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罗娜感觉到他的头发,伸手抓住。谁说头发上没有神经,歌罗娜握住卡斯蒙的发束,让他的呼吸也像被人掐住了一样,猝然停止了那么几秒钟。
“歌罗娜……”
“卡斯蒙……”歌罗娜抬起眼眸,望向身后的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卡斯蒙迟疑了一下,说:“没有。”
“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歌罗娜望着他,眼眶里闪动着盈盈的光,却不似会有泪水落下。
她哭过吗?那一瞬间卡斯蒙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他从未见过歌罗娜哭泣过。这本应该是引人注意的,但是歌罗娜太不同,她不是女孩,她是女神,从出生起就是。
“问我啊,为什么我拥有了一切,却还要让我唯一的亲人,苟延残喘地活在绝望里。他要的不过是一死,我却连这个都不愿给他。”歌罗娜望着卡斯蒙继续说着,她低沉美好的声音在最后的质问中忽然变成尖叫。她是完美的,她不应该如此,她的情绪从不会波动,或者说她根本不该拥有凡人的情绪。
“问我啊!卡斯蒙!问我啊!”
卡斯蒙忽然发现他的头发被歌罗娜扯得生痛,他的头发还被歌罗娜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问我啊?卡斯蒙……”歌罗娜渐渐垂下她高昂的头颅,“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恨他,用我的生命恨着他。因为他拥有过的东西,我永远都不能拥有。呵呵……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不是女神,不是歌罗娜……不是尼禄心中最完美的人。不是……卡斯蒙,为什么你连问都不问呢?”
“卡斯蒙……”当她重新抬头,卡斯蒙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想去吻吻她,因为此刻的她让他心痛。她依旧没有流泪,但她的表情让人心痛。
那种心痛难以描述,因为没有人曾经看到过女神的哀伤,没有人看到过女神石头一样的身体里也有一颗容易受伤的心。
“问我啊,我不需要其他,只要你问我。”歌罗娜望着他,用力地望着,“我就是你永远的女神,我用我的生命爱着你,跟随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就跟尼禄一样?”听到这个问题出现在空气里的时候,过了那么多秒,卡斯蒙才发现这是他的嘴里问出来的问题。
“不,我比尼禄还要坚强。”歌罗娜停住,镇定了一下心情,才用力地对他说,“我比他要坚强。他跟随你,却绝望。而我跟随你,我知道我们会走向光明,你就是我的希望。”
“你也是我的。”卡斯蒙有点颤抖地捧住了她的脸颊:“你也是我的。而……”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忽然间,卡斯蒙脑海里划过那片广袤灰白的冰原。在那片冰原上,他第一次看到苍御零,他英俊美丽,浑身染满鲜血,仿佛不知道寒冷的雕塑站在那里,站在世界的顶端。
那已经过去了,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冰原会被地狱的烈火融化,而站在世界顶端的人将是卡斯蒙。是他,因为他是对的,而零错了。
他会用生命证明零错了。
但这难道就是他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吗?他是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陡然间,卡斯蒙就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疯狂得连他也不知所谓了。
Ⅱ
月亮突然被云盖住,黑色的灰尘被大风刮起,漫天飞舞,太阳沉落,亚马孙森林的黑暗,铅块一样沉落下来。零感觉到沉重的夜压在他的肩上。看不见五指的夜晚,呼啸的风声中,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凄凉的人声。
受伤的拉斐尔们,惊魂未定,互相扶持着在黑暗中不知道往哪里去。而海砂还在前方,跪在地上抱着怀里的一团空气,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零不需要看也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什么,那让他的胃在寒风中缩紧生痛。
透好像走过来的一下,“零,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你陪着海砂就好。”零想了想说:“晚上我们不要乱走动,就待在这里。”透再次离开的时候,零让他的意识在黑暗中寻觅乱撞。
“卡斯蒙!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卡斯蒙!我知道你在那里……”
“卡斯蒙!”
……
温暖的光芒中,卡斯蒙忽然抬起头来,熟悉的感觉,好像很早很早之前就在他心里埋下的一颗种子,现在它发芽变成了一条藤蔓,而零总是能轻易抓住它。
“不要去听他的声音。卡斯蒙……”怀里升起一只素白干瘦的手,歌罗娜用臂弯环住卡斯蒙的脖子,她凝视着他,迫使他望向她。她柔软的身体就似要融化在他的臂弯里,或者说她的身体就要完全融化来温暖他。
“卡斯蒙,你有我。有我!”歌罗娜望着他,捧住他的脸。
昏黄的光线中,卡斯蒙似乎看到金色的流星从他眼前滑过,那流星落下,竟然似乎是落在他的心脏上。
“歌罗娜,你哭了吗?”他茫然地抬起手,触碰到歌罗娜的面颊,一滴泪珠打在他的手心,好奇怪,那温度仿佛灼热过燃烧的钢水。
“卡斯蒙,你有我。一直有我。”歌罗娜望着他,重复地说,一遍又一遍。
“卡斯蒙,你有我!”
“卡斯蒙,我从未离开,我也不会离开,我的生命为你而产生,也将会为了守护你而终结!你拥有我,一直拥有!”
“你有我!有我!”
“我有你!”卡斯蒙将头埋下,歌罗娜的嘴唇滚烫,与她纠缠,让身体紧紧地靠近结合,在那些滚烫的摩擦的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原本藏得很深很深的东西动了起来,然后从身体里爬出来,融入了对方的身体。
“我爱你,歌罗娜,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女神,只有你,不要离开我。”
“我爱你。”歌罗娜抱紧她的男人,把他颤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让泪水在卡斯蒙看不到的地方流下来,“我爱你,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会和你还有我们的希望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泪水沿着她的下巴落下来,打在卡斯蒙赤裸的脊背上,立刻就被对方身体的温度蒸发。歌罗娜抱紧他,感觉到他们的心终于在经历了那么久的怀疑和观望后,融在了一起。
时间那么漫长,纳闷坚硬而冰冷,而她终于做到……
……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和他在一起,我能做到无论天崩地裂还是他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永远地凝固在那片冰原上,我都会找到他,让他回来,回到我的身旁,和我在一起,永远!
而你做不到!
而你……
海砂,你做不到!
你唯一会做的就是哭泣,为那些你不能改变的未来哭泣!
……
海砂,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
有一种东西……
叫做……
希望!
海砂在海琴小时的土地上,愣愣地坐着,她想她的身体应该已经被黑色的灰尘弄成了很奇怪的颜色,还好月亮被云层遮住,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如果世界就是这样的该多好,如果只要缩进自己的壳里,所有的悲伤就可以被屏蔽那该多好海砂抬起头来,她似乎已经不会再哭泣,深深地吸了口空气,腐臭的味道让她差点呕出来,可惜她的胃里好像也是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似乎就是她现在状态的写照。
她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身体好似空的,漂浮在真空里。周围应该有很多很多人吧,被酸雨腐蚀受伤而痛苦呻吟着的拉斐尔们,还有透,还有零。
那么多人,那么多需要关心的理由,可惜,海砂都不想去感觉了。
她似乎遗忘了哥哥的离去,脑子里如果还有连贯的字句,那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
海砂抬起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望向哪里,到处都是迷茫没有尽头的黑暗。
“海砂,你要不要喝点水。”问她话的人似乎是透,海砂想做出反应,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透收回他的水壶,在黑暗完全掌管大地的时候,他的泪水也终于流下来。但是奇怪的,那些眼泪流下来,消失掉,他的心脏立刻就平静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别,哪怕海琴最后的面容此刻依旧是那样深深地、毒瘤一般地刻在他的心脏上。
但是,他真的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去假装成熟,或者他已经成熟了。
他在黑暗中思索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转过身,走向零,黑暗中他似乎仅仅凭着身体的感觉就知道零的方向。
“零,我们会死吗?”当透走到离零很近很近,他的声音仿佛叹息。
“透,我不知道。但是……”零靠过来,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被零偏凉的体温给包围住了,“我想抱抱你,想用这个告诉我,你还在,告诉你,我也还在。”
“零……我在!”透忽然间明白了零的意思,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同样的悲伤降临下来,能被零依靠让透觉得他更有理由坚强下去。
“我会努力活下去的,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你失望。”忽然间,死亡彻底离开了透,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思考那个问题。
如果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活下去,哪怕多一天都好,这就是他要做的全部。
“我们都不要让对方失望。”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开他,推搡着他说:“去照顾海砂。听我的。”
想要争辩和反对,但是透明白他更需要做的是听从零,在他剩下的日子里,用生命守护零的每一个命令就是他活着的全部!
“我过去,因为我听从你的命令!”
看到透再次回到海砂身边,零忽然感觉到肺部超常的冰冷和潮湿。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力气去多想,这里是卡斯蒙的亚马孙森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危险的。
他已经没有去软弱的任何机会,零在黑暗中攥紧了他的拳头,那种钻心的疼痛太过频繁地袭击着他的身体,已经让他变得习惯了。最难以忍受的,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强烈的虚弱感,随时都会倒下,随时都会倒下再也无法爬起来了的虚弱感。他明白这是什么,明白再也爬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曾明白。
他掏出一根烟,差点就忘了他还能吸烟。点燃,看到火光在黑暗中猝地一闪,他开始围着所有人走圈,将他的结界布置好,阻止半夜里卡斯蒙的打扰。
烟雾涌进他的肺里,撕裂般的疼痛传来,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体里打翻了一瓶硫酸,但这真的没什么,零抬头望向亚马孙森林上空格外清澈的星空,恍惚之间,他感觉到自己居然在微笑。
这真的没什么。和这个星球比起来,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太渺小了,哪怕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苍御零。
Ⅲ
过了很久很久,海砂听到耳边透温柔的低吟:“睡吧,海砂,睡吧。”海砂不想睡,也没有力气去睡,但是在睡眠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等待着她,召唤着她。
她闭上眼睛,看到一条长而深的通道,通道四周翻滚着浓稠的灰云,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不再陌生。她知道通道的尽头她将看到什么,那是她的姓氏赋予她的能力之一。
她小心地走着,很慢,很迟疑。她渴望看到未来,却又那么害怕去看到它。终于,在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下,她走完了她的通道。黑色的庭院再一次呈现在她的面前,阳光苍白而没有力度,池塘里凋零的花朵好像被火焰烧灼过,一碰就会变成一地的黑灰。
她走着,望上那座冰冷的石桥,她以为她会再看到那个幼年的自己,结果在石桥上等待着她的人,慢慢转过身来,穿着黑色的长裙,深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斜,知道腰间,发丝干净美丽,闪耀着雨后云朵上那种柔软的光。黑发下,她的眼眸如同星辰,稍显薄削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显得庄严神圣。
“歌罗娜。”
海砂知道她的名字。她慢慢地走进歌罗娜,没有害怕,没有仇视,更多的,海砂忽然意识到是一种渴望,她知道她害怕的一切,她疑惑的问题,歌罗娜都知道答案。
“海砂。”
歌罗娜在拱桥的顶端,朝正走上来的海砂伸出了她的手,惨白的微光中,她的手好像光洁的玉石。
海砂犹豫着要不要伸出她的,犹豫间她看到歌罗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身后的城堡飞速地跑去。海砂记得那个城堡里有什么,她想抗拒,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跟随着歌罗娜。
歌罗娜掌控着她,完全而且彻底。她们飞奔着,周围的景象如摄影机镜头在黑夜里的晃动。
歌罗娜回头笑笑,海砂从未想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是会笑的,但是看到她的笑容,海砂觉得那是再自然不过、美丽不过的东西。
歌罗娜推开城堡的大门,海砂以为她会看到以前看到过的东西,结果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冲向她,让她措手不及地闭上了眼睛。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满山的鲜花,清朗无云、蔚蓝的天空和一片由万千蓝宝石堆积而成般的水晶湖泊。
“这是我的世界。”歌罗娜在她耳边对她说。
“这是……你的世界?”海砂迟疑地开口,这如果是歌罗娜的世界,那么那个黑色的古堡,那两具干枯的尸首又是什么?是谁的世界?
“海砂,我用了我最大的努力,才把你带到这里。”歌罗娜不等海砂发问,就转过头对她说:“下一次,你要凭自己的能力走到我的世界里来。我想在这里看到你,我想你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来。我一直等着你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希望第二个人的来到,那个人就是你!”
“歌罗娜,我不明白。”海砂望着她,忽然间看到蓝色的天空变成碎片,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摔到地面上变得粉碎。
鲜花随着微风被吹走,就好像橡皮擦擦去了画板上的颜色,它们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当混沌达到顶点,图像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海砂发现她又回到了古堡的外面,那个墓碑般树立着一根又一根黑色水莲的池塘边。
“好可惜……”歌罗娜在她身边轻轻地叹息,海砂转过头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她望着歌罗娜问:“你和我一样是吗?你和我一样都能看到未来,是吗?”
歌罗娜盯着她看了好久,点头说:“是的,我和你一样,都能看到未来。而且我早就看到了未来,我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甚至比苍御加缪知道的还要清楚。”
“那么你告诉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海砂急迫地追问,而歌罗娜望着她,好像很遗憾又好像有几分疼惜,然后她说:“未来是什么样子,你也可以看见,海砂。你也可以看见,只是你不愿意看见。你害怕去看见,你自己蒙住了你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