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胜那儿算上上次,前前后后白送了雷子枫足有两百条枪。本想着朱半山这事完了就动手清理他的,可池田那么报答我,实在提不起做事的劲儿,倒不如待在小屋里做几个昨晚那样的美梦。缩回到床里,想我的那些梦境:婚礼、阿尔卑斯山的雪、漠北、枪战、酒井、愤怒……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转过身。
我被关在村口一排废弃旧屋里,能听清村里的声响,但只能远远望着,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今天雷子枫似乎很高兴,村里呼呼哈哈地闹得起劲,中午送来的饭菜也好了些。来的是个陌生人,匆匆一塞就跑了,我来不及下手。吃了饭,我想尽办法将窗口弄开了一条大些的缝隙,像藏身在狙击镜后面一样从缝里观察外面,等待出逃时机。
到傍晚才游荡过来人影,是猴子。凭着那天枪战的印象,我掂量了他的身手,在他经过的时候往外面砸出去一只碗,声响引得他好奇地往我这边来。
“哎?你谁啊?怎么在这儿?”猴子手里提两个酒坛子,醉醺醺地哼唱着京剧段子,胸前衣襟下有手枪的轮廓,腰间的弯刀闪闪发光,指着我问转头看到门上的锁,纳了闷,“谁这缺……缺德,把你锁……锁这儿了?”
听他这么问,我倒放心了,看来今天不用动手也逃出去。猴子心肠热,又有点大男子主义,这是再好对付不过的。我看看自己的装扮,可怜兮兮地和他说我得罪夫家被关来这里,已经饿上好几天了。
“嘿,谁、谁他娘的欺负女人,”猴子果然急了,结巴着,两坛酒往地上一放,掏出手枪要朝门锁开枪,“敢欺、欺负到猴爷爷面前!”
“哎,别开枪!别开枪……”我生怕枪声会引来其他人,语气冷了几分,惹得猴子看我一眼,我又弱弱解释着,“实话说吧,我是被逼婚来的,嫁了个傻子……”
“哎哟,这……没、没事,我玲珑妹子也差点被逼婚嫁了傻子,今儿我怎么能再、再抓你回去?”猴子皱皱眉头,了然一笑,拔出弯刀麻利地卸下窗口的木栏,伸过手来拉我。顺理成章地搭上猴子的手爬到窗外,落地时我故意软了一下,摸走他衣下的枪。
“你夫家是谁?回头我替、替你教、教训他去。”猴子颠颠地去拿酒坛子,一边问道。趁着猴子回头的当儿我连忙闪进了隐蔽处,拿起枪朝他后脑勺瞄了瞄准还是放了回去:这枪没安消音器,开了枪我也跑不掉。
无声无息地摸进村子,趴上屋顶。很快就看见猴子摇摇晃晃地提溜着酒坛子往里屋去,边上石敢当挑着他的水罐,龇牙咧嘴地喊师父。
“继续!”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听出一丝疲惫,像极了那天黑暗里的叹息。
“师父……”石敢当再求饶道,手臂直打颤。
“别偷懒!”我听得出来阿福就在我趴着的屋檐下,狙击手的听力往往胜于常人,因此我僵直着身体,不敢动一下。石敢当很畏惧阿福,支撑不住还是继续端着笤帚,挑着的水罐晃悠晃悠。猴子从里屋出来,一边喊着阿福,一边倒退着走,撞在石敢当身上,立住喝一声,“站好了!”
猴子无视了石敢当嫌弃的眼神,顾自踱到屋檐下,问阿福屋里的哥俩是不是要拉他们当八路?阿福没回答,猴子便跳了脚,指着石敢当埋怨起他们师徒俩一个德行。
我听出来了,屋里喝着酒的是雷子枫和刘建功,看来土匪和共党经过了些日子,终于还是要走到一起去的,这对团城会是个很大的威胁。屋子窗纸遮得严实,只传出两人爽朗的笑声,辨不清方位。其实就算知晓了方位,手枪远不抵我的M1903,看来还是得让朱半山把我的枪带过来。
另一边上官于飞和玲珑正聊着什么,两人脸上微微绯红,显出女人特有的美丽来,那是我似乎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温暖,安定,幸福,憧憬。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唱起歌谣,口琴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刺向毫无防备的我。那旋律,来自梦里,恍若前世。
天色渐黑,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了,靠近他们总会勾出我意料之外的伤痛,在村里找了间荒屋歇下。夜里雷子枫集合队伍,宣布与刘建功合作,建立飞狐岭支队,听着他们震耳欲聋地起誓,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汪洋里的浮萍,漂泊无依,不知来自何处,不知所去何方。
在村里转了几天,正惊讶居然没人发现我逃跑了,就得知八路军大部队联系上了飞狐岭支队。消息是个老头告诉我的,他说他儿子见过八路军了,心痒痒说哪天也要弄套军装穿。猴子呲他几句,被阿福顶得一句话说不出。老头笑吟吟地说雷子枫的人里就数阿福最靠谱,枪法神,心眼好,还没恶习,看着半点不像土匪,他儿子要是也能跟着阿福学枪,就不怕被土匪带坏了。
呵呵,阿福……我苦笑: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晚上我扮成送菜的村民进了他们的院子。上官于飞接了大部队的命令要离开峡口村,雷子枫心底埋下的那些感情算是彻底爆发了。两人在屋外拉扯一阵,雷子枫便强吻上了上官于飞。盯着他们这些天,我看出来上官于飞这女人对待感情总是半推半就,也只有雷子枫这样热烈似火的男人,放得下面子穷追猛打才能得了芳心,像刘建功那样藏着忍着,定是没戏的。两人在树下缠绵很久,久到我心脏没来由地抽搐,不是心痛,是嫉妒,略带怨恨。周身冰凉。
屋里石敢当哇哇嚷着他师父如何一里地开外打掉八重的炮箱,还吹嘘那天拿了师父的枪打中了鬼子的指挥官。我惊讶:原来八重是让这臭石头盲瞎着打伤的,他也真是背到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没石敢当这一出,恐怕八重早死在狐牙峰上了。
然后我便听到了重要的消息:八路主力准备攻打团城,飞狐岭支队负责扫清附近炮楼。团城受胁在即,我不能让池田没撤退就死在八路手里。连夜找朱半山拿了我的M1903,又将我想好的战略部署给了朱半山,要他转交池田。不过谁料想朱半山竟是个下手比我还狠的人,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反将我一军,竟说我改头换面投靠雷子枫。我和池田之间本就关系微妙了,这下就惹得池田下令让我的小队把枪口对准了我。
不过等我想明白这些纠葛时,我已经记起来我并不叫荻野惠子,而真的是蒋慧云,漠北特别狙击队的蒋慧云,是中国人。而阿福,不,应该是沈书华,是狙击队队长,也是我的丈夫。
那晚过后,众人含泪送走上官于飞就开始攻打炮楼。我带着小队埋伏在大部队背后,听得猴子和石敢当吵嚷起来。
“你早放走人咋才说?”
“怎、怎么说话?那我知道是、是你关、关的啊?!”
“那一看就不是好人,你傻啦?”
“我能有你傻?她说她、她被逼婚,多、多可怜。”
“瞎扯,她都朝……唉,反正不是好人啦。”
“怎、怎么回事?不是好人你、你还关她?直、直接毙、毙了不就得了!”
“你当我乐意关她?要不是师父拿枪抵我脑门,我早弄死她了。”
“啥?”
……
两人的争执过早地引起了炮楼里的注意,机枪铺天盖地地扫来,我躲在隐蔽物后面,听得前面阵地上子弹乱飞。其实炮楼上的机枪手胡乱扫射一通顶多打死几个手脚不快的青瓜蛋子,要对付雷子枫、刘建功这种老兵只能靠精准的点杀,而我的人就藏于他们掩护队伍所在的位置附近,击杀出其不意。
开战后,我极力搜寻着雷子枫的位置,无奈他跑动太快,瞄不精准。我的小队从背面开枪,击中了好些新兵,可到底只是粗粗学了狙击,没打死人反而引来了阿福的注意。来不及撤退,我们就被他发现了方位,他调转枪口,连开数枪,弹无虚发,干掉我手下一半人,却没有一枪打在我身上。
“走!”我下令道,却发现剩下的人将枪口对准了我,五个人,五支三八大盖。我喝道,“干什么!”
“池田大佐的命令。”其中一个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拉上膛,“诛杀叛徒!”
“叮!”一枚子弹从身后飞来,贯穿那人的眉心,其他人大惊,急忙拉膛。我只能开枪,毙了一个,翻身避开子弹,穿梭在树木间开枪点杀剩下的。
“该死!”除掉所有威胁,我还没觉出自己进了机枪的扫射范围。抹抹脸上的灰土,暗咒一声,准备继续寻找击杀雷子枫的角度。然而,一个人影猛地将我扑倒在地上,紧接着就是子弹击中人体轻微的“噗”声。
是阿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滚远点!”所幸子弹击中的是肩头,阿福皱了皱眉头,朝我怒吼一声,强撑着转身拿枪拉膛,因为那边雷子枫疯狂地喊着:阿福,端掉机枪手!端掉机枪手!然而子弹偏了,连着两枪都打偏了。机枪手似乎是发现了子弹来的方向,加大了火力扫射,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无法预料下一刻的生死。
“书华!”殷红滚烫的液体淌到我手上,像琥珀,我第一次觉得血腥味如此刺鼻刺心。四目相对,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前世。喊出那久违的名字,冲过去扶稳他站不太稳的身体,借着他的手从他的瞄准镜对准了炮楼上的机枪,在雷子枫第三声呼喊时扣下扳机,枪林弹雨瞬间停止。
身后传来汽车声,是朱半山带着大队人马向这边过来,看一眼昨天今天在脑海里震荡,一阵眩晕便没了知觉,耳边最后听得有人在喊:“雷爷,敌人的援兵到了。”
脸上火辣辣地疼,生生将我弄醒。睁开眼,才发觉我被拖着踉踉跄跄地在树林里逃亡,身后的路上是一行血迹。脸被树枝划开,很疼。
“书华,书华!”我拉住他,“你的伤。”
“放手!”他想厉声地说话,但声音却透着虚弱,“滚!”
“书华,你别这样。”我不顾他再次要推开我,紧紧抱住他,哀求道,心如刀割,全身颤抖,不能自已,“你先把伤口处理了行不行?”
他没再说话,闭着眼,转过头去不看我。我忍着脑袋的胀痛,开始替他处理伤口,血肉模糊的肩头显然不只有新伤,我想到那□□玲珑开的那枪,原来那地上的血是他的。他不是失忆,他根本就记得我的,不然那一枪我怎样都会毙命的,可他又早说了再见我就绝不留情。
“书华……”我头疼得厉害,记忆并没有全部恢复,只有那个夜晚的画面在眼前颠倒,时刻提醒我和他之间为何有那些愤怒。一切都和酒井幸子出现的那晚有关,我喊他一声,想要解释。
“我不是。”他简短地打断我,冷冷地要抽开身子。
“不!你全都记得的,你只是不想去想。”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拉住他,“你听我解释,那天不是我,真得不是我。”
“可我亲眼看见的你!”怀里的人眼神变得锋利,似刀。
“那个女人就是酒井幸子,你知道的,日本特高课的酒井幸子!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接受不了天底下居然会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顶着我的名字血洗了整个狙击队,几乎是疯了一般朝他重复这句话,“她就是冲这点才找上我们的!她就是冲这点才找上我们的!”
“特高课?”他脸上闪出不可思议,随即又淡了下去,“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书华。”我感到心底透上来的凉气。不记得的时候是生不如死;记得之后,生不如死连理由都那么清晰。
“离开这里!”他站了起来,命令道。拿过他的那把用厚厚的皮草包裹着的M1903,我认得出来,那还是漠北的皮草,我亲手替他包上的。
“不!”我拦住,“我不走!”
“我发过誓再见你就开枪。”他顿了顿,把枪换到手上,枪口对准了我。
“那你那天怎么不打死我,反倒要把我藏起来?”我头疼得厉害,直直将眉心抵住他的枪口,“反正我现在犯病起来生不如死,你一颗子弹让我清静罢了!”
“什么病?”他语气里有了急切。
“我不知道。”眼前是阿尔卑斯山的婚礼,漠北狙击队的生活,酒井出现的晚上、他满天怒气的责问……疼痛、北海道清酒、医生、药剂、监狱、酷刑……记忆呈碎片状,不安分地自行寻找着它们之间的联系,深深铰痛大脑,“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慧云……”枪放下了,他终于让我把酸胀欲裂的脑袋埋进他怀里。我听他低低说道,“你不能在这儿待下去。”
“为什么?”我不解,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放手又会是一世,“我已经打死酒井幸子了,你如果还不信,可以去查,日本特高课已经公开这个消息了!”
“我信你有什么用?”大手抚过我的头发,一如往昔,“八路的纪律……”
“你不也留下来么?”我不忍心让他回想那场浩劫,却无法不求他留下我。
“那是在狐牙峰,现在不一样了。”他轻叹一声。
“你再把我藏起来吧。”我忽然想到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一脸期待地看向他,“藏哪儿都行,我一定不逃跑。”
“石头藏不住事。”他烦闷地低下头,“上次已经……”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去哪儿?!”想到无处可去却还不能留在这里,我不由激动起来,拉住他的衣襟,“现在谁都能是我的敌人,哪里都可以要我的命。你要我走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慧云,对不起。”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耳边是灼热的呼吸,“你留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你什么事?”我听得阿福难得先开口。
“胖墩抢、抢我胡椒面一、一把倒到嘴里……”猴子憋了嘴道,“雷、雷爷还罚、罚我跑圈儿,我、我比窦、窦娥还冤我……”
“别忘记再加两麻包。”阿福拍拍猴子的肩,要往院里走。这话听得我差点笑出声:这张不饶人的嘴还真是死性不改。
“不是……就你听得清楚!”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