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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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王国-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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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无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整天躺在床上的“老东西”一有空就骂她,骂她是“死人”,是“扫帚星”,好像他遭受的不幸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歇了一会,又冲进了屋里,出来时,看见咸鱼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火焰腾空,很快有两根椽子掉到了她家屋顶上。大火已经变成了一条火龙,向村弄的两头漫延,那一头也烧过了好几家。整个天空都被照亮了。

  细无娘突然觉得她身后的菜园里站满了许多人——就在刚才她想找个人帮忙都找不着呢。一看,原来全村的人已经起来了,都在围着大火观看呢。一个个张着大嘴,像是害怕,又像是兴奋。有几个看了一下就跑开了,一面喊:“烧到细无家了!烧到细无家了!”又有许多人快步向这边跑。几个老太太嘴里不停地念着佛号:“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她们站的地方离大火并不远,可还在拼命喊着家里的人:“死鬼呀,别到近前去,别到近前去……”

  眼看着细无家房顶已经着了,有几块木料带着火掉了下来。

  突然,细无娘听到老牛喊了起来∶

  “死老妪呀,快进去一趟,把我的枕头去拿出来,那里我藏了五块大洋呢。快……”

  “什么?”细无娘本不想理他——也没有气力理他,但听见有大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洋,有五决,快去拿,放在枕头里了。”老牛说话嗑嗑巴巴了。

  “老不死,你怎么把钱藏在那里面了?你怎么不早说呀!”

  “看见细无我就忘了……藏在枕头里,我就天天摸得着,不然我怎么活呀……”

  细无娘冲进屋里。里面弥漫了浓烟,呛得她吸不过气来,两眼流泪。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屋顶噼噼啪啪地响。她害怕起来,急忙退了出来。

  “找着啦?”老牛喊。

  “没有。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你这个饭桶,你这个死人……”老牛突然用手一步步向屋子爬了过去。

  “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老牛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一步步向前爬。很快他就爬进了屋里。细无娘犹豫了一会,追了过去,想将他拉回来。

  “老不死的,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你滚开!没有了这钱,我还活个什么劲?我存了一辈子的钱,就存了这么五块大洋……”他挣脱开细无娘,仍然向里屋爬去。

  细无娘看不见了他的身影,她本想追进去拖他出来,但又一想,或许他真的能把那枕头找回来,因为毕竟是五块大洋啊。突然,她听到“轰”的一声,里屋似乎倒塌了,她这才着急起来。但此刻已是晚了,大火己堵着了去路。她张开嘴想大叫,浓烟冲进嗓子,呛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感到两腿发软,顿时坐在了地上。这时,终于有两个人进来将她拖了出去。

  好一会,她才缓过气来。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开了∶

  “老不死的啊,老不死的啊——”

  此刻,大火已将房屋吞噬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部第十章
第十章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与之相邻的三条村弄全都烧光了。根茂第二天早上带着队伍游街时,只看见一片冒烟的废墟瓦砾。那些烧了房的人家都站在各家菜园里,个个灰头土脸,旁边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几头牲口在菜园里翻哄着菜地。除了高水、灶德与黄须公三家,把家中所有的东西抢了出来,其他人家甚至都没有来得急将楼上谷仓里的粮食抢出来。

  根茂回来向方头鬼作了汇报。方头鬼说∶

  “根茂,你再去一趟,看看是哪些人家烧了房子。你给我报一个名单来。——快去吧,天要下雨了。”

  “主公,现在天还好好的,你怎么知道天要下雨了?”

  “一般说来,大火烧过后,天都会下雨的。这雨呀,在大火烧的时候它偏不来,大火一过它就来了。——这就叫做天意。”

  “有人说,这是天流眼泪……”在一旁的帮财说。

  “鬼!天要知道流泪,它何不早些派神来降雨?”

  根茂带着大胡子与小个子再次走了出来。路过那些没有烧的人家,户户都大门紧闭。整个村庄冷冷清清,似乎人都死绝了,没有一些生气。百姓村的人例来都爱看热闹的,一旦谁家出点事,就会有人去安慰,劝其不要哭,要节哀顺变,说这是天意,非人力可挽;那些说不上话的也会在一旁观看,直到大家都心满意足——就像吃了一顿饱饭,才悻悻离去。可这回却都躲得远远的,不要说有几家还是和被火烧的人家沾亲带故了。

  天果然阴暗下来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根茂穿出那条村弄,看见那遍废墟∶残烟袅袅。这三条村弄所住的人家他清清楚楚,不过他还是从头至尾走一遍。他看见许多人都围在灶德家的菜园里。走近一听,原来这火是灶德家放起来的,都来找他家算账,要他家赔房子,赔被烧的东西。有些人就趁机抢他家的东西。灶德和他的四个儿子手里拿着家伙拼命抵抗。“你们再走近一步,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啦。”他们喊。人们并不害怕,仍是一步步逼过去。灶德家的父子有些发抖,眼看已经退出了自家东西的保卫圈子。有人上去搬他家的东西,女儿喊∶“他们抢东西啦!”灶德的老太婆不顾一切冲上去夺回他们抢的东西,双方扭打在一起。——不远的地方,老四的尸体孤零零地躺着。

  “这能怪我们吗?又不是我们要烧房子!……”灶德喊。

  人们并不听。他们把灶德父子挤出了菜园。突然,这些人都往回撤,顺手抱起灶德家的一样东西就跑,边跑还边住后看,看看灶德家的人追了上来没有。

  灶德家老太婆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对着他们喊∶“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呀!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呀!……”

  菜园里的人很快就跑光了。灶德家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一面检查被抢的东西。

  暴雨突然泼下来了。

  雨越下越大,雨点激射在烧焦的地上,冒起一朵朵烟雾。各家菜园里的人很快就被浇成了落汤鸡,但没有一个人顾得了这些,家家都在忙着找茅草将堆放在菜园里的东西遮盖起来。但雨太大了,不多一会儿,各家所有的东西都被浇透了。人们忙了一阵,就不再动了,知道是徒劳无益的。根茂带着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一个个全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颊上,地上的锅、碗里也积起了水。而灶德、高水与黄须公三家抢出来的几堆粮食也被浇透了。

  路过细无家时,根茂看见细无娘在废墟中用一把小铲挖着,雨线击打在她躬着的背上竟毫无知觉似的,一头白发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蓑衣鬼。根茂看见,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蓑衣鬼,不时跑上来推她一把,然后跑开了,高兴地拍着手大笑。细无娘全不理会。根茂透过雨雾看清那人是村里的疯子来福。

  “细无娘,你在挖什么呢?”根茂走上前去问。

  “挖银元。这地里有许多银元。”细无娘抑起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旁边的地上有一些刚挖出来的烧焦的骨头。

  根茂心里一吓,知道这准是老牛那厮的骨殖。这时疯子来福又跑了过来推她,嘴里嗷嗷叫,并向根茂冲去,伸手摸他腰间的皮带。

  “疯了,”根茂说。他从废墟上下来,看见了躺在菜园里的细无的尸首。“疯了,”根茂说。

  根茂唏嘘不己,他心里盘算∶这场大火烧了三条村弄,整整二十八户人家。这景象惨不忍睹,连跟在他身后的大胡子与小个子都哑口无言。每走过一家人,他们都用异样的可怜的眼光看着他们,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羡慕,更觉得他们是另一国度的人。

  根茂走不远,雨就停了。根茂突然发现细无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他们拐进村弄,她也就跟着拐进村弄。他试着停下来,她也停下了。他知道细无娘在跟踪他们,也没有去赶她走。她跟他们一直来到方家老屋门口。根茂进去了,回头发现细无娘跪在了门口。

  “细无娘,你这是干什么?”根茂出来问。

  “我没有地方去了。你们收留我吧。”

  根茂叫她起来,把她带进去。他想到这间大屋子正缺做家务的老婆子,就去禀告了方头鬼。方头鬼说∶“你将她带到厨房去。”

  细无娘央求根茂打发人去把她的儿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根茂没法,想,帮人就帮到底。他叫大胡子与小个子去把细无尸首埋到绿河对岸去。这俩人去时,发现两条野狗正在吃那尸首。他们把狗赶开,发现肚子已被撕开了。他们把心、肝摘了出来,用绳系了挎在肩上,然后把尸首用席子一裹,扛到河对岸山上。回来,他们把那串心肝往灶台一扔,对细无娘说∶“把这炒吃了!”细无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他们做的手势也就明白了。但她看这不像是猪的心肝,也不敢多问,就用辣椒炒了一大盘端去。佤帮士兵们一面吃着炒盘,一面吃着酒,他们哇哇地叫根茂过来吃几筷子。根茂才吃两筷,问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好吃。大胡子向他耳语几句。根茂一听,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大吐起来。大胡子拍着他的背说:“这是第一次,以后就好的。”

  大雨过后,被烧房的人都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忙活了一晚一早还没有吃过饭呢。许多人家就开始在菜园摘点菜叶炖汤喝;他们支起铁锅,抱几根没有烧完的木头点火。虽临初夏了,但田里的水稻也才灌浆,至少得半个月后才能开镰收割。这半个月吃什么?大家都发了愁。好在晚上天不太冷了,不然晚上过夜也是个问题。

  在菜园里能够支锅做饭的只有黄须公与高水两家,灶德家倘不敢,生怕他们的粮食招人抢了去。灶德和大儿子扛着老四的尸体到山上草草埋了。回来的路上,大儿子对他说:“爹,这村里的人都恨我们了。看来我们只有去投靠方头鬼。”“你看方头鬼会要我们吗?”灶德问。“我看会要的。我们有四兄弟,扛枪干活都来得。我们也不要求高,为他当看门狗总该可以吧。”灶德觉得是一条路,他问:“那怎么去投靠呢?我有点怕见方头鬼。”“你没有看见根茂么?我看他将来不简单,方头鬼将来会将方家的大事交给他来管,我们去求他。”父子俩商量妥当。

  根茂巡查回来,向方头鬼禀告情况,方头鬼听了大为高兴∶

  “好啊,这回他们总算互相咬开了——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他让根茂带人去河岸桥头设立粥场。根茂大为不解,方头鬼说:“叫你去你就去,费话什么!让俩个人弄口大铁锅去。”根茂急忙去办,却找不着人手,那些佤帮士兵一个个都懒得要死。他们正在和帮财一起讨论在百姓村开妓院的事。他去牲口棚找蛇手,让他这个方家长枪队的队长帮派两人。蛇手说:“我们是扛枪的,不是干活的。”然后继续侍弄那些毒蛇。根茂对蛇手是又恨又怕,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忿忿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这堆烂蛇都烧死,——我才不怕你呢!”

  根茂自从当上方家总管后,就受帮财蛇手两人的挤压,让他气愤不过的,是他们瞧不起他,连带那些士兵都瞧不起他,经常拿他开玩笑。原来的根茂就像一根木头,谁的气都能受,可近来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平。

  根茂到方头鬼那里去告状,说帮财蛇手不听吩咐。气得方头鬼骂他个狗血喷头∶“看你这个怵样,就知道告状!他们恶你不知道比他们更恶?你张脸看上去是变了,心气一点也没有长进∶狗改不了吃屎!——你去吧,一会就有人来找你的。”

  一会就有人来找?谁呢?根茂懵里懵懂。他离开方头鬼那里,踱到大门外。今天在门口站岗的是三其那与阿虎拉。这俩人才只二十出头,他们向他招手,叫他去替他们。近来,根茂和这些佤帮士兵表面上很处得来,其实呢,是他们从不把根茂当什么总管。他们有时轮班站岗时就叫根茂来替代,自己则跑到后院去喝酒了。今天根茂心里没有好气,一想到平常他帮了他们那么多忙,而今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他扛口大铁锅去桥头,就觉得这些佤帮人不是东西。

  根茂本想退回到家里去,还没挪开步,可那两个佤帮士兵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同意了,就把枪靠在门墙上嘻嘻哈哈争先恐后地跑开了。根茂更生气,却也没有法子,只得拾起枪站在门口。他对这些佤帮士兵又怕又恨,不敢招惹,这些人太野了,杀人放火*吃人肉连眼都不眨一下的。自从老太爷逃走以后,根茂就和谁也说不来了,不过,他想起那天挥着刀子一路杀出门,那些佤帮杂种一个个都四处逃跑躲藏的情景,心里就颇为得意。他现在总有那种手痒的感觉,似乎想杀人,他那裤档里的那玩意也总不老实,总想拖个娘们来云雨一番。

  根茂站了一会岗。大雨过后天放晴了,有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门前飞过,细看,它们向那被火烧的废墟方向飞去的,因为那上空腾起了一缕缕轻烟,一准是那些人家又在炖菜汤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旁边的村弄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走动,就连与老屋相邻的赵大性与吴大鹏两家也把大门紧紧地关闭了。除了后院传来那些佤帮士兵的笑声,四下里是这样的寂静,乌鸦的叫声就更显得深远了。

  根茂想起家里老爷——在口上必须叫“主公”,但总是不习惯、别扭——这两天似乎格外高兴,但奇怪的是他不愿意出门了,有事都叫他出面,比如,早上的*啦,前两天叫他去弄两条狼狗来啦。老爷似乎在家中想一些事,他时常将帮财叫去,他一面围着桌子走一面口授,让帮财坐一张桌子上写下来。

  站了一会岗,三其那与阿虎拉出来替他。他刚转身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那俩人哇里哇啦来叫他。他跟着走出去,看见灶德带着他四个儿子一字儿跪在大门口。

  “根茂兄弟……”灶德说。他本想说“救救我们”的,可不知为何又没有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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