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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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词典-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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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的因素全汇集到一起。这样一想我们便会得出结论:有必要保护人类,需要的话,甚至应该用幻想的蚕茧将人类裹在其中。
第23节。
    DOSTOEVSKY;Fyodor(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教过一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课。人们多次问我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他的书。我总是回答,关于他,人们用各种语言已经写出了整整一座图书馆,而我不是一个文学研究者,我至多是一个研究者的远房亲戚。不过,说实话,我不写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假如要写,这将会是一本基于怀疑的书,而没有信任就写不成。在对欧美思想的影响方面,除了尼采,其同辈中无人能与这位伟大的作家比肩。无论是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还是司汤达,现如今的声名都赶不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尽人皆知。他所使用的小说形式,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没有人成功地使用过,只有乔治桑曾经尝试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这种形式呈现了他对一种广阔现象的诊断,即宗教信仰的侵蚀。他从内心深处体验到这一点,并对它有一种彻底的理解。后来证明,他的诊断是正确的。他预见到俄国知识阶层的头脑中这种侵蚀的后果。正如卢那察尔斯基公开承认的那样,《群魔》和《宗教大法官》的故事预言了俄国革命。σ米σ花σ书σ库σ ;http://www。7mihua。com

    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先知。但他也是一位危险的导师。巴赫金(Bakhtin)在其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的著作中提出一个假说,认为复调小说是俄国作家的发明。复调性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一个如此现代的作家: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在空气中,相互争吵,表达着相反的意见—在文明的当下阶段,我们难道不是被这种混乱的吵闹声所包围吗?

    不过,他的复调有其局限性,在那背后隐藏着狂热的信徒、俄国千禧年主义者和弥赛亚主义者。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个描写波兰人的场面,其愚鲁的讽刺不适合这部作品的严肃性,人们很难想出比这更不具复调性的场面。对伊凡卡拉马佐夫这个人物的处理所产生的强烈的情感效果,也已超出复调性所能允许的范围。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些失言之处,这损害了他的伟大。为了维护他的伟大,有人将作为理论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作为作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区分开来。巴赫金的假设在这种努力上帮了大忙。然而实事求是地看,你可以说如果没有俄国弥赛亚主义者,没有他对俄国的富于激情的关注,就不会有作为国际性作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对俄国的关注给了他力量,对俄国未来的恐惧也迫使他写作以发出警告。

    他是基督徒吗?不清楚。也许他认为自己会变成基督徒,因为在基督教之外他看不到俄罗斯获得拯救的可能?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论使我们怀疑,在他心里是否已找到能与他所观察到的毁灭性力量有效抗衡的东西。纯洁青年阿辽沙带领着他那像童军一样的十二个学生娃,这是否折射出基督教的俄罗斯有能力将自己从革命之中拯救出来?这有点太甜蜜了,而且有点媚俗。

    他避开媚俗;他寻求有力的味道。世界文学中的罪人、反抗者、异常的人、疯子,首先栖身于他的小说。在他的小说中,似乎沉入罪孽和耻辱的深处是获得拯救的条件。但他创造了下地狱的人,像斯维德里盖洛夫和斯塔夫罗金。尽管他就是所有他创造的人物,但有一种理解认为,有一个特殊的人物最接近他本人:伊凡卡拉马佐夫。因此,列夫舍斯托夫怀疑,是伊凡表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信仰的最终的无能,尽管有佐西马长老和阿辽沙那样的正面人物。在我看来,舍斯托夫所论不错。那么伊凡表明了什么呢?他因为孩子的一滴眼泪退还了造物主的“入场券”,然后又想起他自己编的宗教大法官的故事。其含义令我们得出结论:如果在基督座下不能使人们获得幸福,那么你就得通过与魔鬼合作来使人们获得幸福。伯迪亚耶夫写到,伊凡的性格是“虚假的过度敏感”,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也是如此。

    在致冯维辛(Fonvizin)夫人的信中他写到,如果命令他在真理和基督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会选择基督。那些选择真理的人大概更值得尊敬,即使真理表面看来否定基督(正如西蒙娜薇依所说)。至少他们没有依赖他们的幻想,并且不以他们自己的形象来创设偶像。

    有一个原因使我倾向于做出一个温和的判断:列夫舍斯托夫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为他的悲观哲学找到了灵感。对我来讲舍斯托夫极其重要。正是由于对他的阅读,约瑟夫布罗茨基和我才得以在智识上相互理解。
第24节。
    DREMA;Vladas(弗拉达斯德莱马)。画家比作家对维尔诺做出了更多的贡献。德莱马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是美术系的学生。这个系事实上保留了从前大学始于19世纪早期的传统。德莱马是1937年创建“维尔诺集团”的人之一。集团成员是一些波兰、立陶宛以及犹太画家。注意,起初在维尔诺接受艺术训练,后来知名国际的艺术家包括:海姆苏蒂纳(ChaimSoutine),雕塑家安托科利斯基(Antokolski)和利普席茨(Lipschitz),还有知名度略逊一筹的费迪南德鲁什奇茨(FerdynandRuszczyc)、卢多米尔什伦兹尼斯基(LudomirSlendzinski)和维陶塔斯凯如克什提斯(VytautasKairukstis),很多其他高产的、通常也很杰出的艺术家临摹翻刻的绘画和版画作品也令我动心。●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德莱玛的身影比他的面孔给我留下的记忆更深刻。他一度亲近共产主义,就像他的朋友、以笔名凯克斯塔斯发表作品的立陶宛诗人阿达莫维丘斯(Adamovicius)。这解释了德莱马与《灾祸派》杂志的关系。我相信他在上面发表过一小篇文字。

    1992年,我在阔别五十二年之后重返维尔诺,曾经行走在那些街道上的人,我一个也没碰上。他们要么被杀害,要么被流放,要么已移民他乡。但我发现德莱马还活着,便决定去拜访他。我得到他一个地址,在文学巷。竟然就是我曾经走过的大门,门后是我居住过的地方,现在门洞大敞:有厚重金属装饰的老门已经不见了!(被偷了?)上楼,朝右转?要知道,就在那里,在1936年,我曾向一位老太太租过一个房间。老太太栖身在她自己的套间里,屋子被搁物架和小雕像占满。后来我才知道,德莱马曾在这幢公寓楼住过许多年。最终,我得到了他的新地址。

    他躺在床上,腰部以下已经瘫痪,由妻子和女儿精心照料。看起来他的疾病并不是他被忽略的唯一原因。他作为维尔诺艺术史家的贡献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他写过一本关于画家卡努特卢谢茨基的书(关于19世纪20年代罗马的波兰艺术家村),还著有大量的随笔和文章。最重要的是,他是一部纪念碑式作品的作者,这部作品使我深受感动,我希望其创造者永远被铭记。维尔诺的迷人之处很难理性地解释清楚,她所具有的某种魔力会使人爱上她,如同爱上一个生灵。两个多世纪以来,许多画家和艺术家一直以维尔诺的建筑和景色作为他们绘画的主题。德莱马为一展城市的昔日风采将那些油画、水彩和素描收集成册,取名《消失的维尔诺》(DingesVilnius),于1991年出版,首印四万册。这无异于一部四百页厚的维尔诺建筑图像史,并附有各种旧地图。这部书美轮美奂,色彩缤纷,完全不同于那些印在光面纸上的无数有关城市的专著。波兰人、立陶宛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后者之中包括这座城市的真正热爱者,比如19世纪下半叶的楚特涅夫,他们都描画勾勒了维尔诺。
第25节。
    DRU…YNO;AnnaandDora(安娜德鲁日伊诺和多拉德鲁日伊诺)。德鲁日伊诺姐妹。矮小的安娜小姐几乎是个侏儒,却生着硕大的脑壳和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鼻子上巨大的疣子成了她最显著的特征。她看待自己的教师职业既骄傲又严肃;在她的青年时代,传授受到沙皇政权歧视的语言、传播有关波兰浪漫派诗人的知识是一种爱国行为。许多立陶宛和萨莫吉提亚的庄园主延聘这样的教师。在她成为我父亲的教师以后,我们家对安娜小姐尊敬备至。1918年立陶宛独立,有一段时间安娜担当起了位于彭涅维热(Poniewiez)的波兰大学预科学校校监的工作。不过后来,到我做学生的时候,她和她妹妹住在维尔诺,靠她微薄的积蓄(勉强)度日。*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她出身于小地方的殷实之家,没能找到一位丈夫,便当上了一名教师,因为那时单身女人除了当教师几乎找不到别的生计。安娜的独身苦了她自己,也强化了她的性格。她的独断发展成专横的暴脾气,一点火就着。然而她的怒火只能撒给她的妹妹多拉。多拉生来本是要结婚的,却也变成了一个老姑娘。在世上,她除了安娜再无别人。她在每件小事上都唯安娜是从。她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她愚笨,几乎可以说是智力迟钝,围着姐姐瞎忙乎,采购,做饭,打扫卫生。

    她们在河堤街租了间房子。我曾到那儿拜访她们,去干什么我记不住了。这是我们家的义务,就像走亲戚。每次登门我都怀着内心的冲突:姐妹俩属于遥远的过去,年迈,贫穷,无助;而我的20世纪、我的青春和我受到的教育,使我对她们有一种优越感。这使我对她们产生怜悯,并从她们身上体会到这世界的悲哀,因为人类命运竟能凄凉如此。一直以来我总能看见这两位老妇人,她们没有能力抗拒历史时间,或者,简单地说,没有能力抗拒时间本身。除了我,无人再记得她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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