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时撂下一句话:我叫秦思红,刺儿沟的。转身走去。
到是干脆,只是那口气让人听起来他不是叫秦思红,而是叫秦始皇,天下闻名。
尹一冉一边走一边品味着这次进山的感受。山里人确实厚道,单是吃饭的碗就大的吓人,是那种特大号的海碗。如果扣在头上,下雨决不会淋湿你的头发。也非常实惠,一大碗稠稠的面条,看一眼都觉得幸福。自进山后他那肚子就再也没受过委屈。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能有这样的口福,也真算是一种幸运。而且,他们对手艺人也很高看,不管木匠、铁匠、泥瓦匠,姓张就称张师,姓王就称王师,从不直呼其名。他姓尹,也就成了尹师。
肩上的家具是他的招牌。管吃管住,一天3块钱就是他的身价。谁家有活去谁家干,谁牵跟谁走。他的目的是山里再山里,至于山至何处,里到何方,他不知道。
混沟峪地处垣曲、夏县、闻喜三县交界,距枣树岙只有半晌的路程,距尹一冉的家城关镇约一百多里。在这偏僻山野之乡,大队书记就是一方霸主,尹一冉焉敢待慢。翻山越岭,过沟爬坡,紧走慢赶,将近上午时他才赶到。
混沟峪号称七十二道沟,刺儿沟只是其中之一。在这七十二道沟里拢共住着百十户人家,秦思红书记、主任一肩挑,刺儿沟就当然地成为混沟峪大队部所在地。
这儿的人家大都是在朝阳的沟畔上挖几孔窑洞,再在窑外的空地上围一圈土墙,就算是家了。邻里相距也很远,最近的也要一袋烟工夫。
山里人的联络方式也很奇特。站在这边沟崖上吆喝一嗓子,哪边沟畔上就有人应声。这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刺儿沟名不虚传,坎上坎下,沟沟凹凹全是一人多高的枣刺。白里透黄的酸枣花开的正艳,到处充溢着一股甜丝丝的气味。
这儿的人见尹一冉肩上扛着木匠家具,就主动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沟畔上:秦书记家在哪儿。
尹一冉并没有问,这些人就知道他是来给秦书记家做活的。山里人很怪,特别关心别人家的事。谁家买了台收音机,谁家的老母猪下了几个崽儿,他们也知道的一清儿楚。秦思红是大队书记,是当地的一把手,他家的事人们就更上心了。更何况尹一冉肩上的木匠家具已标明了他的身份,人们当然知道他就是秦书记请来木匠师傅。
032。干妹子 【二】
枣刺掩映中隐约可见一堵土墙,墙上刷着“为人民服务”。这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五个大字,俨然就是这家人的革命标志。
尹一冉拐过一道弯,爬上一段小土破,就到了秦书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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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所极普通的窑院,一人来高的土墙上按着两扇木门。这门很老旧了,坑坑凹凹地泛着枯朽,门槛也磨出了深深的凹槽。
门开着,尹一冉并未径直走进去。他停在了门外,正要举手敲门,“哗——”地一片白光冲他射来。他本能地躲避,便觉一股凉意从头顶直达脚心,睁开眼时,他已成了落汤鸡。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伫在他眼前。这女子一脸惊诧,两眼茫然,一手拎脸盆,一手捂住半张嘴,怔怔地瓷定在那里,水珠儿从她那湿淋淋的发丝上淌下来。刹时,她便掩着嘴儿“哧哧”地笑,继而,那笑声渐渐放大,又响又爽,无拘无束。坡坡岭岭,沟沟坎坎都在抖动。“嘎嘎鸡”扑棱棱飞过沟涧,落在了对岸崖畔上。
尹一冉被这女子感染得也笑了,他只是一脸地苦笑而已。
那女子随即招呼道:快进来,进来!
他随她走进院子。
她冲他一笑,顺手把放在石桌上的小镜子递给他。
镜子里:尹一冉灰头土脸,污眉花眼,鼻尖还挂着一滴水珠。原本就不太白净的衬衣,此时已难说得清是什么颜色,他自己也笑了,笑的很尴尬。
她端来一盆清水,递过毛巾,指着他那脏兮兮的衬衣:脱下洗洗。他摇摇头。她也未再强求,又端来一碗开水:你喝着,我去叫我哥。便出了门。
尹一冉这才解开湿渌渌的上衣,敞开胸膛。边喝水边观看这窑院。
山里窑院的布局大同小异。左边是灶间,右边必然是茅房、鸡窝和猪圈。当院一棵石榴树,火红的榴花挂满枝头。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说是桌,其实就是一块二尺见方的黑石片。这石片并不规则,却也周正,被岁月打磨的水光溜滑。墨黑的底色中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白色纹理,浑然一幅山水大写意。三块石头支在石片下面,这就增加了它的稳定性。座西向东一溜儿四孔窑洞,窑门敞开着。看得出,窑顶和窑壁新近才修整过,表面那层白灰泥的棱角还齐斩斩的。阳光已从窑里退出来,直射在当院里,也撵走了他的身影。
一只花狗蹿进院子,一见这陌生人就充满敌意地“汪汪”吼叫。
豹子——!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喊叫,秦书记走进院子。那狗立即收敛起它的野性,仰起头对着它的主人,殷切地摇晃着它那粗壮的尾巴。
秦书记笑吟吟地走过来。他光着膀子,衣裳搭在肩上,裸露出坚实的胸膛。远远地就连声说道:欢迎,欢迎!坐,坐!来到小石桌旁坐在了尹一冉对面,继而喊道:月儿,做饭!
顺着秦书记的目光望去,刚才泼尹一冉一身水的女子——月儿,正在灶间门口,向这边摇晃着手中的一把绿。
秦书记:香椿小蒜炒鸡蛋,吃得惯么?
尹一冉笑着点点头。
香椿小蒜炒鸡蛋,城里人轻易没有这个口福。尤其在这时节,平川的香椿已经老了,而山里却正是旺时。且不说香椿那特有的浓香,单是小蒜的辛辣与芳香就格外独特。只把小蒜洗净、切碎,用热油一泼,刹时满院飘香。若把香椿小蒜鸡蛋一起炒,那才真叫一个“绝”。
一会儿,灶间就飘来诱人的香气,尹一冉不由地咽下一口唾沫。
不多时饭就端来了。一大老碗白生生的面条鼓堆冒尖。黄中抱绿,绿中透黄的香椿小蒜炒鸡蛋活活地勾出人的馋虫来。夹起一块,亮光光颤悠悠。嚼在嘴里,油乎乎香喷喷。面条儿不宽不窄,不薄不厚,扯起一根不断头,嚼起来既筋道又滑溜。尹一冉也饿了,不知不觉两大碗就下了肚。
033。干妹子 【三】
这顿饭,尹一冉吃的多了些,反倒撑得肚子难受。并非他贪吃,实在是月儿的饭菜做得太香了。
二
窑院里四孔窑洞。最东边住着秦书记。紧挨着的那孔住月儿和她娘,第三孔窑里放粮食和杂物,尹一冉安排在最西边窑里。
秦书记家做的家具无非是柜子、箱子、桌、椅、板凳之类,这些活对尹一冉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院里敞亮,干活也方便。两条长凳上横担一块木板,木头固定在木板上。干透了的核桃木,柔韧而坚实。他平握刨子,前腿蹬,后腿弓,两臂一用力,身子朝前一挺,随着“唰——”地一声响,刨花打着卷儿从两手间飞出去,只在地上一滚,就绽放开来。顷刻间,一簇簇,一团团色彩一致,形状各异的花蕾就遍地盛开起来。
尹一冉在日头地里干活,一会儿就是一身汗。
秦书记走过来:脱了!看我。一抖他那光膀子。
尹一冉不习惯光膀子,可是,汗水把衬衣沾在身子上,也实在地不舒服,脱了衬衣便觉得别扭,他紧忙用双臂搂住前胸。
月儿从秦书记手中接过衬衣,有意无意地瞥了尹一冉一眼。尹一冉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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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一丝不挂的光膀子,急忙转过身去。
他从未注意过自己,此时他发现胳膊上的肌肉出现了凹凸。一使劲,那隆起的部分就凸起一道脊,他很是自豪。
秦书记走后不久,看热闹的人就陆续赶来。
山里人和外界很少交往,也很好奇,只要来个生人,尤其是手艺人,既是远在十里八里之外,也不辞劳苦去把他看个够。
霎时院里就挤了二、三十人。一双双好奇的目光这把尹一冉层层包围,不住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尹一冉眼睛的余光瞧见,这些人不光看他干活,他本人也成了他们观赏品。起初只是几个男子,不一会儿,大闺女小媳妇也结伴而来。
他光着脊梁,只是那些男人看也就罢了,又来了些女的,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就走过去,取下他那晾在绳上的湿衬衣,穿上。有人说道:这娃脸皮还薄哩!又看不见你下边,怕个球!人们哄笑不已。
孩子们,争着抢着拣地上的刨花,你争我夺,煞是热闹。
只听月儿嚷嚷:起开!起开!她一手端脸盆,一手往尹一冉周围地上洒水。那水撩的高高的,落在地上水花四溅,人们纷纷躲避,四散开来。
就在这时,秦书记进了院子,他脸色一沉:光看热闹,不干活啦!一人扣十分工!
秦书记那话比鞭子还响,这些人一个个绵羊似的蔫蔫离去。
院里归于安静。不大工夫,月儿就拎着小凳,来到距尹一冉不远的石榴树下,坐在那里,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尹一冉干活。
突然,她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渐渐声大,很不羁的样子。
尹一冉知道,她是在笑泼他一身水那挡子事。他没理她,只管干活。
过了一阵子,她又突然发笑,还是那么大声,不管不顾,笑得前仰后合。
尹一冉受不了了,把刨子往木板上一拍,冷下脸来:“很好笑是吧?泼你一个试试!”
顿时,她敛住了笑声,埋下头,没趣地两手抠着指甲,脚下拨弄着一片刨花,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院里很静,只有刨木头的“唰唰”声。
好一阵子之后,月儿才缓缓起身离去。眨眼工夫就端着一碗水来到尹一冉身边,不说话,捧着碗,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
尹一冉本不想接,是她那笑声激怒了他。
他略一思忖;自己算啥?一个木匠,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如此不识抬举?就停住手接过碗。他刚咽下一口就怔住了,不由地抬起头望着她。她急切地:喝呵!他低下头,只觉那水“咕咚,咕咚”顺着他喉咙直往肚子里蹿。一仰脖儿,那碗蜜水就下了肚。
034。干妹子 【四】
人们常说:“像蜜一样甜。”那是只品尝了蜜的甜,却未必晓得蜜的醇与美。山泉水和蜂蜜,尹一冉真正领略了蜂蜜的醇香与甘美。
她佯嗔他一眼:小瞧人。
他不解地望着她。
她见他莫名其妙的样子:给谁不一样,横竖不得我洗。
哦!尹一冉明白了。她是说他把那脏衬衣给了秦书记,而没有直接给她。尹一冉不便解释,只是对她歉意的一笑。或许是那碗蜜水的作用,刨子的分量陡然减轻,刨花堆儿却在迅猛地长大。
第二天早上,正吃着饭,隔壁院的侯寡妇闯进院来,哭哭唧唧地:秦书记,窑门坏了,能不能先给我家弄一下?
秦书记满口答应。
吃罢饭,尹一冉来到隔壁院。残破的院墙豁豁牙牙,让人联想到狗啃过的烙饼。空旷脏乱的院落透着一种悽惶。不单是窑门的轴断了,那门简直要散架,所有的门板没有一块不松动的。
侯寡妇三十五、六岁,腿有点簸,大小四个娃连同她五口人,没一个身上没补丁,真难以想象她们怎样过活。这几个孩子却毫不介意,围住尹一然盯着看。侯寡妇自觉寒酸,就把孩子们全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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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一冉很快就把窑门收拾完毕。侯寡妇端来水让他洗手。
这脸盆是那种泥烧的瓦盆,还有一处豁口。为了不辜负主人的好意,尹一冉还是洗了手。
侯寡妇支支吾吾地:这——这工钱,过些时再给,行么?
一点小活儿,不要钱。尹一冉说。
那哪行!
真的不要了。尹一冉收拾起家具。
侯寡妇略一沉思:我给你说个事。把尹一冉拽进窑里,背顶住窑门,怩怩喃喃地:你不要钱,我心里过不去,要不,跟你耍一下。就慢慢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伸手解下了裤带。
尹一冉豁然明白,她说的“耍一下”是跟他干那事。他心里突突直跳,几步蹿出窑去,在院门口与一个陌生人撞了个满怀,踉踉跄跄逃回月儿家。
三
尹一冉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他不很责怪侯寡妇,觉得她只是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她虽然穷,却也讲回报。然而,除了身子,她还有什么可给别人的。
与尹一冉撞了个满怀的人走进院子。这人留着对半分头,一见他那张脸就让人想起了螳螂的那付尊容。大热天,一个白口罩耷拉在胸前,中式布衫系在西式裤里,斜挎一个药箱,看得出是一个赤脚医生。
月儿故作惊讶地喊道:吆!蒙古大夫!
这人啼笑皆非,却大模大样地:秦书记不在?
你要眼睛出气呢!月儿冷冷地回他一句。
去哪儿啦?
不知道。
啥时回来?
不知道。
月儿一句一个不知道,这人觉得没趣,转过身,不阴不阳地看了尹一冉两眼,问道:你是哪儿的,有介绍信吗?
尹一冉尚未开口,月儿就答了腔,不耐烦地:去去!问我哥去!
那人无聊地一笑:我走啦!
月儿没搭理,朝尹一冉纵纵鼻子,一伸舌头作了个鬼脸。
见这人已走远,尹一冉问:他咋是蒙古大夫?
月儿“哧”地笑了:他不会给人看病。她这个“人”字咬的特别真。
尹一冉顿时彻悟。月儿对这人是生硬了些,不过,这人那阴阳怪气的样儿也实在讨人嫌。尹一冉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月儿竟把这人五脏都翻了出来。
035。干妹子 【五】
这人叫侯百业,混沟峪大队贫协主任,隔壁院侯寡妇的小叔子。全村就数他跟侯寡妇家最穷,贫协主任非他莫属。歪好也算是个村干部,秦书记就让他当了赤脚医生。
所谓赤脚医生就是小病不会看,大病送医院。整天背着个药箱田间地头转。头疼发烧,阿斯匹林两包。
候百业三十好几还是光棍,怎奈得住那份孤独,整天东家进,西家出,见女人就想摸一把,夜里出来“打野食”。人们不再叫他侯百业,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