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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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王国-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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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告诉我,让娘和他拼了。我也不想活啦!”

  细无娘是个半白的老婆子,一头白发散乱地飘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她突然从地下站起来,一把薅着了灶德的衣领。“灶德啊,我们乡里乡亲,无冤无仇,你怎么能仗着人多杀人呀。你家不是人多么?那干脆把我婆子也杀了。”灶德本己是气愤悲痛难忍,而今又被这个疯婆子薅着衣领,觉得很是丢脸,就用劲掰开她的手,“疯婆子,你撒手。你以为我不敢呀!”细无娘怕了,又回过头向那四兄弟冲了去,“你们谁杀我儿的?就把我也杀了吧。”

  “谁?是他。”老大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老四。

  细无娘这才看清不远的地上也躺着一具尸,盖着白布单子;两个女人正在那里抽泣。

  “这……这是为什么啊?天老爷啊!”细无娘这回叫了起来,看上去像是真的是要疯了。

  “哭,哭什么呀!要哭回去哭。快回去打发人来把尸首抬走。”灶德说,“你家死了人,我家也死了人。可我家还要拆房子呢。好好的房子,住了多少年了,可你们上门来逼着要拆了。我们又找谁去说理呀。”

  这几句话说到了家里两个女人的心上,她们听了又放声哭了起来∶“天啊,天啊,这是为什么呀!”

  谁都没想到这事会闹出人命来。当事情冷下来后,那些来拆房子的,每个人心中都害了怕,在高水家帮助搬东西以便搬完后就拆房的人也陆续逃回了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有几颗星星亮了起来。灶德家里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声,听上去格外凄凉。这哭声预示另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谁也没有告诉细无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通知报信的人也只是说,灶德家出人命了,她家细无快不行了,让她快去看看。她家只有细无一个孩子,老伴瘫在床上已三年了,一家三口守着几亩薄地在村里夹着尾巴过日子。此刻,她在灶德家嚎哭了一阵,就被灶德一家赶了出来。她抱着细无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家里走。一头白发飘在脸上,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嗓子也哑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村弄没有了一个人,只有几条狗跟着她。她路过灶腾家、丛树家、咸鱼家时,这些人家大门都关着,屋里也没有点灯,没有任何声息。就在下午,就是这些人起劲窜掇着她家细无去灶德家拆房的。

  “孩啊,你就这样走了,以后叫娘怎么活啊。”细无娘把尸首放在门前的台阶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好哆哆嗦嗦地抚摸着他那血肉模糊的脸。她不敢把尸首抱进家里,怕瘫在床上的老伴知道。她默默坐在台阶上,看着天边的泛白的星星。她不知道怎么办。这时,百姓村沉浸在寂静里,好像下午并没有发生过一场械斗。只有几条狗在身边噗噗地跑过。

  不一会儿,细无娘看见灶德与高水家的菜园里燃起了火堆。火堆上的火苗往上窜,照着围在它四周的人影不住地晃动。哭声已经沉寂下去了,倒是高水家偶尔传来那老太婆的哭声与高水的叫骂声。

  细无娘不知坐了多久,她突然想起要去找黄须公,求他帮助安排儿子入土的事。她站起来,摸着黑跌跌撞撞向前走去,走到村巷的尽头拐一个弯,又走过几家人家就到了黄须公的宅子。她迈上台阶,举起手拍门,然而没人应。她觉得里面很乱,灯火通明,往门缝一瞧,看见许多人影在往后门搬东西。她又使劲拍了拍门:“黄须公!黄须公!”

  有人走来,把门打开了。她看见里面两边墙上插着松明,黄须公正在屋中间指手划脚的指挥着家里人往外搬东西。她迈进门,向黄须公跑了去,未到跟前就哭开了:“黄须公呀,你要救救我呀……”

  “啊呀,这不是细无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黄须公,你要帮帮我啊。我家细无今天下午被灶德家五兄弟给打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叫我怎么办?我的男人整日躺在床上,我一个妇道人家,连一个帮手都没有。我现在是连一点主见都没有。你是村里的长老,德高望重,一定要帮帮我啊,让我那可怜的孩早日入土为安呀。”细无娘说着就跪了下去,但黄须公很快抓住了她的双手。

  “啊呀,细无娘,你这是干嘛?下午的事我也听说了,灶德家那五兄弟……真是,细无娘,你看我正忙呢,不能跟你去,我要看着他们搬东西呢。我看你也趁早回去,葬人的事先不要管了,快去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到菜园里,不然就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再过去,帮你安排细无的后事,我带几个人过去。现在你快回去吧。”

  “为什么呀?”

  “你不知道?他们明天一早就要烧甲长家的宅子了。弄得不好,这条巷子都得烧光了。”

  “他们,他们是谁呀?”

  “你怎么什么都蒙在鼓里?看来你家细无真是死得冤了,你家细无不就是因为这烧房子的事被打死的么?他们还有谁呀,不就是方家的方头鬼?今年村里死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多事,不就都是方头鬼回来闹的么!”

  “可怎么灶腾家、咸鱼家、丛树家大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来的时候,整条巷子都是黑的,一点响动都没有。”

  “没到时候啦,到下半夜他们就像耗子样都出来了。他们都在等着灶德家拆房子呢。他们也不想想,灶德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拆自家的房子?更何况他家老四也死了。细无娘,你快点回去吧。”

  “这叫我怎么办呢?细无尸骨未寒,房子也不能住了,天啊,这到底怎么啦!”细无娘一听束手无策,忍不住又要哭出来。

  “你快回去吧。要不就来不及了。细无又不在了,你家就你一个人,老牛也帮不上力。你先回去整理打点,等我家搬完了,再打发我家发头和争尾去帮你。”

  细无娘听见“就她一个人”的话,悲从心来,感到独苦无助。她强压悲痛,急忙哆哆嗦嗦往家里跑。她一路都在想,要不要把细无死的事告诉躺在床上的老伴老牛?这些年来,老牛已经变得越来越烦人了,躺在床上什么也帮不上手,还要帮他弄屎弄尿,而每次帮他弄屎弄尿,都还一百个老大不愿意,说是故意折腾他。可要是让他知道家里丢了一根柴,失了一只鸡,就会整宿整宿睡不着,说梦话、糊话,彻夜叹气。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把细无死的事告诉他,他要知道细无不在了,一准活不下去。“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她真希望死的是这个老不死而不是她那可爱的细无啊。

  她把细无的尸首抱进前堂,——尸体已经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她走进里屋,老牛没有睡,睁着眼睛在等她。“细无呢?”他问。“你别问他,他已经死了。这回我看你这老不死的是真的要挪挪窝了,不动也不行了。你快把你床上的东西收拾收拾,尿壶、屎盆,还有那些脏衣服。”“细无去哪里啦?这么晚还没回来,他到哪里去野啦?这个短命鬼,就知道凑热闹,爱往人堆里扎,总有一天他会当别人的替死鬼。”“他已经当了别人的替死鬼。你快收拾你的东西啊。”细无娘有些哽噎了。

  细无娘不再理他,偷偷地抹去眼角上的泪水。夜已经很深了,豆油灯忽闪忽闪的,照见屋里零乱不堪,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她先要整理东西,准备准备,好在黄须公已经答应将派他的两个儿子来帮忙。她的一双手机械地动着,像是没有了任何思想,然而,细无那英俊的身影总飘在眼前,使她难于集中精力做手头的事。这孩子今年才十九岁,整天快快乐乐的,和村里人说笑打诨,只要有他,老远就能听到他的笑声。开春以来,她正盘算着给他定一门亲事呢,好收收他的野性,也能尽快抱上孙子,可……。她再也看不见他了,她真想躺下做一梦,到梦中去和他相会,可现在连做梦的机会都不给她……

  突然间,大约到下半夜,她屋里的东西还没准备停当,听见外边传来异样响动。出门一望,灶腾家、丛树家、咸鱼家屋里点着明火,一趟趟往外搬东西。细无娘一惊,左右一看,岂止是这三家,这条村巷都动了,就像约好了一样。“要不是到黄须公家去,我都不知道这事。我家细无把命都搭上了,可都没有人来知会我们一声。”细无娘的心伤透了,就像有把刀在割。

  她恨这命运,连一条生路都不给她;她恨这邻居,不但夺去了她那惟一的儿子的生命,还要烧她的房子。“我诅咒你们都要遭天谴,不得好死!”此刻,她心里充满了怨和恨,要是能让这些邻居遭报应,让她去杀人都愿意!

  魔鬼也许就盘旋在百姓村的上空,不多一会儿,细无娘的诅咒就应验了。门外村弄里突然间泛出一遍红光,远处传来了毕毕剥剥的响声。细无娘又急忙跑出去,他看见灶德房子一片火光,火苗已经窜上了屋顶,一个个火球向天空抛去。在漆黑的深夜里,大火有如一个恶魔的嘴脸,不住地“呼呼”地吐着热气,飞起的火星已经落到了跟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顿时惊呆了。很快,整条村弄乱作一团,人们四处高喊∶“灶德家起火了!灶德家起火了!”那些人不再躲在家里偷偷地搬东西,一下子都冒了出来。有几个胆大的凑近去想看个究竟,他们发现与之相邻的甲长、灶腾家的房子已经着了。他们四处逃散,嘴里喊∶“不好啦,火马上就要烧过来啦。”这时,除了灶德、高水两家,家家东西都还没有搬完,因为他们都盘算着,甲长的宅子要等到明天上午才点火呢,哪里想得到灶德家先着了起来?家家人人都慌了手脚,喊着叫着往外抢搬东西。

  细无娘从前门跑到后院。她家与灶德家只相隔灶腾、咸鱼两家,可她连一件东西都还没搬呢!她急急向灶腾、咸鱼家跑去,想找几个人来帮忙,咸鱼家正忙着抢自己东西,面对细无娘的哀求,没有一个人理她;而灶腾家的老太婆已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开了∶她家不但房子着了,似乎还有许多东西来不及抢救出来。看来只有去求灶德了,灶德家的东西早就搬完了,虽然他家老四被细无捅死了,但细无也是被老四砍死的,再说,他家还有四个儿子,而细无是她的独苗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求他们帮忙,总该不会拒绝吧?细无娘这样想着,就跑到灶德家后院。她突然看见灶德的四个儿子看着自家烧塌的房子,看着满天的火光,又唱又跳∶“烧啊,烧得好哇!”远远地又听到灶德那似乎是复了仇的快意的声音∶“你们不是要拆我家房么?好啊,我就拆给你们看。烧吧,把一条弄都烧了,把一村子都烧了。儿啊,你睁开眼看看,我为你报仇了呀。”细无娘猛然醒过神来∶这房子是他们自己点火烧的。

  “怎么会是这样?”细无娘绝望了,知道不会有一个人帮她的。她急急地往回跑。她把细无的尸体背到后院菜园里,让他躺在地上,然后再抱来两床被铺在地上,再把“老不死”背出来。火势漫延得很快,灶腾家的火苗也窜上了屋顶,很快就会烧到咸鱼家。“老不死”看见这阵势,先是惊呆了,而后就哭了起来。“老婆子,细无呢,快叫他来搬东西啊。这个畜生,他死到哪里去了呀。”他在火光中突然看见了躺在不远的细无的尸体,“那是什么?”他问,“躺的是谁?”

  细无娘没有勇气理他——更没有时间和他讲。她急急地跑到屋里,不知道该抢些什么东西,对她来说,不知那件东西最为值钱,似乎件件都重要,必不可少。她干脆什么都不想了,抓到一样就往外跑。有时抱的东西太多,一路掉过来。她跑了几趟,就再也跑不动了。她看着脚下的这堆东西,才发现抢出来的都是些破烂∶两只水桶、三把锄头、两柄镰刀、几荮碗筷、三包衣服、五双草鞋、三个斗笠、两件蓑衣、三条矮凳。真正大件的东西她一件也没拿∶八仙桌她扛不动;水缸她搬不动;厨柜、床铺、条桌更是像生了根。楼上的东西就一件都没动∶冬天用的木炭、一堆杉树木料——原是为扩建房子备下的、一树为老不死准备的棺材、两仓粮食、挂在壁钉上的菜种与两吊轻易不舍得吃的薰肉。

  细无娘喘了一口气,正想着该怎么办。她看见几只耗子从屋里窜了出来,猛然想起放在牲口棚里的鸡笼和一头生猪、两头猪仔。她冲进靠屋的牲口棚,提着鸡笼,打开猪厩,把猪们往外轰,可不知怎的,三头猪吓得哞哞叫,只在猪厩里转圈,怎么赶也赶不出来。外面的火光映在里面一闪一闪的,就像夏天里半夜的闪电。各种声音∶烧房的呼呼声、爆炸声、人们的叫声、哭声、骂声、牲口的叫声,在四周铺天盖地地涌动。“细无,快出去呀,再不出去就烧死你啦。”她在喂猪食时就叫这些猪“细无”。

  好不容易把猪赶了出来,突然,她看见“老不死”的并没有躺在铺在地上的被子上,而是爬到了儿子细无的尸首上,抱着痛哭。

  大火已越过了灶腾家,烧到了咸鱼家。火光映照菜园地里老牛用手爬过去的一条印迹。热浪一股股地迎面扑来。细无娘没有一丝力气动一动了。烧吧,全都烧了吧,连同我自己。她坐在地上,瞪着火红的眼睛。

  “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火就快烧到咱家了。”老牛朝她喊。他已经坐了起来。

  “我走不动啦。”

  “走不动也得去!——我又不能动了,不然我就自己去。快去呀!”老牛似乎下命令了。

  “你这个老不死,你想累死我啊。我一步都走不动啦。”

  “死?你还不如去死了,你连细无都没有给我看好,你这个死老妪,你还有脸在这个世上活着?快去呀,不然,我就自己去啦,火马上就要烧过来啦。遇到你这么个死人,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儿子,儿子死了;房子、房子就要烧了。你是个扫帚星呀。”老牛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

  细无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整天躺在床上的“老东西”一有空就骂她,骂她是“死人”,是“扫帚星”,好像他遭受的不幸都是她一手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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