定该是伤心得糊涂了吧?她怀里那个小小孩子,见母亲不哭,虽眼见父亲被装入棺木,又被埋入黄土,却也并不知道哭泣——可能还觉得那些人都是在帮着父亲跟自己玩一场别样的游戏吧!
看着那小凡光光的双眼骨碌碌直转,却并没有伤悲的表示,这样一个小孩子还根本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吧!史海只觉得更悲哀,真是可怜可叹!卓叔源一生潇洒倜傥,临死却是这样的凄凉!
小凡不能领略到这些,这些死亡在他心里还根本没有概念。他只是有些不快活,也有些担心,娘不言不语这么久,又一直都没有看他,即使眼光因为他的拉扯而移在他脸上过,却似乎也并没有看见他似的。他心里害怕,但想到爹爹平日说的,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爹爹很早就告诉他,很多次地告诉他,他是勇敢的男孩子,要乖乖的,不能让母亲担心。他是很乖的,即使害怕,他也是一个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他本来就不爱哭。
田婶也只能无限怜惜地看着真娘,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她算是近邻,她看到他们夫妇那么恩爱,跟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夫妇都不一样。那个卓叔源虽不是平民百姓,对妻子却是她这个老婆子大半辈子也从未见识过的疼爱和体贴,她真怕真娘会受不了,也会跟着一起去了!而且,自从卓叔源出事,真娘表面上还是如平日一样平和,可从她那憔悴的面色,自也见到她焦虑担忧的心,从卓叔源没有回家之后,她肯定也是多少日子没有安心睡过了,而这会儿更是一下子就死去了,她怎么能受得了!
夕阳最后的光芒斜斜地、暖暖地铺洒在大地上。
那矮矮的坟陇的影子居然也给拉得很长……
真娘茫茫然站了起来,该走了。这一个简单的葬礼结束了,源哥是不讲究这些仪式的,她也只是带着儿子送他最后一程。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应该离开……
她手里还是紧紧抱着小凡,小凡还是很乖巧得不作声,虽然他或奇怪或新鲜于父母亲这样一场怪异的游戏是不是该结束了!
她慢慢地站起来。
田婶暗暗吁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真娘总算是支撑下来了!只是以后,真娘也不可能在这里了,她却是再也无法安慰了!这次,村里人可都被驱逐,不敢明白表示什么,也是远远地悄悄望着,她还算没有被人阻拦的。即使没有给真娘什么安慰,总算也是陪她一场。
她想着,低头理了理衣襟,却听小凡惊叫了一声,“娘!……”
她一回头,只见真娘已经缓缓地倒了下去。
第一一章
桃林尽头,山边一间破烂小屋。
外面破旧的院子里。
田大婶轻轻拍着,哄着已经很惊惧不安的小凡入睡。屋子里,真娘已经躺了好几天了,她一直昏睡不醒,高烧不退!虽然真娘在葬礼结束时昏过去之后,一个什么大人突然冒了出来,并立即派人请了大夫来,一直在给她精心治疗,但她还是没有能够醒过来。
田大婶虽然粗笨,心里却也疑惑。这个什么大人难道也是跟那个县衙亲随史海一样是卓大人的相识?可是,他既然是个什么大人,为什么不在卓大人生前帮帮他呢?只是,她更奇怪的是,那个什么大人,竟什么都不顾忌,直到现在还守在真娘床前,难道他们竟是亲戚之类?那就更应该帮他们才对呀!卓大人一直正直善良,不可能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戏台上唱的什么大义灭亲的事,她也知道一点,可眼下这件事她还是不能理解。唉!
迟自越已经守在床边三天三夜。
她没有睁开眼,而他是一直没有合上眼。
即使再恨她,再怨她,心再痛,他还是希望她活着!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活着也才有意义;他不能想象她要是死了,会给他留下一个怎么空虚的世界。
她会死吗?会为了那个男人,就这样伤心欲绝,不能再活了吗?他的心一面痛楚苦涩,一面却又悔恨颤抖!他该怎么办?如果,如果知道那个男人的死对她打击这么大,会给她这样的痛苦,他会后悔见死不救!卓叔源不是死罪,虽然在他到楚州之前,甘游才已经动用大刑,但他却由得甘游才将他监押在那样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反对……其实,他罪至流放,这样就让他们生离就可以了!现在即使真娘能度过这个难关,而这样的死别只怕会叫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了!
只是,谁又能想到看似强健的卓叔源,却那么突然就死掉了呢?难道真的是重病在身,加上用刑残酷?当初看她不哭也不闹,他还以为她对他也不过是普通夫妇之情,可现在看到她为那个人如此,他心痛之余更是难言的苦涩!她对卓叔源,竟然真的比对他还要深情吗?
她的嘴唇干裂,已起了一层薄薄的皮了。那一向都是润泽嫣红,带着淡淡的桃瓣的光芒的啊,因为她并不懂得去用什么去修饰。即使后来嫁到他家,妆奁之物也配齐,她却还是难得一用的。
他目光在她面上徘徊,渐渐移到她的秀眉。新婚的他也读过那张敞画眉的故事,也想效法那样的闺房之乐,只可惜,她的眉儿天生好看!他若画了,只怕倒是涂污了她天然的美丽了!
看着,看着,他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他每天深夜从书房走回新房的一路上,看着她做完一天的家务在床上熟睡的情景了,那时他的心总是雀跃无比,总是没来由地微笑甜蜜。他不由凑上前,又想去亲吻或者应该说想去润泽那两片干涩的唇儿。可看着她那憔悴而疲惫的面容,却又不敢了。纵然心中还一直当她是妻子,她现在却是在为另一个男人伤悲昏睡,也许是不会想让他打扰的吧?
真儿!真儿!如果,如果你就这样去了,那么,我就跟你一起去吧!这样也好,可以抛开一切前仇旧怨,日后也不必再有什么思虑悲愁、痛苦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