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仙子,什么风把天刮清了?你又开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条……” “定你娘的腿!”她用勺子敲打着锅沿,高声大嗓地叫骂着。一夜之间,她恢复了狗肉西施嬉笑怒骂的本色,相思钱丁时那迷人的温柔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喝了一碗猪血粥,吃了一盘狗杂碎,然后就用精盐擦牙,清水漱口,梳头洗脸,搽官粉,抹胭脂,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对着镜子她用手撩着水抿抿头发,鬓角上插了一朵红绒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风采照人。她给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缱绻的柔情。这哪里是去行刺,分明是去卖骚。她被自己的温情吓坏了,急忙把镜子翻转,咬牙切齿,让恨火在胸中燃烧。为了坚定信心,不动摇斗志,她特意到东屋里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经嘎巴成了痴,散发着酸溜溜的臭气,招徕了成群的苍蝇。爹的面容让她既恶心又痛心。她捡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声,痛醒了,睁开浮肿的眼,迷茫地望着她。 “爹,我问你,”她冷冰冰地问,“深更半夜,你到城里来干什么?” “我逛窑子了。”爹坦率地回答。 “呸!”她嘲弄地说,“你的胡子是不是让表子们薅了去扎了蝇拂子?” “不是,我跟她们处得很好,她们怎么舍得薅我的胡子?”爹说,“我从窑子里出来,在县衙后边那条巷子里,跳出了一个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就用手薅我的胡须!” “他一个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须?” “他武艺高强,再加上我喝醉了。” “你怎么能断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布囊,”爹肯定地说,“只有好胡须的人才会用布囊保护。” “那好,我就去给你报仇,”她说,“尽管你是个混蛋,但你是我的爹!” “你打算怎么样子给我报仇?” “我去杀了他!” “不,你不能杀他,你也杀不了他,”爹说,“你把他的胡须薅下来一把就算替我报了仇。” “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须!” “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须,”爹摇摇头说,“他腿脚矫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爹用讽刺的口吻说,“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你等着吧!” “闺女,爹虽然没出息,但毕竟还是你的爹,所以,我劝你不要去了。爹睡了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我给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爹说,“马上我就要回去了,戏我也不唱了。爹这辈子,生生就是唱戏唱坏了。戏里常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 “我不单为了你!” 她去了前屋的灶间,用铁笊篱把狗腿捞出来,控干了汤水,撒上了一层香喷喷的椒盐。找来几片干荷叶,把狗腿包好,放在篮子里。她从小甲的家什筐子里,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试了试锋刃,感到满意,就把它藏在篮子底下。小甲纳闷地问: “老婆,你拿刀子干什么?” “杀人!” “杀谁?” “杀你!”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小甲说:“不,是杀你自己。”  
第六章 比脚(七)
孙眉娘来到县衙大门前,偷偷地塞给正在站哨的鸟枪手小囤一只银手镯,然后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悄声说: “好兄弟,放我进去吧。” “进去干啥?”小囤喜欢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下巴噘噘门侧的大鼓,说: “要告状你击鼓就是。” “俺有什么冤屈还用得着来击鼓鸣冤?”她把半个香腮几乎贴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声道,“你们大老爷托人带话,让俺给他去送狗肉。” 小囤夸张地抽着鼻子,说: “香,香,的确是香!想不到钱大老爷还好这一口!” “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好这一口?” “大嫂,侍候着大老爷吃完了,剩下点骨头让弟弟啃啃也好……” 她对着小囤的脸啐了一口,说: “骚种,嫂子亏不了你!告诉俺,大老爷这会儿在哪间房里?” “这会儿吗……”小囤举头望望太阳,说,“大老爷这会儿多半在签押房里办公,就是那里!” 她进了大门,沿着笔直的市道,穿过了那个曾经斗过须的跨院,越过仪门,进入六房办公的院落,然后从大堂东侧的回廊绕了过去。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对他们她一律地报以甜蜜地媚笑,让他们想入非非,神魂颠倒。衙役们盯着她款款扭动的腰肢,张开焦躁的口唇,流出贪馋的口涎。他们交换着眼神,会意地点着头。送狗肉的,对,送狗肉的,大老爷原来也爱好这个。真是一条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们想到得意处,脸上浮现出色迷迷的笑容。 迈进二堂后,她感到心跳剧烈,嘴里发干,双膝酸软。带路的年轻书办,停住脚步,用噘起的嘴唇,对着二堂东侧的签押房示意。她转身想向年轻书办表示谢意,但他已经退到院子里去了。她站在签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门前,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定心中的波澜。从二堂后边的刑钱夫子院里,漫过来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香,熏得她心神不定。她抬手理理鬓角,扶了扶那朵红绒花,接着让手滑下来,摸着衣裳的斜襟直到衣角。她轻轻地拉开门,一道绣着两只银色白鹭的青色门帘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气血翻滚,不久前在水泊子里看到的那两只接吻缠颈的亲密白鹭盼情景猛然地浮现在眼前。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哭声。她已经说不出在自己心中翻腾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冤,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她艰难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脑袋抵在了凉爽的墙上。 后来,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风巨浪,重回到门帘前。她听到,签押房里传出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茶杯盖子碰撞杯沿的声响。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她感到心儿堵住了咽喉,呼吸为之窒息。是他的咳嗽声,是梦中情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凶残、拔了爹的胡须的仇人的咳嗽。她想起了自己屈辱的单相思,想起了吕大娘的教导和吕大娘配给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药。强盗,俺现在明白了俺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俺不过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把自己骗到了这里。其实,俺的病已经深到了骨髓,这辈子也不会好了。俺是来求个解脱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把俺一个大脚的屠夫老婆看在眼里。即便俺投怀送抱,他也会把俺推出去。俺是没有指望了也没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让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后俺再跟着你去死吧! 为了获得突破这层门帘的勇气,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这仇恨宛如在春风里飘舞着的柳絮,没有根基,没有重量,哪怕是刮来一缕微风,就会吹得无影无踪。丁香花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涨,心神不宁。而这时,竟然又有轻轻的口哨声从房里传出,宛若小鸟的鸣啭,悦耳动听。想不到堂堂的知县老爷,还会如一个轻浮少年那样吹口哨。她感到身体上,似乎被清凉的小风飕溜了一遍,皮肤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栗,脑子里也开了一条缝隙。天老爷,再不行动,勇气就要被彻底瓦解。她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把刀子从篮子底下摸出来,攥在手里,她想一进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后刺人自己的心,让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她横了心,猛地挑开了门帘,身体一侧,闪进了签押房,绣着白簿的门帘,在她的身后及时地挡住了外边的世界。 签押房里宽大的书案、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墙上悬挂的字画、墙角里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里的花草、被阳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情的大潮消退之后,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帘进门时,跳人她的眼帘的,惟有一个大老爷。大老爷穿着宽大潇洒的便服,身体仰在太师椅里,那两只套在洁白的棉布袜子里的脚,却高高地搁在书案上。他吃了一惊的样子,把双腿从桌子上收回,脸上的惊愕表情流连不去。他坐直身体,放下书本,直直地盯着她,说: “你……” 接下来就是四目对视,目光如同红线,纠缠结系在一起。她感到浑身上下,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连一点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和手里攥着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闪光,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发香气,她没有嗅到,他也没有嗅到。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窝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泪水濡湿了她的脸,又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上衣,袖口、领子和下摆上,都刺绣着精密的豆绿色花边。高高竖起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秀挺洁白。两只骄傲自大的Ru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一张微红的脸儿,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满了露珠,又娇又嫩又怯又羞。钱大老爷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 他站起来,绕过了书案。书案的棱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这个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满了单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双手伸出去,他的怀抱敞开了。距她还有一步远时,他立定了。两个人持续地对着眼睛,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力量在积蓄,温度在升高。终于,不知是谁先谁后,两个人闪电般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如两条蛇纠缠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关节嘎嘎做响。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胶住了。 他和她闭了眼。只有四片热唇和两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斗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们的嘴唇在灼热中麦芽糖一样炀化了……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庄严的签押房里,没有象牙床,没有鸳鸯被,他和她蜕掉茧壳,诞生出美丽,就在方砖地上,羽化成仙。  书包网
第七章 悲歌(一)
公元1900年3月2日,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这一天是传说中蛰龙抬头的日子。过了二月二,春阳发动,地气开始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日可待。这一天,是高密东北乡马桑镇的集日,猫了一冬的农民,有事的和无事的,都拥到集上。无钱的就逛大街,看热闹,蹭白戏;有钱的就吃炉包、坐茶馆、喝烧酒。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虽然还有小北风飕飕地刮着,但毕竟已是初春天气,薄寒厚暖,爱俏的女人,已经换下了臃肿的棉衣,穿上了利落的夹衫,显出了身体的轮廓。 一大早,孙记茶馆的老板孙丙,就肩着担子,挑着木桶,爬上高高的河堤,下到马桑河畔,踏上木码头,挑来清澈的河水,准备一天的生意。他看到头天还残存在河边的碎冰已经在一夜之间化尽,碧绿的河水上波纹纵横,凉森森的水汽从河面上升。 去年的年头不太景气,春天旱,秋天涝,但无雹无蝗,还算六七成的年景。知县钱大老爷体恤民情,往上报了水灾,减免了高密东北乡人民五成赋税,使百姓们的日子,较之丰收的往年,反例显出了几分宽裕。乡民们感念钱大老爷的思典,集资做了一把万民伞,公推孙丙去敬献。孙丙力辞,但乡民们耍起了无赖,干脆就把万民伞扔在茶馆的店堂里。 孙丙无奈,只好扛着万民伞,进县衙去见钱大老爷。这是他被薅了胡须之后第一次进县。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说不清心中是羞是怒还是悲,只感到下巴隐痛,两耳发烧,双手出汗。碰到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他的脸就红了。他几乎从熟人们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出了暗含着的讥讽和嘲弄。欲待发作,又找不到个由头。 进入县衙之后,衙役把他引导到迎客厅。他扔下万民伞,转身就要走。就听到了从门外传来了钱丁朗朗的笑声。那天钱丁身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着一顶红缨小帽,手持着白纸折扇,的确是仪态大方,举止潇洒。钱大老爷快步上前,执着他的手,亲切地说: “孙丙啊,咱们两个可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孙丙看着钱丁下巴上那部潇洒的胡须,想想自己的曾经同样地潇洒的胡须和现在变得瘌痢头一样的丑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本来想说一句有骨有刺的话,但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小民受东北乡人民委托,前来给大老爷献伞…… 说着,就将那把大红的、写满了乡民名字的罗伞展开,举到钱丁的面前。钱丁激动地说: “啊呀,本县无才无德,怎敢受此隆誉?不敢当啊,委实不敢当……” 钱丁的谦逊让孙丙心中感到了些许轻松,他直挺挺地站着说:大老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民就告辞了。 “你代表东北乡民众前来献伞,让本县备感荣幸,哪能这样就走?”钱丁大声道,“春生——” 春生应声进来,躬身道: “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膳馆摆宴,隆重款待,”钱丁道,“你顺便去让老夫子写几张请帖,把县城里的十大乡绅请来作陪。” 那顿午宴十分丰盛。知县亲自把盏,频频劝酒;十大乡绅轮流敬劝,把孙丙灌得头昏脑胀,脚底无根,心中的芥蒂和莫名的尴尬全都烟消云散。当衙役架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县衙时,他竟然放开喉咙唱了一句猫腔: 孤王稳坐在桃花言,想起了赵家美蓉好面容…… 过去的一年里,高密东北乡人民心清比较愉快,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德国人要修一条从青岛至济南的铁路,横贯高密东北乡。其实德国人要修铁路的事,前几年就开始风传,但人们并不把它当真。直到去年那铁路路基真的从青岛爬过来了时,才感到问题严重。现在,站在马桑河高高的河堤上,就能望到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