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相府门口时,他内心也有分寸,这些年来他随着老王爷东奔西走,他虽是奴才,但毕竟是王府的人,不少官员都认识他。如若他给孟府小姐去送药,必定有些不合适。便差遣了个人代他去送药,让她交给孟家小姐的丫鬟手里就行。
这药是云苏费了心血熬制成的,何况不知孟府小姐生的什么病,不亲眼看到送出的空壶套,他不相信孟府小姐是否有喝完。
哪知等了半天,瞧见人捧出了壶套出来了,却说的是:“我去找孟小姐的丫鬟了,但她说孟小姐现在不在房里。”
那一壶套的药,现在还满满的沉甸甸地捧在手中,虽还有热气,但也开始不那么滚烫了。管家皱着眉,还是走在去往舞楼的路上。若是到了舞楼还找不见人,那么他也没办法了。
走进舞楼,有丫鬟上前来询问,管家不苟言笑,只是看了眼四周,道:“我来找孟小姐,她在不在这里?”
丫鬟一怔,这人她从未见过,见他指名道姓要见主子,探问道:“您是什么人?”
管家如实:“我是云王府的,给孟小姐送药来了。”见丫鬟没有否认孟笙歌不在这里,便道:“她在哪里?三楼的房间么?”上次他去过那个房间,是以还有些印象。
丫鬟放下了心,孟姑娘这几日气色也确实不大好,听他说似乎孟姑娘与他有些交情,但让男子进入不合规矩,便道:“把药给奴婢好了,奴婢给姑娘送去。”
他点点头,把壶套给她:“有劳。”
丫鬟接过药,夏伶正巧走了来,她见这丫鬟同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见她从他手中拿了壶套走进来,便走过去问她:“是什么人?”
丫鬟回应她:“是云王府的人,来给孟姑娘送药来了。”
笙歌平日在房间不喜打扰,这几日脸色也差劲的很,沉吟一会,夏伶便道:“把药给我吧,我给姑娘送去。”
拿了药,夏伶便走上楼,她往下看了一眼,见那中年男子还未走,似乎要看见空壶套才放心的下。她上次也见过他来舞楼,和云苏说了一会话,看态度对云王府很忠诚。夏伶放下了心,便走上三楼,到笙歌的门前敲了两声:“姑娘,云大夫派人送药来了。”
没有回应。
夏伶皱着眉,狐疑地又道:“姑娘,是在休息吗?”
里面突然传出“嘭”的茶壶落地的声音。
回想起上次笙歌也是在这里脸色差劲,出现昏迷的情况,夏伶心一惊,再也不敢耽误地撞开了房门,只见地上趴着一个身影,因为痛苦而蜷缩着身子,紧皱着眉,额头上汗水淋淋,闭上眼睛不知是梦呓还是申吟。
夏伶瞪大了眼,忙过去扶住她:“姑娘!醒醒!醒醒!”
没有用了……笙歌在昏迷中不断重复着摇头,虚弱地挣扎着,又颓然无力地放开了双手,感觉胸口一直闷着的,压抑着的,在这一刻突然全都消失,一切都变得晶莹无比,随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痛苦,胸口压抑着担心着的此刻也全都释放了出来,再也不用担心云苏会为她而干什么了吗,这样就算解脱了么?
药也已经……对她,没有用了吧。
也好……也好……
第七十二章 山有木兮
云王府
眼前的屋子里,总共站着四个人。
管家心痛无比,又震怒异常。云苏如今已坐在轮椅上,不知是什么苗疆秘术,导致他现今已不能挪动一步,终生都只能靠坐在轮椅上移动,好好的一个人……居然成了这副样子!他历来沉稳,现在这样也是心平气和,不怨天尤人。而这,这一切——
都是面前这个女子害的!他从来没想到,他也以为云苏的昏迷只是小事,后来请了无数大夫来看过之后,都摇着头,表示他今生都只能这样,他站不起来,他无法脱离轮椅,他无法摆脱噩梦……
就在不久前,云苏都还好好站着和他说话啊。
他要一直这样,变成个废人……昔日的神医如今竟请别的大夫来为他医治,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他跟随云王爷多年,看着云苏长大,是云王府忠实的奴仆,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云苏成为这个鬼样子!
他一连请来几十个大夫,不断的医治,不断的尝试,他……他不敢放弃……
后来是云苏淡淡的制止了他——
“钟叔,没用。我自己的身体我了解。”
那一刻,四十岁的男人酸了鼻子,红了眼眶,颤抖着说:“王爷,奴才一定找到大夫治您的腿,一定会有办法,您别灰心,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去东泽,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云苏道:“好。”
管家差点流下泪来。他顾不得其他,便把围在客房的十几个大夫全都轰走,又不断尝试着打听哪里有出色的大夫,一连不眠不休忙活了三四天。
而直到现在,这个孟笙歌,才来看王爷,进来之后也不说一句话,就像愣在这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是应该很清楚么?王爷要不是因为她,何以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怒视着笙歌,极力忍受着恨意,冷冷道:“孟小姐看完了王爷就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笙歌仍是愣愣地看着云苏,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旁的碧儿有些怕管家,往笙歌身后躲了躲,又拉了拉笙歌的衣袖。
笙歌仍是毫无反应。
面前的那个男子,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面容,和前几天见他时一样的疲倦,——他这几天没休息好么?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素色衣袍,似乎被药味熏染的久了,仿佛还有药味在他身边流连。
然而。笙歌眼神僵硬。他再也不能亲自去熬药了。
也不能去采草药了。
他马上也会离开旸州了。
笙歌静默的,静默的在心底艰难而苦涩的一一列举着。
是她害了他。
笙歌缓缓抬起头,她没有眼泪,她只是机械的,一点一点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管家不能忍受这个眼神,他这几日费尽心力希望有人能救治云苏的腿,就是不想看到世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愿意让云苏接受他们众人这般怪异的洗礼。
曾经他是多么优秀,从小就很聪明,触类旁通,后来喜欢医学,十四岁时便因为救活两个当时多少名医皆无可奈何的小孩子而一举成名,后来更是救死扶伤无数。这世上医圣医仙数不胜数,可被称为神医的,这么多年,就只有他家公子一人。
他是这么优秀。
管家咬牙,笙歌只是一个小女孩,他本不应与她置气,但他家公子已成这样,他实在不能忍受!他沉着声:“孟小姐这是什么眼神,王爷这样,难道不是拜你所赐?老王爷终究是看在王爷的面上不为难你,他更不想见你,但不代表我不会!”
云苏淡淡道:“钟叔。”
管家不甘心的闭上嘴。
笙歌看了看云苏,颤了颤,而后恍恍惚惚的,缓缓抬步向他走了过去。
管家一瞬不瞬地看着笙歌,生怕她做出什么举动来害了云苏。
云苏看着她,淡淡的,淡淡的,微微有些无奈,有些心疼,有些释然。他就这样复杂地看着她。
笙歌怔怔的:“这是假的是吗?你们在骗我是不是?”
管家忍无可忍,黑着脸冷声道:“王爷现在已成这样,你还以为我们有闲心骗你不成?难道你没心吗?”
笙歌恍惚了片刻,觉得头又开始作疼。他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碧儿也在原地一直看着笙歌。三个人就这样看着她。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手抚上他的膝盖,缓缓俯下身,颤着声音,连带着手指也颤颤的:“疼吗?”
声音有些小,有些飘然,像是一眨眼就可以散在风中叫人听不到。还有一丝害怕,几分委屈,更多的是自责。
云苏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身体也在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着,他给她暖着手,一边望着她,脸色柔和,语气也是出奇的温柔:“不疼。”
在几天前时,下身就已经开始麻痹,如今早已没有知觉。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尽量顾虑着她的感受。碧儿静立在一旁,眼眶也微微红起来。
笙歌鼻子微酸:“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不多考虑你自己?”
云苏凝视着她,半晌,低低一笑:“是职责。”
淡淡的苦涩在心头绽开,笙歌只觉无数委屈,他本不用这么对她,尽心瞒着她,学习秘术…他为她付出这么多这么多,她却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
这样一种替他委屈的想法在心头越积越多,她想哭出声来,又怕吵到现在的他,又怕自己停不住,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忍着,眼泪却还是一大滴一大滴掉下来,温热温热的,溅在手背上:“……真傻。”
云苏拿起手帕给她擦泪水,一边叹道:“我还是没有治好你。”
笙歌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极力克制自己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云苏还在他身边,他还好好的,会有人治好他,她不用担心,事情总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不一会,云苏的手帕就湿了一大片,而笙歌还在不停的掉着眼泪,不停的滚落下来,像是出水的水库,一旦打开便汹涌而出,不知要流多久。
云苏微微一叹,笑道:“我还没死。”
笙歌看着他,目光有些乞求,有些心疼,像是牢牢把握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显得有些可怜:“你多久离开?”
云苏目光转向前方,静静道:“明天。”
笙歌陡然不安起来,她看着他又是哭了好半天,抽抽搭搭道:“明天么?为什么这么快?已经定好了么?你们都去?”
云苏抚了抚她的头发,目光有丝怅然与不忍:“已经定好了,我们都会离开。”
“那……我去送你。”笙歌乞求地看着他,眼泪又滑落下来,她又加了一句:“……好不好?”
云苏叹气,正要回答,屋内一道声音传来,很是刚劲有力,此时听着有些沉怒:“不用了,孟小姐回罢,云王府请不动你,更不敢劳烦你送迎。”
笙歌愣愣地顺着声音瞧去,见是云王爷,更是手无足措起来,她慌乱地擦了擦眼睛,带着鼻音愣愣道:“云王爷。”
云王爷语气不悦,态度不耐,当初云苏便因为她和他多次争执,他现在不欲与她多言,大手一挥:“孟小姐,看在云苏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要再来找他。”
笙歌咬着唇,声音带着哭腔,却也坚定:“这事因我而起,我无以为报,只希望王爷能答应我明日送云苏一程,笙歌感激不尽。”
云王爷皱着眉:“本王说了,你无须再来,不要挑战本王的耐性!”
云苏蹙眉:“我和笙歌说一会话。”
云王爷扭过头看他,震怒道:“说什么?还要说什么?要不是她你能成这样子吗?你这么年轻,你想过你以后的生活吗?你还要偏袒到她几时?”
云苏淡淡道:“从我最初下定决心时,我便想好了这个结果。”就在云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时,云苏继续道:“这事与她没关系,你要发脾气,朝着我来。”
云王爷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要破口大骂,良久良久,他僵持着这个姿势,最终仍是克制住了自己,憋下火气,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吹胡子瞪眼离开了。
云苏重新望向笙歌,淡淡开口:“笙歌,我说几句话你听。”
笙歌在他身边蹲下,木然地点着头,似乎他就是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希望靠近他一些,也可以分给一些力量来。
云苏凝视着她:“我现在这样,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为此自责。”
笙歌眼泪汪汪:“可是……”
“我是自己选择走这条路,你并不知情,你无须带着悔恨与歉意生活,那样你会很累。”云苏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你之前是怎样的生活,现在还是怎样的生活,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我不在这里了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
笙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苏又道:“我没有把解药制出来,我很抱歉。我曾经和你说过,会治好你,若治不好,便娶你为妻。但现如今我履行不了自己承诺过的诺言,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我若娶你,才是真的耽误你。”
笙歌用衣袖擦着眼泪,哽咽道:“……我不……不想听……”
云苏微微苦笑,继而拿起手帕继续替她擦拭泪水,温和道:“你不想听,以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他这次去往东泽,便再也不会回来。他现在这样子,大概东泽的公主也是不愿同他成亲的,他向来独来独往,一个人过也是习惯了,怎样过,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幸好在勍国还有一个念想,他能离开的安心,无非是清楚赫连陵会照顾好她。
他从来独来独往,就连自她生命中走过,都只是一个孤单过客。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他忽略掉心里一闪而过的怅然,收回思绪,仍旧温和道:“明天也不用来送我了,这两日风大,就在就好好待着吧。”
笙歌愣愣地流着眼泪,她只觉半边世界似乎都塌陷了,耳边有一瞬间听不到声音:“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我不怕风大,我不会着凉……我知道风寒可以多喝枸杞子,我不怕……”
云苏叹口气,她还记得这些,他当时教她时她一心玩耍,没想到竟听进去了一些。不让她来送他,无非是怕钟叔又会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女孩,又怎么承受得了这些?
云苏温柔地替她拭泪,动作带着怜惜:“我明日行动不便,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你听我的话,记得照顾好自己就行,能答应我吗?”
笙歌垂着头不说话,背部微微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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