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飞进我的睡梦,睁开惺松的眼睛,看到暖色的窗帘已渗透晨光。那晨光比起平日显得明亮而清冷。窗外的小胡同也比起平日清静了许多。西边公路上传来汽车电机的声音也显得小心谨慎了,油门很小,乍听像老人迈着缓慢的脚步,老态龙钟似地气喘吁吁。
我透过(拉开窗帘)窗户,看到对面房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才知道昨夜降了一场大雪。孩提的时候,我就对雪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趣。我希望一年四季都被洁白的瑞雪覆盖着,让那些丑陋的东西永远埋在下面。
现在,雪又与梅子连在一起了,尤其使我感到亲切宜人的这场春雪中,庭院的干枝梅绽放出幽幽暗香,我踏着如棉的柔软的雪地来到树前。天空依然雪花飞舞着。我凝望着一朵梅花伸展着玉女剔透的小手一样的花辩,沉醉在空灵纯净的遐思中。气质高雅的梅子向我第一次凝眸含笑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双修美白皙的手握住我的手时的感觉,就像身边这朵绽开的梅花,我甚至幻想梅子就是从奥林匹斯山中下到人间的神女阿佛罗狄忒。否则,为什么让我甘心为她付出一切呢?
天涯皆芳草,而我独爱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梅,看似温文纤弱却做寒超俗,就连寒风也会因梅的清香而变得柔和可人了。是的,冰天雪地也只有梅展露芬芳装点寂寞,人间才有了生机。梅的形象使我如痴如醉。
当凝聚在对梅子的思念中时,我对四周的景致有种暂时的忘却。回到眼前,庭院外边是无际的果园,尽管没有出院门,也能想象那些千姿百态各领风骚的琼枝玉树,那里是美不胜言的童话世界。我想爱情也能像童话一样,浪漫在遐想中飞翔。
现在,春天鲜艳着我的感觉,遍地的嫩黄芳香的油菜花显示着盎然的生机。桃林粉红了人们的视野,之后是雪一样的梨花。这里的春色令我心旷神怡。而梅子的来信更令我如坐春风。从来信中我发现字里行间有一双挂牵的眼睛凝视着我,似乎……以上这些是我为梅子所写。当时她在北京读书,而且我们开始相爱了。为了能与她长相厮守,我没有仔细考虑就决定辞职北上。
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报告,这样选择或许是明智的,或许是愚蠢的。不管怎样,我不愿守在这种闭塞落后的地方愚陋终生。我决定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住我之所以离开家就是因为向往真正的爱情,“我不会因为所谓令人窒息的陈腐的道德观念和社会谴责而放弃真实的自我。
初试闯天下的动机的确是为了梅子,但是深层的意念中却是为真正实现自我的价值和抱负。在一方小池中永远体味不到海的壮观。
明天我就要开始自己一生中人难预料的坎坷艰辛的流浪生涯。明天以后的日子里,家和生活了许多年的熟悉环境都将变成记忆中的一段文字或者一个符号。我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病榻上年迈的父亲,双鬓斑白的母亲,年幼的女儿,一生无法割舍的血缘将成为我未来最沉重的牵挂。人的最终结局都是别离,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尤其一个人经历诸多磨难并清楚地理解了死亡的内涵后,就会显得平静坦然。
婚姻在人的一生中,是最淡漠却又充满诱惑的一片风景。最难以持久的,也最让人劳神的还是婚姻。男人和女人从陌生到切肤甜蜜的境界以及锥心润血的逃亡,反目成仇和难以解开的纽带,血缘的怀念及永远的平淡到古老的寺院里肃穆神秘的钟声,这些终有一天都会成为虚无的云烟。那么我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狂热地追逐炽热的爱情呢?
我站在辽阔的黑夜里,望着自己家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注定的妻子和天真无邪的女儿,她们在我的记忆中一直生活在这扇窗口里。她们在默默地进着晚餐。我像是观赏一幅电影画面,这个时候,我像个局外者看着她们,感到那扇窗口弥漫着浓密的寂寞,里面渐渐枯萎的情感使我心灰意冷。我不想步入那个空间,却又无法忘却。月亮在黑暗的上方,潮湿的光阴里,像病态龙钟的老人。躯壳中的灵魂展开双翅已经飞走,躯壳向着尘埃缓缓倾倒。
这个时候,我抗拒不住远方梅子的诱惑。也许那是美丽的陷阱,有一天也会突然倾倒,但是目前它却是崭新明亮的,我不排除会有这样的结果,有一天我蓦然回首发现还是自己的家最好时,可能是我已经病入膏肓的时刻。尽管我可能又一次而且是致命地迈错了这一步,但是我会为丰富的苦难经历而自蔚。因为我没有什么感到缺憾了,毕竟自己付出了全部,轰轰烈烈地爱过一次。
我离去时,心情不会像明朗的天空一样。尤其看到年幼的女儿拼命哭喊着要爸爸时,我的心被一片片地撕破,血淋淋的滋味使我潸然泪下。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抉择的概率值,甚至感到纯属是一次荒唐的冒险。妻子呆若木鸡地站在路边,茫然的神情能令人感到她内心深处的巨大悲伤。母亲牵挂的泪珠滴落在我无声的记忆深处,浸湿成一篇游子怀乡的散文。是的,会有许多被当时忽略和厌恶的经历,都会在后来的孤独漂泊中变得清晰可亲。
我和妻子最后一次同榻而眠的夜晚。她突然异常温顺而脆弱。她尽情地在我的身上追忆过去丢失的年华,她含着泪企图用她的全部把我挽留祝她甚至想让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个夜晚,她希望直到死亡来临时,也没有走完这漫长的夜晚,但是命运使她无能为力。蓦然间我从她那孤独无助的眼神中,感到一丝震颤和难以名状的惆怅,尽管我的心里也并非完全因梅子而欢悦。我甚至有些同情妻子的境遇,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失去了最灿烂的时光,又带着孩子,单位效益又相当差,我就这样一走了之,她们娘俩靠什么生活。尽管我心中有些愧疚,毕竟夫妻一场,但是,我不能犹豫,不能因突然对她产生悯怜而把自己一生葬送在这里。
妻子没有更多的语言能够打动我的心,她默默地用自己丰腴的肉体温和我封冻已久的心。她此时把人格和尊严统统丢开,只用最原始直接的方式评说着她的心情,借此感化我并想证明我们之间的生活是和谐的。可是,她恰恰忽略了感情的色彩不完全是性欲。尽管性欲是爱情的根本或基础,然而生命中仅仅有基础远不是完整的生活。或许她能够答应我所有条件,只要我能留下来。而我不可能继续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假如真的能继续这种裂痕遍体的婚姻,那么我的心灵将永远在孤独中。在一种空虚的环境中,我根本无法真正激动起来。裂变后的辉煌可能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旧日的裂痕终生都无法消失。
这个夜晚,虽然我们在一起,那些往日的积怨和恩爱此刻都被突然涌出的陌生吞没。和妻子共同生活的过程,使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相知的生活只是就某些岁月相对而言。
人的一生中不可能拥有永生的相知。从陌生到相识到所谓的真正了解后,共同的生活到一段日子中更深刻的了解,最后又回归到陌生,直到分离后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在寂寞的时候去苦涩沧桑地回忆,这就是生命的过程。开始的陌生部带着神秘的面纱,最后的陌生是和后来诸多经历参照时的一种心理因素生产的追忆和缺憾。妻子在黑夜里显得极其孤立无助,我的确强烈地感到了她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可以用这种方式离开妻子,却不能解除法定的婚姻,无形中仍有一根线系着我们,使我们各自经历一些时光后,或许会冷静下来思考问题。而目前情况下,我必须离开她。
临上车之前,我给梅子拍了电报,加急的。也打了电话,分机总是占线,我至少打了十多次,都没有办法接通,只能无奈地叹息。反正快要见到梅子了,我的心情也从失落的阴影中走出来,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像煦风中飘动的风筝一样。
凌晨二点多钟,火车抵达北京南站,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车站。独自走上一座立交桥,四通八达的路灯宁静地伸向远方,这是都市的另一种气质,和大自然相通的清净的气息。尘埃躺在道边。眼睛里孤寂的空静像潮水一样,这个时候,面对丰盈的都市,我却想起某个黄昏看到的山间晚炊的那缕青烟。是的,都市与那些自由的反差将灰暗着我的精神。所有的一切,包括火热的爱情,在这种环境中都需要用钱来养活。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折就沉沙,一定会伤感地离开都市,在某个幽静雅致的山水间过枕石漱流的生活。
这时,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我不愿恪守旧的观念,不愿把自己置人陈规陋俗中,其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的原因是为了一个情字,而这种意识又直接渗透到事业之中。我认为对感情的投入并不能导致背弃对事业的追求。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梅子就是志同道合的最佳选择。在这片古老的陆地上,按部就班和知足常乐钙化着数千年的思维,像无形的影子笼罩在阳光下,使更多的人安于现状,麻木地浪费着美好的光阴,我这样破釜沉舟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是极其荒唐的举措,但是新的浪潮下总会有先觉醒的弄潮儿不顾一切地去冒险冲浪,而我承认自己不具备弄潮儿的素质,况且也不是赶潮冲浪者。我只是为了自己爱得发疯的女人才抛开一切跑来的,我并没有设想将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色彩。
找到房子住下后,我所急需做的事是能够尽快见到梅子,以解相思之渴。下午三点多钟,我乘车来到梅子的住处,她正在上课,我就坐在那座凉亭下的石条椅上等着她下课。我总是张望着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生怕梅子走过。四点多钟时,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出教学楼向着不同方向散去。
这时,我紧盯着迎面而来的人群,搜寻着梅子的身影,当人流稀疏后,我仍然没有看到梅子,那种心急火燎的感觉使我烦躁不安。我来到传达室的窗口前,请门卫叫一下梅子,我想也许她根本没有去上课。门卫打开梅子住的宿舍的传呼器呼叫着梅子,我听到有答应声。梅子果然在宿舍里。我来到宿舍楼门前站在旁边的台阶上等着梅子。身旁进进出出的女孩们多半都很出众,娇艳,妩媚,神情高傲使人感到鲜亮之中有许多虚荣和造作。梅子出来见是我,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神情,我们一道离开校园走进一家餐馆,要了几样小菜、啤酒和饮料。我告诉梅子我已经辞掉工作,这次来北京就不准备回去了。梅子听了有些惋惜,说我这样做太冒险了。我说人不可能永远背负着沉重的职位生活,那样太累了。再说把自己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就很难实现自我价值,我所需要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自由,更重要的是我爱你。梅子有些动容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说她很爱我,她被我的痴情感动得无以报答。我笑着凝视着梅子片刻说,只要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梅子忧心仲忡地问我和妻子的事怎样解决。我只能暂时不去理她,分居久了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我们离开餐馆时已是傍晚时分,我问她今晚是否愿意跟我在一起。梅子沉思一会儿,笑着点头同意了。不过明天必须赶早回到学校,她补充说。于是,我们乘中巴赶到市区,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关上房门我们便双双拥抱在一起。清晨,梅子慵懒地打开灯看看手表,六点二十分了。她突然坐起来慌忙穿衣服。
“真该死睡过头了。今天第一堂课是英语,老师很凶的。
我得走了。“
她穿好衣服,草草地妆扮一下说着。
我也匆忙起身,把梅子送到站牌处。上班的人很多,公交车相当拥挤,我就为梅子拦辆计程车,有心送她一程,被她谢绝了。临分别时,梅子说一有空就过来。我告诉她我会常打电话给她的。
我等待着梅子的音讯。
一天,窗外灰暗的天空雷鸣电闪,春雨打在水泥地面上溅起许多水花。天边的孤寂顷刻淹没了我的感觉。这时,我冷静地面对目前所处的环境,感到很茫然。爱情固然是浪漫而刺激的,可是我还不能测定其可靠程度,在都市这种喧闹的地方生长着各种色彩的思想。或许有一天,我和梅子都有可能被不同的观念所驾驭,最终偏离出现在的情感,去营造各自崭新的未来真正有价值的世界。我现在明显地预感到我和梅子这种极其理想化的浪漫恋情,一定会在璀璨后黯淡无光,被浓郁的虚假的气氛所玷污。或许这种海市蜃楼般的空中楼阁会在瞬间消失得踪迹皆无,最后,自己收获的只能是惨痛的悲叹。那么,我所求索的无非是个白日梦而已。要是这样的话,我是在自掘坟墓。可是,我既然为她而来就不能否定自己,况且生命的过程短暂得令人无法真正明白正确或错误。
对任何新的环境的适应过程中都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暂时失衡,浪漫的恋情在这种心态下,也失去了当初的鲜艳色彩。一个星期也难得和梅子欢聚一次,我起初感到日子很难熬,尽管时常埋头于创作,但是这种创作很大程度上是盲无目的,因此,我感到无所事事,空虚乏味。设想中的生活被冷酷的现实驳得体无完肤,我不得不放弃初衷(爱情除外)而设法使自己适应枯躁的生活。我从闭门造车中渐渐意识到生活的危机,到北京一个月后,走出居室到外面找工作。
开始我想以文谋生,然而这样做的成功率大小了。没办法只好倒卖一些廉价的工艺品,我用剩下的钱做学费(仅留三百块钱应急用)学会了一门工艺品制作技术,就在我的居室里白天加工成品,到了黄昏时分,便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些工艺品,赶到国华商场附近练地摊,那段日子我尝到了生活的真正艰辛。风里雨里,白天黑夜,真实的生活与我想象中的爱情和文学大相径庭。苦恼和无际的彷惶,使我渐渐远离了诗歌和艺术,不过想到梅子,身上的酸辛苦涩就不算什么了。
这段日子的坎坷经历没有动摇我和梅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